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是行動派的人很少能停下腳步,總是麻痹自我的人很少能清醒。人在一種模式或格式下運行久了,常常以為那種格式就是自己。鍾理感覺自己的生活好像不屬於自己,絕大多數時候他像客串演員一樣從一個場景挪到另一個場景,隻有發脾氣的時候他才榮升為生活的主角。


    靜靜的屋子裏,鍾理一個人,眯著眼抽著煙,胳膊肘耽在膝蓋上,光腳踩在破了的茶幾上。環視鋪子裏,凳子的腿摔歪了,他父親又掰回來了;買了七八年的紅木椅子磕掉了一個棱,擺在那裏照用;櫃台的四個把手全摔掉了,畢竟它已經用了十來年了;地上的瓷片磨花了、鬆動了、裂縫了……這屋裏到處彌漫著陳舊破敗的氣息,作為這個家的男主人,這正是他所散發出來的氣息。


    一切陳舊破敗的景象,無不直指著終結。這間鋪子如此,他們的婚姻如此,他自己的人生也如此吧。


    任父親罵還是怨,鍾理始終紋絲不動地雙手插兜。倒急壞了個鍾老漢,一聽兒媳婦要離婚,急得了不得,一邊忙著打烊一邊悄默默地抹淚歎氣。弄完了鋪子裏的活計,安頓好學成,老頭一個人掃了輛自行車直奔北大醫院去看學成他媽。


    此刻的鍾理,好個安靜。自打曉棠走後,他抽了十一根煙,如今又點燃了第十二根。;眼前的茶幾有好多條淩厲如刀的玻璃邊,也許會劃傷學成的手,作為父親他應該處理一下,可是他什麽也沒做。當下他該做好多事情,曾經有好多事情他不該做,未來該怎樣不該怎麽樣他全知曉,隻是沒有力氣和意願去做。他像個組合機器一樣,被人提捏著、操控著,他很清醒,也很麻木。


    鍾能到了醫院,給曉星打電話,曉星在睡覺養傷關機了;鍾能給曉棠打電話,曉棠搪塞了一次再也不敢接電話了;老頭又給桂英打電話,桂英正在陪客戶喝酒呢,壓根就沒接。老頭急得團團轉,曾經偶爾希望他們能離婚,希望離婚能解決家庭的危機,可真到離婚這一刻了,才曉離婚隻是危機的擴大,並非什麽解救方案。


    不知當事人和兩孩子如何看待、怎麽接受,光是老頭這麽一個家庭的外圍人一聽離婚,猶如悶雷打到腦門上一樣。一想起兒子以後要打光棍、孫子以後要離開他跟著他媽生活、自己老得癱瘓在床上靠鍾理照料、曉星要二婚了自己看個親孫子還得跟人家報備申請……心酸的鍾能黑著臉在醫院裏跟隻迷路螞蟻一般到處亂轉。


    心焦中鍾能打通了老夥計建國哥的電話,將事情原委一一告知。


    “星星不是好了嗎?哪有動手術這茬子事兒!”老馬一聽,非常詫異。


    “嗯?”鍾能丈二摸不到頭腦。


    “誆你呐!肯定是星星她妹子棠棠那娃兒騙你呢!她覺著她姐被打得有點嚴重,故意嚇唬嚇唬鍾理呢!你在場她不好跟你說!反正周六周末這兩天我看英英天天去星星那兒看她,還幫著她找工作呢!昨天晚上她還說星星找到了兩份工作,說什麽在火鍋店裏給人幫忙一晚上一百五呐!”老馬語氣高亢言之鑿鑿。


    “哦!那得是……堂堂騙人咧!”鍾能可算放了一顆心,熱淚卻靜靜地流個不停。


    “能啊,不是我說,你子鍾理確實不像話!人家星星又沒犯什麽錯你下手那麽重!英英這兩天為這個哭了好幾回呐——被嚇到了!就算這事兒擱在村裏你也沒理可講的,怎麽著也得給人家……”老馬在那頭舉著電話義憤填膺。


