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四點,朱浩天與包曉棠在車裏親熱完後,他忽從駕駛座左側提出個袋子,笑眯眯地對曉棠說:“親愛的,這個送你的!”


    曉棠一看包裝袋上那一排顯赫的louisvuitton的大寫字母,先驚得捂住了紅唇,而後大喊:“啊!這個很貴的!”


    “沒法子!誰讓你男人這回跑業務賺了不少呢!”浩天一手搭在方向盤上一手舉著紙袋子,身子連頭不停地晃蕩。


    “可是!一般的包包也可以呀,為什麽買這麽貴的?”曉棠聯想過去李誌權送過她同樣品牌的包包,心中有點怪異,好像所有令人大驚失色的禮物背後無不埋伏著陷阱。


    “這是給你的,又不是給外人的,花多少都值!快棠棠!收著!”朱浩天說完將包包慷慨地放在了曉棠腿上,完了伸手摸了摸曉棠的頭發,捏了捏她的臉蛋,又拽了拽她的嘴。


    包曉棠摸著大幾萬的名貴包包,又驚又喜,一時半會不知該說什麽。幾分鍾後她捧著包包開口:“我說嘛!中秋節你忙得老沒時間回我消息,原來生意這麽忙!”


    “可不!陪客戶喝酒、唱歌、吃飯還塞紅包、送禮物,連著陪了好幾天,直到昨天簽了合同,我才鬆了口氣!讓你看看我這一筆進賬多少!”朱浩天說著,得意洋洋地打開手機賬單,讓包曉棠看他的其中一筆進賬數額。


    曉棠一看小數點左側是六位數,最左邊的兩個數是四和七,又一次目瞪口呆,繼而喜笑顏開。起初,從朱浩天開的車、請的客、找的飯店來判斷,她以為朱浩天隻是一般的小康家庭,不窮,但更不富,她設想著兩人結婚了往後的日子起碼不會受困受難,畢竟他們家是做生意的。如今看這進賬的數字和出手的禮物,她推算朱浩天該是個中產中下格兒的小富二代,心裏想著由不得喜出望外。


    “沒想到你們賣靈芝和茶葉的這麽賺錢!”


    “那可不!這家公司中秋給客戶送的是精裝的一斤靈芝,給員工發的全是盒裝的一套茶餅,合起來訂購了上千盒,你說說這單賺不賺……”朱浩天口吐水珠地顯擺個不停。


    “晚上怎麽吃飯?你不是說你胃不好嗎?我去你那兒給你燉湯怎麽樣——補一補?”曉棠無限溫柔。


    “算啦算啦,我一到深圳先見你,還沒來得及回去收拾呢,誰知道家裏有多亂!何況我那兒鍋碗什麽的不齊全,直男的宿舍你懂得,還不如下館子方便又好吃呢!”朱浩天略微緊張地推脫。


    “好吧!”


    曉棠點點頭,打消了去浩天宿舍的念頭。可誰又知她這一句“去你那兒燉湯”得掏出多大的勇氣呀,畢竟他們倆還沒發展到如漆似膠、形影不離、徹底信任的階段。


    “誒對了,國慶你怎麽計劃的?我哥們組團去雲南短途遊,大概三四天,一塊去唄!讓他們也見見你——我的小心肝!”浩天說著一張大手伸進曉棠純白圓領荷葉袖的上衣裏,從上往下慢慢滑動。


    “啊?這麽突然!”情侶旅遊不該是先撮合時間,然後一起規劃去哪裏,接著一起準備一起出發嗎?驚喜來得太突然,毫無準備的包曉棠心中突兀起來。


    “臨時提議的,結果振臂一呼好幾個哥們響應!關鍵我有段兒時間沒去雲南了,特想逛逛——舊地重遊。那裏風景沒的說,你去了也不用花什麽錢,我雲南有朋友呢!”


