周日早上,致遠第一個起來,瞧見自己的老丈人睡在客廳的地上,鋪個涼席蓋個被單,睡得很沉。他不想打擾,輕腳地忙活。


    老馬從地上醒來,一看手表竟六點半了。昨夜睡了個好覺,他伸了伸懶腰。話說昨晚各自睡下後,屋裏還有香味,仔仔抱著枕頭去漾漾屋裏的墊子上睡了,老馬覺得悶熱憋屈,來客廳裏睡。地上涼快又踏實,一覺起來添了不少精神頭。老馬決定以後直接在地上睡。


    今天九點的高鐵要去湖南,致遠得做好些準備,一早上忙得見首不見尾。仔仔上學後桂英才起來,蓬頭散發地不成樣子。桂英自個忙活自個的,致遠急著照料漾漾起床。三口子收拾好以後,拉著一個大行李箱和一個小孩的卡通行李箱準備出發,今天桂英開車送他們父女。


    “跟爺爺說再見!”致遠把神誌不清的漾漾拉到老馬跟前。


    “爺爺再見!”漾漾搖著小手。


    “你知道你去哪裏嗎?”老馬俯首。


    “哪裏?”漾漾聲音小得隻剩口型,小糊塗仙兒八成以為自己去幼兒園呢。


    “你去你奶奶家!你去湖南!你回魂了沒有?”老馬用折扇敲打小兒的腦門。


    “趕緊走吧!”桂英催促。


    “等下,抱一下爺爺!十幾天見不了了!”致遠蹲下來跟漾漾說。


    漾漾如機器人一般聽從指令,機械性地走到老馬懷裏,伸手欲抱老馬的腰身。老人沒經過這場麵,條件反射地往後一閃,漾漾尷尬地轉頭望著爸爸,不知進退。


    “抱你一下怎麽了!看你這反應!”桂英譏笑。


    “沒事,爺爺害羞呢!你去抱抱爺爺!”致遠示意。


    漾漾於是趴在老馬身上,抱了幾秒鍾,老馬的兩手似投降一般在空中也僵了數秒。漾漾抱完起身,離開了老馬的懷抱,老頭子這才渾身舒坦了。跟爺爺說完再見,三口子出門去了。


    這一個擁抱整整溫暖了老馬好幾天,這日上午他翻來覆去地回放孩子伸手抱他的瞬間,心裏暖得嘴角一直是彎的。怎麽小探花給去了湖南呢?老馬舍不得。


    老馬從沒抱過仔仔,印象裏四十多年前隻抱過幾次興邦,至於誰抱過他,除了母親他想不起其他人來。鄉人的淳樸夾雜著沉重的羞澀,在村裏兩人牽個手比被警察銬上手銬還羞慚。老馬從他清朝出身的祖父母和民國出身的父母那裏學來的肢體零度親昵、情感無限羞澀,也妥妥地遺傳到了他的下一代——起碼興邦、興盛是這樣。


    很明顯,桂英和致遠在打破這一切。他們兩口子開口閉口親愛的,老夫老妻了還經常拉手,遠行小別時不時地親吻擁抱,和孩子更是摟摟抱抱、親吻黏膩個沒完沒了。老馬起初看得膈眼睛,後來漸漸習慣了——至少習慣了他們兩口和漾漾的親密接觸。可這種親密接觸發生在自己身上,如同在搗毀他七十年來的某種底線和正統。不可否認,在漾漾擁抱老馬的那一瞬間,他全身僵硬得汗毛倒豎。


    保山的電話打亂了老馬的思緒。馬保山第一次以馬家屯村長的身份去鎮上開會,他不自信,想從老馬這裏獲取些支持,老馬說了他該說的,如此,老年人的半小時又用完了。


    夫妻兩八點多到了深圳北站高鐵站,八點半進站台,桂英在檢票口抱著漾漾親個沒完沒了。在人頭攢動的站台裏,漾漾還不確定發生了什麽事情,隻覺得滿臉是媽媽的口水,難受得小孩不停地擦臉。檢票後,夫妻兩擁抱分別,然後致遠拉著箱子和漾漾進高鐵了。


    在人海中看不見媽媽的漾漾,此時依稀覺察到了某種變化。她含著淚回頭找媽媽,等她徹底找不到了,忽然間崩潰大哭。致遠無奈放好東西在高鐵外哄孩子。九點的高鐵要開動了,父女兩回到車裏,漾漾在致遠懷裏伸手蹬腳地喊媽媽——這一片刻的漾漾似乎相信了老馬的謊言,所以才哭得如此躁動。