    “對對對……是是是……”鍾能一個字也反駁不了,隻一手捂著電話一手悄悄抹淚擦鼻涕。


    老馬一聽電話那頭鍾能的聲音不太對勁——氣息有些沉、話音有些顫,早知他性子弱,料他定是在難受,自己再說也沒意思了,於是好好安慰了幾句,主動掛了電話。鍾能這才放了心,騎著自行車回去了,見了兒子什麽也沒說,忙著照料孫子睡覺去了。明天孩子要早起上學,自己更要早起賺錢,哪有閑工夫再折騰?


    周三一早老馬照舊六點起來了,兩鍋煙後他去撕老黃曆。今天是陽曆的九月十一號,農曆八月十三,庚子年丙戌月癸醜日,宜造畜椆棲、平治道塗、餘事勿取,忌諸事不宜……


    “忌諸事不宜!餘事勿取!諸事不宜!還有這麽壞的天兒!”老馬嘴裏喃喃,雖不迷信黃曆,可“諸事不宜”這四個字著實有些難聽、瘮人。仔仔走時他提醒仔仔騎車小心早點回來,桂英走時老馬也提醒桂英開車小心早點回來。仔細一琢磨,黃曆家家有那便是家家諸事不宜,既然家家諸事不宜那誰家倒黴隻能看老天爺心情了,他心情再差也不能滅了全世界呀!如此一想心情又好了幾分。


    七點半的時候,致遠叫漾漾起床,過程中一邊給孩子收拾一邊給丈人講解早上從喊漾漾起床到送漾漾上學之間要做哪些事情,老馬聽得得意,致遠教得認真。臨走前老馬去上衛生間,一推門隻見一團黃色的帶著臭味的東西盤在坐便器內側邊上——定是小糊塗仙又忘了衝廁所。老馬剛想如往常一般叫她過來當場說法,可念時間緊迫,伸出手指一按按鈕自己衝掉了,衝完了臉上還留下一種得意的、內斂的微笑。


    從衛生間出來後,老馬左手兜著書包拉著漾漾,右手提著致遠分好類的垃圾,風風火火地出門了。致遠送老小上了電梯,自己關上門回到家裏。在餐廳坐了片刻,又在書桌前坐了片刻。想起曉星身兼雙職,昨夜慚愧得半宿沒睡。從今天到中秋前後,老丈人送孩子上學,老丈人給他買早餐,任務顛倒過來了,何致遠卻閑得發慌躁動。


    昨晚上鼓了一晚的勁兒,給自己做了一晚的思想工作,決定今早起來打開電腦製作簡曆,如今麵對電腦,心裏卻沉重得沒有底氣也沒有力氣,連連打著哈欠。招聘網站看了幾家,可著實不知自己該在搜索框裏搜哪個職位。


    文員?公司不會要這麽老的文員吧!文案策劃?沒有哪個人力的會要個一點點經驗也沒有的策劃;去圖書館或書店做圖書導購?恐怕店裏不會要他這麽一個四十五歲的中年男人吧!去私立幼兒園當老師?那還是算了吧,一個漾漾夠他受得了!去私立小學或初中當老師?出了一個大坑跳進一個同樣的小坑裏——何必呢!


    自己能幹什麽呢?何致遠冥思苦想,最終關了招聘網站合上了電腦。一個人年紀越大,他能接受或者能接受他的職業範圍越小;一個人學曆越高,他所從事的行業越窄;一個人身上附加的身份標簽越多,他所擁有的從業自由越少。歲月對人果然是越來越刻薄無情。


    “留下買路金銀,放你過去!”


    “要俺的金銀卻也不難,報上你的名來!”


    “提起我的威名,嚇破你的心膽!”


    “我也犯不上那麽膽小,說你的吧!”