    “呃……”曉棠似有無數顧慮,臨到眼前卻說不出一種來,一時不知如何決定。


    “哎呀出去旅遊又不是工作,放輕鬆,穿得漂漂亮亮的,去昆明泡泡溫泉、發發微信,到石林看看風景,還有什麽洱海、麗江古城、四方街、九鼎龍潭……想想都美呀,不比你那法國意大利旅遊差多少!快快快!”潮熱的大掌在遊走,男人笑嘻嘻,女人不在意。


    “快什麽?”曉棠神不在線。


    “快收拾東西啊,明後天出發,我們開車去!爽不爽?刺激不刺激?”朱浩天張嘴眯眼,神情迷離。


    “我得準備準備呀!”曉棠扭動了一下,極致羞澀又特別嫵媚。


    “那好,記住哦,十月二號上午我去接你。呐……我們現在去吃晚飯吧!”


    浩天說完,啟動了車。包曉棠還以為浩天要帶她去吃什麽大餐慶祝呢——慶祝放大假或者業務賺大錢,結果吃了兩碗她最愛的陝西麻食。雖有些失落,可也暗歎浩天細致。


    九月的最後一天,山城一片新秋之色,在起起伏伏、長長短短的石板台階上、陡峭小坡上,兩個女學生背著小包、互挽胳膊在其中慢行。


    “誒雪梅,咱們院裏的師兄陳絡喜歡你誒!好多人知道哦!”下午沒有課,鍾雪梅和同寢室友關盈盈一塊出來找兼職,打算國慶七天一起賺些生活費。


    “啊?你怎麽知道?”少女驚慌。


    “巧了吧?驚訝吧!陳絡師兄是我老鄉,我們都是沈陽人,軍訓結束後他在老鄉會上點名說很欣賞你呢!我一說我跟你是室友,他馬上加了我微信!”細腰長發的關盈盈說完以後,挑著眉毛輕笑。


    “他怎麽認識我的?”鍾雪梅吃驚。


    “軍訓那次你暈倒了,咱院裏的張忠立不是背你去校醫院嘛,其實陳絡師兄那天也一起去了。當時陳絡師兄那個部門是專門服務大一新生軍訓的,那天他陪著你們一塊去了校醫院,然後見你打針、檢查超級超級淡定,他說你很真誠很漂亮也很勇敢,一點不做作。哇塞,老鄉會上一個勁兒誇你呢……那些男生一聽他提你個個籲氣……”關盈盈邊走邊說,鍾雪梅聽著聽著走了神。


    她想起了章明淵——一個和她從未正式確定男女關係的男朋友。他們的關係介乎戀人和朋友之間,擁過抱、牽過手、親過吻,彼此心儀卻沒有熾熱的激情,也許是太多的羈絆擋在兩人中間,也許是過濃的理智壓過了輕薄的情感。最後一次見麵,是暑假在咖啡店打工時,他來看她,他們在小街上散了很久的步,聊了好多未來和以後。


    後來,章明淵去了廣州上學,她來到重慶報道,青春的繁忙將他倆個推得越來越遠,此刻雪梅和室友走在陡峭的山城石階上,感覺最後那次他來看她、和她道別,像是前生的回憶一般,遙不可及。九月份章明淵很少給她打電話,她更是忙得記不住給他打一個,大學豐富多彩的新生活如潮水般用來,他們均應接不暇。偶爾,在微信上彼此聊兩句,可一段七八句稀鬆平常的聊天,卻要用七八個小時才能聊完。他們彼此很是理解,可正是這種深度的理解,將他們推得越來越遠。


    鍾雪梅和關盈盈一路上說說笑笑,先是在學校附近的大餐館轉了一圈,看看有沒有國慶招臨時工的,然後去了學校操場後麵的小區貼廣告——輔導中小學生的小傳單,為了不衝突她們決定一個教英語一個教數學。貼小廣告,如此低級的方法卻那般管用,晚上便有家長打來電話聯係她們談家教的相關事宜了。


