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遠見老頭神情嚴肅,略略緊張地坐在了沙發上。


    “怎麽了爸?”致遠凝視老馬。


    “這段時間我一直沒問,你現在……到底在忙什麽?”老馬將頭往後輕輕一仰,語氣溫和得逼人。


    致遠在心裏歎了一口氣,沒說話。


    老馬等了十來秒,見他不答,望著他說:“仔仔說你在寫小說,是不?”


    “是,漾漾進了幼兒園以後開始寫的。”致遠搓著兩手望著丈人說。


    “我就想問問,你怎麽安排你以後的工作?”老馬也不不繞彎子了。


    致遠抿著嘴,從鼻腔裏歎出一聲。該怎麽回答呢?他沒有回答。


    老馬等不到答案,繼續板著臉說:“她馬桂英要養家——可以,養個三五年、六七年的夠了!你們這特殊情況我不是不懂,但你要一直讓她一個人養著四個人,我可不同意。這日子不能這麽過!你個大爺們不能這麽虧待我女子!”老馬用扇子敲打著大腿說。


    “是是!爸,我懂!”


    老馬從鼻子裏哼出一聲,繼續說:“道理誰不懂?仔仔也懂,關鍵得看行動。”


    兩男人沉默了許久,致遠開腔:“爸,你說的我知道了。現在不早了,趕緊睡吧。”


    老馬抻了一會,見致遠愣是沒什麽承諾,來了這麽一句,心裏憋屈又難忍,隻得咽著氣拄著拐杖回屋了。


    致遠關了家裏的燈和電器,一個人回到房間裏,已經兩點了。桂英時不時地傳來鼾聲,又時不時地喊著口渴、肚子疼,致遠哪裏睡得著呢!他從餐廳櫃子的抽屜裏取來一盒煙——那是招待客人的煙。四十五歲的中年男人,淩晨三點站在客廳的陽台上,抽著煙望著窗外黑夜中的亮光。


    這一天遲早會來,他知道的。隻是沒想到這一天來得這麽快,主持這一天的竟是自己敬重的嶽父。何其慚愧!從今晚桂英一到家,他一直沒敢跟丈人碰過一個眼神,企圖用忙碌來遮掩自己,亦或用躲在廚房熬粥來逃避老人雙眼裏的犀利,終究是逃不過去。


    繼續還是倒退?何致遠不想那麽快給出答案。


    人生的重大決定,越快做出的越容易後悔。


    辛苦英英了——何致遠擦著淚咽著唾沫。他把自己藏在象牙塔裏,把妻子推向他閉上門隔離了的殘酷社會,對她確實不公平。每每看她倉皇狼狽、一身酒氣地回了家,自己除了給她拿藥喂粥,似乎找不到更重要的事情了。他從來不敢跟人提自己的妻子常常在外陪客戶喝酒,甚至也不敢跟仔仔和漾漾提。兒子看得明白,隻是他裝糊塗罷了。


    原來的桂英是很豪爽,但也有著尋常女人害羞、撒嬌、浪漫、愛美的小性子,自從她當了經理,明顯忙得絲毫沒時間成全自己的小女人訴求。每日忙得昏昏沉沉,晚上一上床呼呼大睡,周末累得也起不來。別說捯飭自己和閨蜜喝喝酒聚聚會,更別說和他享受享受二人世界,一睜眼瞧見巴巴等她抱的漾漾,她便條件反射地埋怨自己方方麵麵做得不好!


    以前桂英沒那麽胖,這兩年很明顯胖了一圈,身子也虛得很,走一點路便喘息沒勁了;以前的桂英腸胃好得很,吃嘛嘛香,致遠很羨慕她,這兩年她因為腸胃發炎多次進醫院,愛吃的東西不敢隨便吃了,吃個水果還得查一查對胃寒涼還是燥熱;以前的桂英頭發很濃密臉蛋也光澤,這兩年她脫了很多、白了很多,臉上總是暗淡無色,睡眠也沒那麽好了……辛苦英英了——致遠一邊抽煙一邊抹淚。該有人替她主張公平,該有人的!作為丈夫和父親,他這幾年做得很失敗!很失敗!


    自從上次那個小說錯過截稿期以後,他的新小說雖列好了提綱也開始更新,但看的人寥寥無幾,再寫下去也沒多少意思了。


    網文終究不同於傳統文學。是他太無知了,是他太傳統了,是他生不逢時。


    致遠重新點燃了一支煙,在寂靜的黑夜裏好好反思自己這幾年的作為。


    此時此刻的包曉棠正在東半球的瑞士洛桑,一行人參觀完老城的聖佛朗索瓦教堂和聖母大教堂,正準備前往奧林匹克博物館和奧林匹克花園。白色柔和的博物館外觀、終年燃燒的奧林匹克之火、不同運動造型的雕塑、各個年代競技的油畫、曆屆奧運會的紀念物……奧利匹克花園雖小,但周邊環境鮮豔優美,草地雕塑令人沉思,競技主題也十分獨特,曉棠跟著導遊出了博物館,在外麵的草地上遊覽。