    半個小時後,車廂裏安靜了,桂英也到公司了。想著女兒第一次離她而去,雖然隻有十天,心裏一半是輕鬆釋然,一半是揪心不舍。


    老馬一個人孤零零地吃著冰箱裏致遠給他準備的早點,有點可憐,也有點孤獨。像是散場的宴席一般,昨日吵鬧,今日荒涼。無論是哪一者,極端的狀態老年人受不了。


    上午十點的時候,包曉星按照桂英給的地址,開著車到了曉棠樓下。她帶著自己一大早做好的餃子和煲的排骨湯到了曉棠的房門口。曉棠開門後,兩姐妹冷冰冰地坐在屋子南北兩頭。曉星猜到了曉棠沒吃早點,於是把盒飯打開看著她吃。


    曉棠又哭了一夜,臉上腫得泛起紅光,頭發亂蓬蓬的,衣衫不整,毫無精神——十天之間,包曉棠的麵目可見地老了七八歲。二十多個餃子吃了半個鍾頭,半個鍾頭裏她不停地歎氣,仿佛歎氣是她吞咽的一部分。曉星見自己的親妹妹如此光景,忍不住自個先吸著鼻涕抹起淚來。


    “你昨晚睡得怎麽樣?”曉星哽咽著問。


    “你說呢?”曉棠有氣無力。


    “孩子的事兒,你怎麽想的?”曉星等她吃完飯,才開口問。


    “不知道。”曉棠擦著嘴角的菜葉。


    “今天不說我,隻說你。我的問題我會解決,你放心。我現在腦子裏全是你,昨晚上一晚沒睡……我……昨天……”曉星難受地捂著兩眼抹淚。


    “你沒帶過孩子,不知道帶孩子的辛苦。你老是笑話我穿的衣服要樣子沒樣子要顏色沒顏色,那是因為我把買好衣服的錢給了這兩孩子。雪梅從小到大的舞蹈班,每個暑假七八千,學成的奧數班,才小學水平一學期五千元,他兩這些年光報的班不下二十個,還別說其他花費。”


    “啊……”曉棠長歎一口氣,複又躺在了床上。


    “你做會計,你的工資上限是看得到的,不似其他職業可以不停地往上升工資,你在這一行混了十來年,你比我清楚這一點。你有了孩子我可以幫你,但你這個親媽總不能永遠靠著我,先不說以後孩子生病、開家長會啥的,單說說眼下!你生了以後,前三年裏,你要工作還是要帶孩子?沒有兼顧,隻能選其一。”曉星小聲說著這些她昨夜重複了幾十遍的東西,怕妹妹發火,她不停地壓製自己的聲音和情緒。


    曉棠又吐了一口氣,似沒骨頭一般全身靠在牆上。


    “別人有父母或公婆幫助的,尚且因為一個孩子弄得焦頭爛額,你一個人怎麽養活?加上我兩個人能照顧得來嗎?你放心,隻要你決定生下這個孩子,姐用姐的行動證明姐對你孩子的態度。但是首先,你作為母親要替這個孩子想一想,他從小沒有父親,或者他知道他父親有別的家庭,你讓這孩子怎麽麵對這個事實,怎麽在沒有父親、媽媽沒有結婚的情況下被其他的孩子接納認可?梅梅和學成小時候老是會排斥一些小孩子,他們和他們同學排斥的那些小孩是有原因的,小朋友的觀念受到大人的嚴重影響……”


    “我會結婚的。”曉棠搓著兩手,雙眼無神。


    “行,不說以後,那說說眼下。你馬上顯懷了,你要繼續工作還是準備懷孕?你的存款夠你和孩子用多久?生下來小孩子的戶口怎麽上?且不說上戶口,你懷孕了要孕檢,生產要有出生證明,你自己好好查一查未婚女性怎麽給自己的孩子拿到一張出生證明。你知道未婚生子生出來的孩子是社會意義上的私生子嗎?”曉星重言輕問。


    曉棠沉默無言,整個人靜得如深山裏的石頭一般。


    “你想生可以,但你要想清楚後果,如果你能接受這個孩子往後十年、二十年對你生活的種種影響,那你就生,姐支持你。你……什麽也不懂,稀裏糊塗地生下來,最後大半輩子在後悔、埋怨,這對你、對孩子都不公平。你要清楚,真生下來了,往後你戀愛結婚什麽的,更困難。”