    大學,從來不是人生的結局,卻是很多人一生中的最高點。學校裏的優秀不等同於社會中的優秀。更何況,人之開化有早有晚,那些在讀書上不開竅的人們,二十來歲進入社會以後,經過種種刺激,不乏迸發式開竅覺悟的。


    下午老馬帶著漾漾放了學吃完飯以後,前腳剛到家後腳仔仔回來了。國慶放假不同以往,仔仔這回拉了個小箱子進門了,老馬好奇,仔仔打開箱子給他看,全是課本、參考書、本子這些。原來城裏的孩子上學是提箱子來、拉箱子走的,村裏來的老頭驚呼不已。


    又是繁重的一天,何致遠幹完下午的活,準備在超市裏吃晚飯。晚飯後有短暫而珍貴的一段空檔可以讓他們在倉庫裏休息一下喘口氣兒。男同事們在抽煙,女同事們聊八卦,何致遠取出手機,愁煩中在朋友圈裏發了一首詩,忙中偷閑一番感慨。


    詩的作者是唐代人杜甫,題目為《江村》,全詩如下:


    清江一曲抱村流,長夏江村事事幽。


    自去自來堂上燕,相親相近水中鷗。


    老妻畫紙為棋局,稚子敲針作釣鉤。


    但有故人供祿米,微軀此外更何求。


    天潤超市是附近數一數二的大超市,一到高峰點——從下午六點到晚上九點——同時開通前後門的十三條結賬渠道,沒有一條是不需要排隊等待的。超市人氣旺盛、貨流走得飛快,自然他們後勤部門忙得不得空子。自打何致遠進入超市以後,從沒有長達一個小時的時段兒可供他們休息。今天下午,超市管理處宣布國慶七天的放假安排以後,天潤裏的上百名員工無不唏噓喪氣、嘟囔抱怨。


    從來沒有一口氣幹了那麽多天體力活的何致遠,哪裏有力氣去抱怨。以前教書時在講台上動動嘴皮子、課後閱閱作業、課前寫寫課件便完事了,如此輕輕鬆鬆一月還能賺得個大幾千,福利待遇上乘,且每年有寒暑大假。如今對比眼下這工作,除了不勞心沒其它優點了。


    當家不易呀,結婚後向來管賬的桂英麵對每月每月不下兩萬的開支,如何不豁出去?這幾年自己不上班,以為桂英喝喝酒錢自己便來,如今脫離校園脫離家庭真找份工作幹著,才知錢來不易、生活不易、當家人不易。超市裏的所有員工能忍著勞累在平凡到低級無趣的崗位上幹上一年又一年,可憐!可敬!


    國慶前一天沒什麽大工作,公司裏的員工越是臨近下班放假越是身閑嘴快,這裏一堆那裏一撥,更多的是坐在辦公位上和同事扯淡,整個公司恍然一聽跟咖啡館似的。馬經理一個人坐在辦公室裏無趣,想早早下班又覺自己好歹算個經理,要以身作則、尊重人事部的規則,可如此幹巴巴坐著真是無聊至極。上午跟幾個業務員聊業務,中午和隆石生聊雜誌停刊,下午和李姐談事兒,後來和女同事閑扯……此刻,耳朵靜到退化的馬經理隻得再一次點開手機刷朋友圈。


    忽然間她看到了致遠發的詩。拗口地讀了好幾遍,依然不懂,在電腦上查了查,才知這是一首作者享受閑適、悠然自得的七律詩。致遠發這個為何?累壞了嗎?他也有受不了的一天……桂英盯著詩久久發呆,似是猜透了又似是看不透。她最討厭致遠在她這麽個沒文化的人跟前賣弄玄虛、詩裏詩氣的,可她最向往的也是致遠虔誠保留的這一縷詩香。她渴望那一縷詩香能有力衝抵她胸中無墨、身上掉肉的庸俗和淺薄。似乎,保護致遠的那一縷詩香,也成了她生活中最重要的一部分、生命裏最高貴的一方地。