    在明明白白的洛桑湖畔風景中,曉棠竟想到了李誌權和她的初戀。孤獨人的人即使身處觥籌交錯的盛宴之中,也依然孤獨。


    李誌權可恨,但他也有可愛的地方。他帶她去看最新的電影,電影院裏兩人十指相扣地依偎在一起;他帶她去吃各種美食,兩人口味截然不同,他總是優先考慮她的口味;他帶她去各種風景明媚的地方遊玩——海邊、景區、濃蔭綠道……他拉著她帶她參觀他的人生和他的向往。


    如果當年她的初戀朱騰華能再堅持一下、強硬一點,如今的他們恐怕早已兒女雙全了。猶記得,當年他倆剛工作沒錢,兩人的晚飯隻有一份酸湯麵,他吃麵她喝熱湯;待發了工資騰華總是先給她買一件小禮物作為愛的象征和補償;到了每年換季的時候,他自己沒幾件好衣服卻總優先給曉棠買裙子……起初的朱騰華追自己追得那麽熱烈,最後他倆的分離竟那麽悄然。


    曉棠忽然想通了!


    想通了兩人的不長久和他人的不可靠——像一種必然一樣。至於那些白頭到老恩愛一生的夫婦和可靠的朋友,那屬於平凡中的奇跡。


    姐姐曉星過得不好是因為她沒有全力為自己過,她對梅梅她爸一直抱有厚望和厚愛;英英姐過得好是因為她掌握了自己生活的權柄,她從不擔心姐夫的離開或者生活的意外,因為她的家庭她的生活她全權說了算;以前的同事洛洛先是好後來又不好,好是因為她嫁了個有錢人整日戴著鑽戒穿著名貴衣服,不好是因為她離婚以後失去了獨立生活的動力和能力,離婚後的她除了打著孩子的名義向前夫討錢沒其它路子了……


    靠人不如靠己,將感情寄托在莫須有的緣分上,不如好好把握現在、踏踏實實地認真生活。遇到合適的人那就往下走,遇不到了那便獨自虔誠生活。曉棠端詳一個黑人男性努力奔跑的石雕,出神許久。


    第二天一早,仔仔上學去了,漾漾去周周家玩耍,桂英九點醒來後吃了兩碗小米粥上班去了。致遠要送,桂英執意不讓他送。老馬在陽台邊聽戲,時不時瞅一瞅致遠的動靜。


    他每天早上六點起來,早前起床後在餐廳裏打電腦,最近不怎麽抱電腦出來了。今早六點起床後,又回了屋,而後他送仔仔出門、送漾漾去周周家、照顧桂英吃早飯。桂英腸胃還是不好,他又遞水又遞藥地跑來跑去,看起來著實忙活的。老馬暗忖:不可否認,這個女婿是辛苦,可辛苦的勁兒沒放在該放的地方。


    中午老馬和致遠、漾漾三人一塊吃飯,漾漾早會獨自吃飯了,致遠還在邊上給她夾菜喂飯。翁婿兩無話可說,三個人的飯桌隻剩漾漾一張嘴吧唧吧唧、嗚哩哇啦地。


    “致遠,你沒什麽朋友嗎?我看你周末也不怎麽出門見朋友?”老馬忍不住了,脫口問了這麽一句。


    “呃……我朋友比較少,來往也少。”致遠坦誠回答,繼而又自己吃自己的,仿佛什麽隔閡、什麽不愉快絲毫沒發生一般,倒弄得老馬好個沒趣兒。


    桂英到辦公室以後,好多事情湧來,中午飯又錯過了飯點,隻得和昨天一樣,從抽屜裏吃些零食當午飯了。


    下午李玉冰召開業務會議,將昨天同事整理出來的那些潛在客戶的名單一一發給了各個業務員,為了避免大家因利益多寡引起糾紛,李總特意讓桂英當場將每個人攻克哪些企業挨個讀一遍。


    “誒!李總,在開會呀!”業務會議正開著,誰想半路殺出個程咬金——老錢總的兒子小錢總錢奔富闖了進來,他一推門眾人齊刷刷先看他,繼而一夥轉頭望向坐在會議主位的李總。


    “怎麽了?”李總轉頭十分冷靜地問,那冷靜征服了在座的所有人。


    “我聽說你在開業務會,過來旁聽一下。”錢奔富一臉假笑,那假是一種不願再繼續表演的真。名義上說是旁聽,實際上是要插一杠子,在座的誰人不知。


    “坐吧!”李總用下巴指了指門口的位子說,而後她抬眼環視眾人,開口道:“會議繼續,馬經理你接著讀。”


    李姐一如既往地淡定從容,彷若錢奔富沒來一般繼續進行例行會議。桂英倒愣了片刻,重複了幾句剛才讀過的,然後才續上了。


    錢奔富在美國留過學,英文名叫joden,在公司很喜歡人稱他為joden而非小錢總、錢總或本富這個土鱉名字,但公司同事私下裏尊敬他的稱他為小錢總、不看好他的稱他為腳蹬或腳蹬子。為什麽不看好他呢?