    曉棠默默流著淚,哀傷得隻剩下喘息。


    曉星自顧自地往下說:“你別想那個男人啦!人家隻是玩一玩,人家有家庭、有老婆、有孩子、有社會職位,他不會為了你改變他既有的任何利益,但凡是個有責任的人,是不會婚內出軌的。他要有良心,早來找你了。我問了桂英,她說那男的沒找過你。你要生孩子,先去找他,他是孩子的父親,無論如何,你也要找他談一談。”


    “呃……”曉棠胸悶氣短,內心的委屈鬱積成一團。她坐直身體,怎麽歎氣那口氣也出不來,驀地,美人兒倒在了姐姐的大腿上,大哭起來。


    曉星抱著妹妹,自己的淚水嘩啦啦地滴在了妹妹的頭發上,姐妹兩哭成一團,和二十年前母親去世時的場景一模一樣。


    往往,使親情牢不可摧的,不是幸福而是災難。人們需要災難,就像他們需要彼此一樣。人們追求幸福,在自我幸福最大化的時候,親情早摧枯拉朽一般地坍塌了,無論是兄弟姐妹的手足情還是稍遜一等的堂表親情。


    幸福是自私的,是最易遭人嫉妒的,它常常和財富捆綁在一起,如此更加深了人們對它的誤解和扭曲。那些成全別人幸福的親人,往往是看到了別人的幸福他已然遙不可及,所以他的成全和支持變成了嫉妒的另外一麵——祝福。這是一種黑心的祝福,偽善的祝福之華衣下包藏的,是從對方那兒搜刮油水的動機和攀附名利的野心。


    中午一點鍾,老馬餓得在屋子裏打轉轉。最後無奈撥通了桂英的電話,訓斥她無腦無心地把自個給忘了,並且細數她不如致遠的七個點、八個條……桂英聽煩了,沒聽完就掛了電話,緊忙給老頭子定外賣。職場上的女強人不想受老馬無止境的怨氣,定好外賣她給老馬一句話回了個電話,回完電話後秒掛。


    南方的濕熱老馬受不了,三十四度的高濕狀態比馬家屯四十度的高溫還難捱。搖椅、折扇、秦腔戲、電視機……一切給他帶來舒適感或歸屬感的東西此刻全沒用了。越急越熱,越熱越急。空曠的屋子裏,老馬濕了一條又一條的背心。老頭想開空調,可一個人用整個屋子的空調太浪費了,無奈隻得急火火地扇扇子。


    晚上老馬又是一個人吃飯,沒有漾漾他無法開心,沒有致遠他無法生活。在城市留守的老人,比在農村要可憐萬分,光溜溜的屋子裏到處是老馬的不滿意。他開始期盼,盼仔仔提前放學,盼桂英早點下班,盼致遠趕緊回來,盼十天轉眼過去然後她的小探花如雷震子一般出現在他眼前。


    晚上八點的時候,鷹派的老革命撐不住了,先給桂英打電話,星期一的桂英格外忙,要九點才能下班。然後,他給仔仔打電話,仔仔小聲重複了七八遍“上自習”,自個掛了。老馬煩躁得覺得地球上快容不下他了,最後在手機通訊錄裏找到了馬行俠,哥倆聊了四十分鍾,老頭的心才靜下來。兩鄉黨決定明天會麵,在桂英家裏,這成了目下老馬生活裏的頭等大事——也是唯一的事情。


    黃昏的時候,鍾雪梅接到了一個電話,是郵政打來的。十七歲的雪梅紮著個馬尾辮,一身清秀地去接快遞,她以為是普通的包裹。到農批市場的大門口一打電話,電話那頭不是送貨的快遞,那人朝雪梅招招手,雪梅走近後,好奇地接過快遞員手裏的文件袋,文件袋上赫然寫著“西南政法大學錄取通知書”!


    “恭喜啊!”快遞員說。


    雪梅驚得瞪圓雙眼,一時無語,激動又小心翼翼地拆開,果然是錄取通知書。大姑娘晃著馬尾辮一個轉身,一路高喊地奔回去找曉星。母女兩人看著寫滿字、蓋紅章的錄取通知書,興奮得又哭又笑。雖考的是西南政法大學的應用法學院——是個三本,但這個好消息足夠讓常年不見光的雜糧鋪子熠熠生輝。


    沒有考上鍾雪梅夢寐以求的那所學校最好的學院,但調劑的那所學院也不差,靠近夢想的感覺比實現夢想有時候更振奮人心!雜糧鋪裏的十七歲女孩,迎來了她的人生春季。


    母子分離、姐妹悲傷,老人孤獨、少年提名……人生事啊,酸甜苦辣,樣樣有滋有味,樁樁迷離觸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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