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致遠回想,漾漾三歲以前,每一天都離不開他,可三歲以後,漾漾不再二十四小時地黏著他這個爸爸了。她開始喜歡跟周周玩,最多一次兩人玩了四個小時,這四個小時裏何致遠一直等著他的孩子喚他,可漾漾一直沒叫。他在廚房、在房間、在客廳裏不停地現身,漾漾硬是當沒看見一樣,那一日的絕望不亞於今天在文博會上受到的震撼。


    作為男人他可以沒有工作、沒有存款,但他有他的孩子,可從那一天開始,他知道他的漾漾要長大了。她在脫離他,一點一點地脫離他這個父親。她開始時不時地黏著媽媽,偶爾跟哥哥待在一起也能待大半天,特別是上了幼兒園後,她每天有八個小時不在他身邊。


    上幼兒園的第一天,何致遠心如油煎。他以為他的孩子和別人的孩子一樣進幼兒園時也哭得死去活來舍不得他,萬萬沒想到,漾漾背個小書包,一路上美滋滋地甩著小手走進了幼兒園。那一天的場景如同遭人報複一般萬箭穿心,可何致遠還得拉回理智忍住不舍跟漾漾笑著告別。


    漾漾進幼兒園的第一個學期,也就是2018年的下半年,他開始有了大把的空閑時間,於是開始按照計劃寫小說、參加比賽,進入人生的第二場。他那麽用心,在文字上字斟句酌,在情節上錙銖必較,在細節上反複推敲,可惜可惜,一場辛苦竟是徒勞——他的處女作還沒有見光便先死了。


    這一個月來,他的心情沉重到冰涼,又煩躁到火燒,時常感覺胸口有東西堵著。前半個月,他以為他隻是錯過了截稿期,後麵還有大把的機會,可當上一周他所參加的比賽公布獲獎作品的時候,他一一翻看了所有獲獎作品,心如針紮一般地困惑和憤怒。獲獎作品毫無例外全是神話、仙俠、奇幻一類的題材,每部作品的完稿字數皆在百萬字以上。那些作品中的瑕疵幾乎一抓一大把,所有的獲獎作品中沒有一個能用對“的地得”三個字——這樣的現實對於一個高中語文教師出身的寫作者毫無疑問是殘酷的、受打擊的。


    他隱忍著嗓子口的怒火,他關上自己的情緒和情感,他用理智嚴密地看守自己。他不能衝著孩子發泄不滿,不能衝著老人發火,更不能莫名其妙地將邪火、冷漠、難聽話灌輸給每日比自己更辛苦的妻子。他吞咽著沉重的煩躁開始每一天、結束每一天。這半個月裏,他被自己折磨得胸悶氣短,連一口順暢的歎氣也歎不出來。


    特別是最近,他發現自己在瘋狂地掉頭發。幾乎每天醒來枕頭上都有十來根一寸長的頭發,他的前額早已光光亮亮,他隻是很少照鏡子去肯定這一點罷了。他不知何去何從,整個人焦慮窩火得日日愁眉苦臉、麵色黯然。且不說養家糊口,單是後半生要做什麽,何致遠竟遲遲找不到一個答案。


    前半生的教書先生,給過他榮耀,可那似乎並不是他理想的人生歸屬。何致遠想要什麽?他想要用時間在貝殼上雕著,想要用頭腦在瓷器上作畫,想要用毅力在絲綢上創作——他想要獨一無二的作品、不可複製的作品。


    他想要用一整年的時間隻繡一幅百鳥朝鳳或孔雀開屏,用五年的時間隻雕琢一個沒有副本的玉屏風,或用十年時間製作一個可流傳數代的羅漢床……何致遠企圖用征服時間的東西來征服自己——征服自己的卑微、生命的虛妄和生活的無意義。


    他的前半生,沒有走錯也沒有走對,他的後半生朝哪裏走、走多遠,他茫然無知。前幾年尚有漾漾給他希望和快樂,他看著他的孩子一天天長大,如同看著希望一天天靠近一樣。從漾漾能夠獨立穿衣吃飯、寫作業、玩玩具以後,他的生活寄托一下子憑空消失了,他的意誌如星雲一般忽然間坍塌粉碎,粉碎得怎麽抓也抓不住了。


    中年書生是否繼續寫小說?是否繼續在低端且畸形的網文市場裏付諸努力?是否用筆墨來決定他的後半生?何致遠望著手中的簽字筆,神情呆滯、腹亂如麻。


    仔仔離高考還有一年半,漾漾如今已適應了幼兒園,妻子的工作目下收入穩當,如果繼續寫小說,那現在是最好的時候。他還有機會,還有機會……


    午夜的何致遠放下筆,轉身側望熟睡的妻子,他暗暗下決心,這一次他要努力,要重新開始。如何開始呢?何致遠在筆記本上密密麻麻地計劃,直到淩晨兩點才睡下。


    同樣是淩晨,鍾理喝完酒回到鋪子裏,一進鋪子直接睡在了光溜溜白花花的瓷片地上。他可以爬上二樓,隻是他不願意。他在用一種滑稽可笑且非常低級的方式懲罰自己,也在懲罰別人。他架空了這個家,這個家也架空了他。絕望又好強的中年男人隻有在酒後才敢偷偷抹眼淚。


    星期一的早上,何致遠六點鍾起來了,他算好每天最佳的寫作時間在清晨,六點到八點之間一直是他效率最高的時段。他自己墊了些早餐,準備開始構建提綱、設計細節,興致勃勃的中年人在一夜的心理建設之後充滿了力氣,連喝茶時嘴角也自帶歡喜。