    “你且聽著,咱就是那二年前打鬧江州、後投梁山、與宋江戴宗結拜——黑旋風李逵就是咱!”


    “喳喳喳!這都有假!哇呀呀!連俺李逵也會出來假的了!”


    ……


    上午十一點,正在聽戲的老馬正得意於前天致遠在手機裏給他下了個專門聽秦腔的軟件,那裏麵可以聽到各種各樣好聽但偏門的秦腔名曲,這兩天老馬聽得入耳,一有空子便去陽台上聽戲。


    忽地電話響了,是天民打來的,老馬有些意外,舉著電話笑嗬嗬地吼了起來。不覺間,老馬掛著笑的臉僵硬了,而後僵硬的臉泛起了黑紅,黑紅的臉上嘴巴微張、兩眼微瞪、身子筆直筆直挺著不動。接著,老馬開始唏噓拍腿,掛了電話老頭站了起來在屋裏來回踱步,邊走邊張嘴出大氣。


    不怪乎早上瘮了一下,果然是諸事不宜——有大事情。老馬在陽台上望著天兩手叉腰站了許久,而後去屋裏換衣服。從箱子裏拿出他那身最正式的白衫子、老板褲、牛皮腰帶、黑皮鞋,換完衣服他整理頭發戴上帽子,取來皮包裝上手機,然後去廚房裏跟致遠打招呼。


    致遠一聽事出緊急又重大,忙問:“爸,要不要我開車送你?”


    “不用了不用了!你把自己的事情忙好吧,指不定我在那邊要待多久呢,下午可能還得你去接娃兒放學!”


    “可是這飯馬上好了!你吃兩口再走!”


    “不吃了不吃了!”老馬擺擺手,說完一轉身急急火火地走了,致遠送上了電梯。


    老馬走後,致遠望著淩亂的廚房——鍋碗瓢盆、抹布刷子、案板菜刀、蒜頭大蔥、燒水壺調料罐……本來想著準備兩樣菜,菜已切好了,等蔥蒜薑準備好了炒了菜便開飯。如今老丈人走了,隻剩自己一個人。一個人吃個飯炒兩盤菜,然後洗碗刷鍋,收菜籃、整盤子、洗抹布、擦地……本來吃飯是一件很簡單的事情,可他這一頓前後得花一個半小時。


    致遠脫下了圍裙,關上了廚房門,把淩亂的灶台關在了身後留給了晚上。他喝了口水,一身輕鬆地出門吃飯去了,在外麵隨便吃頓什麽飯也比在家裏方便省事兒。吃完飯他去逛超市,想買把筷子,家裏的筷子舊了也少了,該添置新的了。付完款以後致遠從超市南門口出來,一出門但見南門口有個小牌子,上麵寫著:


    招聘。後勤主管一人,有經驗者優先,工資麵議;超市導購三人,包兩頓飯,年齡五十歲以下,工資麵議;熟食區一人,會做簡單麵食,工資麵議;麵包房一人,有經驗者優先,工資麵議……


    致遠無意應聘,卻不自覺地一條條看完了招聘內容,還無意識地匹配了自己適合的幾個職位。超市的工作確實不夠大氣體麵,可也是正經工作。自己這麽一個從來沒有脫離過學校的人要想走出去,真應該像包曉星那樣大膽嚐試一番,先從附近的、自己可以應付的工作開始。如果再畏畏縮縮前怕狼後怕虎的,恐怕他這輩子連家門也走不出去了。


    老馬出了小區打上了一輛出租車,上了車報了地址,四十分鍾到地方後,天民兒媳婦早在小區外等著接他了。兩老頭見了麵,胳膊跟胳膊搭在一塊,天民還沒說話忍不住先紅了眼,老馬倒是震驚,直接問他:“到底是咋咧?”