    joden本是留學海歸,今年三十三歲,一口流利的英文加上俊朗的長相、時尚的裝扮、留過美的嘴皮子俘獲了公司的多半女性和不少年輕人,但二十多個跟著老錢總創業的老將——各個部門的老大對joden是親和有餘、認可不足;不僅僅是這些人,還有很多老編輯、資深業務員均不太看好他。


    公司中層、高層對joden的不看好,一來是源於他太過年輕,除了誇誇其談沒什麽其他的實際本事了;二是因為他的作風很西式,看起來親民平和,實際上他管理的幾個部門連年虧損,從沒賺過錢還不斷拓寬排場招收高學曆人才;再有是他和李玉冰李姐的矛盾,這一點說來又是話長了。


    joden的母親——老錢總的妻子早年去世了,大概在joden十一二歲的時候,腦溢血走的。自從joden的母親去世以後,老錢總再也沒有結過婚。之後他遇到了李玉冰,兩人相知相愛,和諧相處了十多年,雖沒有領證,但公司上上下下人人認可李總的為人和能耐。


    李玉冰早年在一家安科企業做業務,因為與安科展有很多合作,公開私下與老錢總接觸過很多次。那時候李姐剛剛離了婚,帶著兩個兒子一塊生活,生活不易她卻十分堅強豁達。老錢總瞅準了李姐的為人和能力,一番苦苦追求之下,先將李玉冰更名為女友,而後將李姐納入安科展旗下,主管業務和市場。李姐主持業務十來年了,連年增長,公司的業務員無一不敬佩她。


    這些事發生在joden海外留學時期,那時候他年輕氣盛,覺得一個姿色中等偏上的離異女人跟著一個比她大十幾歲的老總,除了圖錢還能圖什麽?他篤信李玉冰是為錢而來,所以從他二十八歲一回國踏進安科展開始,便與李玉冰無形地對立起來。他主管部門連年的虧損加劇了他在公司的尷尬處境,也加劇了他與更加權威的李玉冰的對峙。


    老錢總今年六十七了,雖向來年富力強一身霸氣,可也頂不住衰老和疾病的摧殘。今年年初的一場病,可是嚇壞了公司中高層的所有人,雖幾個月後手術後痊愈了,但那些為公司效力過十年二十年的老一輩員工均開始思考一個問題:安科展未來的領袖是誰。一派人站老錢總的女友亦即公司副總李玉冰,一派人站老錢總的獨子亦即公司總裁joden。原本就有罅隙,待今年年初老錢總給joden按了個公司總裁的頭銜,這罅隙越來越大,兩幫人無形中開始對立了。


    矛盾激化的第一個標誌是為首的joden和李玉冰這一年幾乎很少在同一場合出現,任何大型會議有李姐沒有joden,有joden沒有李姐——這是公司人所共知的事實。第二個標誌是權力的爭奪。兩人分別在人事部、財務部、業務部、編輯部等等安插人手,不僅如此。作為安科展最核心的三大部門——編輯、業務和協會,joden主管編輯部,這涉及到公司的幾大網站、數本雜誌、新媒體平台等部門;李姐主管雜誌業務、展會業務兩大板塊,是公司盈利存活的命脈。之前的幾年兩人各管各的,自今年joden升為總裁以後,對公司做了很多大大小小的改變或調整,不僅不得人心還強勢插手李姐的部門,雜誌業務這一塊便是他新官上任後的第一把火。


    此時此刻,坐在李玉冰身邊的安科展業務經理馬桂英著實替李姐捏了把汗,可洞觀李姐的神態,又覺自己的擔憂是多餘的。


    李姐做完二十分鍾的會議總結後打算散會了,誰知joden又強勢來刷存在感。一番花拳繡腿的講話以後,眾人散了。明麵個個不言,十有八九在心裏嘲笑joden,沒能力、不實幹還處處自以為是。天天和同事搞民主關係,提個工資、給個福利扣扣索索,全沒新派的公允意識也沒老派創業者的慷慨作風,但新老兩派的缺點他倒全集齊了。


    雜誌業務部七名業務員,自總裁joden接管後,業務員隻剩三個人了,三個人手裏的客戶也不斷流失。一來因為紙質雜誌在沒落,二來因為joden改了早前的利潤分割點,沒錢賺當然沒人幹了。早先一個在雜誌業務部待了十多年的老業務員也走了。


    展會業務部曆來歸李姐管,年初還有三十多個人,五月份展會後走了幾個,最近又流失了兩三個。作為業務經理馬桂英焦頭爛額,如今每人分攤了七八家潛在客戶,桂英為了做好經理的職位,將自己手裏分來的潛在客戶全給了幾個業務少的業務員,算是提攜幫襯。


    一方麵要照顧整個部門,另一方麵還要做好自己的業務,比最資深的老業務隆石生、花海洋客戶少點倒沒什麽丟人的,倘若比一般的業務員客戶少,那她作為業務經理很難服眾了。形勢嚴峻,不僅安科展如此,競爭對手安防展亦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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