    往常此時自己的嶽丈早醒了,今日老頭依然睡在客廳的涼席上,致遠隻當老人昨天逛展會累了,沒問也沒打攪。為不攪擾妻子休息,何致遠搬來電腦和稿紙開始在餐桌上工作。


    老馬聽得家裏有了動靜,早已醒來的老頭今天無論如何也起不來身、睜不開眼,頭暈得厲害,全身無力,神智不清。老馬潛意識裏覺自己病了,他迷迷糊糊、哼哼唧唧地求助:“英英!英英……”


    “馬桂英!馬桂英……”


    老馬一直在叫,聲音如窗口的風一樣又小又弱。致遠乍然聽到,趕緊過來瞧老頭。隻把自己的手往老頭胳膊上一搭,心裏咯噔一下——那胳膊火辣辣地發燙。


    “爸!爸!”致遠一邊喊叫,一邊摸了摸老馬的額頭,同樣是火辣辣地發燙。


    “嗯……嗯……我起不來……”老馬睜不開眼,隻是哼哼。致遠一看老頭的嘴唇,已經幹得起了皮。一定是發燒了!何致遠趕緊去叫桂英和仔仔,幾個人出來後,先把老馬抬在了沙發上,桂英去取溫度計,仔仔去倒溫水。測完溫度三人一看——三十九度五,個個目瞪口呆。


    “趕緊去社區醫院吧!”桂英望著致遠,嘴裏喘著大氣。


    “社區醫院八點開門,現在還不到七點!”仔仔說。


    “沒有輪椅,咱們把爺爺抬過去且得半個鍾頭、一個小時呢!”致遠說。


    “帶爺爺去看急診唄!”仔仔一臉著急。


    “急診……急診花的時間更長,先從小區抬到車上、從車上抬到急診室,急診室裏又開著冷空調……老人又不是孩子,經不起顛簸。”致遠解釋。


    “先讓老頭睡一會,喝點熱水通一通身體,親愛的你弄點冰塊用毛巾包著放在額頭上。咱們就去樓下的社科醫院,退燒要緊,老年人確實輕易動彈不得!”桂英說完,去洗臉、換衣服。


    七點半的時候,一行人準備出門。兩口子左右攙著,仔仔在後提著大大小小的東西。老馬一百六七十斤的分量著實難伺候,從門口到電梯僅僅十來步路,從不幹體力活的兩口子雙雙虛喘起來。進電梯以後,仔仔遞過折疊椅,兩人左右扶著。老馬坐在折疊椅上靠著電梯牆——身體和靈魂好似分了軌,飄飄搖搖似羽化成仙一般,口不能言手不能動,隻覺鼻孔嗓子裏全是火。


    出了電梯外麵下著小雨,仔仔在後麵打著傘,兩口子左右用肩膀扶著,老馬被架了起來,一路十步一停五步一歇,沒一會兒小三口身上全濕了。得虧路上遇見了一個開三輪的快遞小哥,小哥二話沒說停下車調轉車頭,眾人合力將老馬攙扶到了三輪車上。


    不到兩分鍾三輪車到了社區醫院,老馬坐在折疊椅上在醫院門口等了幾分鍾,社區醫院這才開門。而後醫生護士趕忙把老馬放到床上,醫生查看眼球,護士量體溫。五分鍾後醫生舉著體溫計驚出了一雙白眼仁,隻聽口罩裏傳出一聲:“哎呀!三十九度八呀!你們怎麽照顧的,老人燒得有點厲害呀!”而後醫生和護士的腳步各自匆忙起來,開藥、取藥、注射……打完針喝完藥老馬往床上一趟,喘著大粗氣,不到三分鍾又昏睡過去了。


    桂英沒經過老人發高燒的事兒,受驚受嚇,一路上提心吊膽,如今被醫生一句批評弄得兩眼發紅、咬牙切齒。她一個人出了社康醫院,在外麵雙手抱胸,狠踢台階,嘴裏喃喃自語:“慫老漢,倔得很,整天喝酒抽煙、抽煙喝酒,不病才怪!”致遠坐在等候區,仔仔今早有事,過來找桂英。桂英見兒子來了,甩了下鼻涕,問道:“你出來幹嘛?”


    “老師通知今天取成績單,我還要進補課班……”仔仔沒再往下說。


    桂英重又進了醫院,對致遠說:“親愛的,你在這看著,我把漾漾接來,然後準備上班了。”


    致遠見妻子兩眼通紅淚痕猶在,問她:“你沒事吧?”


    “沒事。他今天要去取成績單,也得回去一趟。”


    “行。我在這呢,你別擔心。”致遠安慰妻子。


    說完,桂英領著仔仔回去了。把漾漾接來以後,桂英遲遲不肯走,仔仔也沒走。九點半的時候,體溫退了一度,桂英鬆了一口氣,這才開車去上班。仔仔把漾漾的東西和爺爺的東西放好以後,背著自己的書包去學校了。老馬身邊隻剩滿臉憂愁的致遠和沒睡醒的漾漾守著。


    馬桂英十點多到了辦公室裏,她花了四十多分鍾的時間,才說服自己從老頭高燒的憤怒和愧疚中走了出來。而後,她反複思索昨天王福逸的話,深覺有理。她準備做一個表格,將與利捷公司數年來深度合作的同行企業全部列了出來,並把這些企業的規模、參股關係、主營產品,連同這些企業近十年參展的位置、大小和反響一一找了出來附在表上,準備下午去找老錢總談一談。


    等馬桂英忙完這個表格,已經下午三點了。今天老錢總還沒來,也不知會不會來公司。桂英看著表格,翻來覆去地組織語言,不知老錢總會不會為了這一家客戶專門跑一趟,畢竟今日的老錢總從各個角度而言都是行業內舉足輕重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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