    “哎呀!說來話長!”兩老坐下以後,天民兒媳婦去煮茶,天民喘著氣弱弱地說:“你不知道,還不是因為他兒子!他兒子早年生意做得大,又是開公司又是買跑車別墅啥的,二零一五年炒股……聽我兒子說一氣虧了這麽個數——兩千萬!”


    “咿噠噠!”老馬驚歎地合不攏嘴。


    “就那時候他兒子公司一下子給垮了,隔年倒閉了!後來人說要賬的經常跑到家裏來耍賴威脅,他兒子把家裏能賣的賣了好些,為這個還鬧上官司了呢!後來咋地我不清楚,應該是賬還完了。從前年開始吧,他兒子開始搞投資啊、開店啊、辦廠子啊,做啥啥不成,聽說還被騙了幾百萬。再後來……就開始賭了!在深圳賭、在東莞賭、去澳門賭……不知道欠了多少錢呢!”


    天民說得氣短,頓了片刻,老馬趁空問:“那……是被逼債的逼得?”


    “不是不是!你聽我說!那兒子這不賭博嘛,一直賭一直賭,早年賺得賠光了,家裏又賣了些東西,他兒媳婦和孫子早離開了,不願過了!從去年年底開始,他爺倆個一塊生活!他勸說出去好好找份工作,他兒子不聽,經常出去賭博一去半個月、一個月的,回來的時候臉上身上還有被打的印子!”


    “哎呦呦!我的老天爺爺!”


    “以前他家兩個保姆,今年是他老漢天天給他子做飯!買菜的錢還從我這兒借過的!你看可憐不可憐!哎!”天民抹了一行淚,繼續張嘴吸著氣說:“他因為這個早不愛說話了,這幾年我就見他笑過一回——你來的那回!他也不愛見我了,要不是那幾回我病重了我倆都見不著,也就在病床上我說不得話他才主動說的這些事兒……”


    “那現在……是為沒錢還賬還是……”老馬問。


    “哎,他兒子天天賭博,賭得聽說把房子押出去了!現在兩人住在他屋還是外麵哪的——誰知道呀,他不說呀!為他子這幾年他頭發全白了,駝了也瘸了!哎……之前提起他兒子他還說幾句怨幾句,近來這幾回他幾乎不再說他子了,不光不說他子,連話都不咋說了!我娃俊傑說是看上去抑鬱了,還比較嚴重,咱不懂啥是抑鬱!反正這大半年他明顯不一樣了,我也擔心,但是我現在這身子死不死活不活……”天民說著又哭了起來,兒媳過來送茶喊了幾句才止了淚。


    “那後事咋辦?要是沒人辦我去給他辦!”老馬臉上瞪著眼心裏使勁兒。


    “人家有子哩!這還不是他子給我打的電話報的事兒!還讓我通知幾個人,其中就有你!應該是臨走前有意無意地安頓過!”


    “哎呀,老天爺呀!這城裏真是折磨人!”老馬拍著大腿無奈。


    “走了也幹淨!他子那樣子我看著我也恓惶!”


    “是他子說的……煤氣中毒?”老馬眯著眼問。


    “我問了,他原話是‘煤氣中毒’!”天民一直頻頻點頭,話裏有話。


    “呃……”兩老頭四眼相對,渾濁中閃著光,好些話不說自明。


    “很明顯!”天麵忽然壓著嗓子拍著老馬的手腕湊過來說:“他那性子謹慎得很,咋可能大白天三十多度門窗管得嚴嚴實實,下午三點屋裏煤氣還開到最大?前段兒他說他子天天不出門,連著兩個多月不出門窩在屋裏,叫他做啥都不出去!他為這還哭了呢!這回他走之前專門硬指示他子出去了!你說巧不巧?我跟你說,這一年他在我跟前說不想活了能說十來回!”天民說完抖著手掌。


    “其實,我看他身體可以呀!”


    天民激烈地否定:“他身體沒問題!沒問題!人家身胚子比我好得多!從沒聽他說這這那那疼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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