    “爺爺,你國慶放假嗎?”晚上八點,鍾雪梅和爺爺連通了視頻電話。


    “爺放啥假呀!哼哼!”晚飯後的鍾能舍不得用空調,一邊擦汗一邊舉著手機和孫女聊。


    “呐……你別太辛苦了,中午太熱了你在樹底下休息休息,街上好多清潔工都這樣的,你別——老是忙,最後弄得中暑了……”小美人噘著嘴一句一句半帶羞澀地說著貼己話。


    “沒嘛的,爺身體好著呢!爺還沒上七十呢你操啥心嘞。”老漢拍拍胸膛朝孫女保證。


    “你平常多吃點兒……別舍不得買肉買蝦……我媽賺錢供學成,我賺錢養我自己,你負責照顧好學成,別把自己整得太累了!”向來能說會道的雪梅說起溫柔話來有點不在行,說一句頓三秒。


    “知了知了,別擔心爺!關鍵爺現在幹得動呀!咱這市場裏比爺大的老漢多著呢,哪個天天閑得沒事?人幹點活有精神,身體也好!別操心爺啦,梅啊,你大學咋樣呀?給爺講講,爺沒上過學,你上了全當爺也上了一回大學!”鍾能一臉傲嬌之態。


    他此生的傲嬌,也隻在孫子孫女麵前才表露出來,也隻有孫子孫女永遠不會拆他的台——低矮、無趣又簡陋的台。


    “最近就是上課呀,不過我今天和我室友出去找兼職了——家教的那種,然後有個初一小孩的媽媽聯係我們,要給她小孩補課,我們談好了一小時五十塊錢,一次三小時,一周兩次,怎麽樣爺爺?我有本事吧!”小美人抬起下巴朝爺爺炫耀。


    “你才畢業沒兩天……你能教得了人家娃娃?”老頭伸著脖子質疑。


    “怎麽教不了!我高中生都能教呢,何況是小學初中的!”


    “成成成,家裏就數我娃兒最有能耐!”鍾能豎起大拇指,毫無保留地誇讚自家梅梅。


    祖孫兩個聊了一會兒,雪梅又和弟弟學成接著聊。每個周末,和家裏人視頻聊天幾乎成了她最期盼也是最高興的事情了。她的那一星半點的成就,也隻在爺爺這裏才能收獲全情的、加倍的稱讚,也隻在弟弟麵前才能得到完美的、不摻雜的崇拜。幫助並鼓勵弟弟,關心並逗笑爺爺,幾乎成了鍾雪梅記在便簽本上的一件永遠有效的待辦事宜。


    叮——微信有條提示。晚上八點半,何一鳴躺在沙發上關閉小視頻後打開微信,一看是他和漢典、舒語的小群裏發來的,少年嗚地一聲坐了起來,雙手捧著手機正兒八經地看。


    “國慶請你們吃飯……咋樣?”胡漢典在群裏發消息。


    “好呀好呀!你定地點和時間。”何一鳴積極回應。


    “哪天都行。今年國慶我奶奶身體不好住院了,我們全家不出國、不出省、不出市,所以——好閑呀!”胡漢典發了一連串哭笑不得的表情。


    “我們全家出國遊,十月一號下午出發,所以……隻有明天中午飯可以哦!”顧舒語罕見地發來一條消息。


    何一鳴激動地全身扭動,而後回複:“十月一號可以啊,我有空!”


    “那好,就明天中午吧!在市裏麵的千家宴,我待會給你倆發鏈接!”胡漢典說完,發了條千家宴的定位圖,而後三人退去,群裏自此安靜。


    欣喜異常、按捺不住的何一鳴一溜煙跑到房間去找衣服。為了搭配一身最能體現他成熟帥氣的衣服,他拉出了一床的長短袖和長短褲,容納力極強的衣櫃瞬間被他騰空,桂英辛苦疊的衣服此刻胡亂堆成小山。穿哪雙鞋呢?配哪條腰帶?穿什麽顏色的襪子?要不要帶禮物、要不要戴帽子、背哪個包呀……情竇初開的少年為了身裝扮,把房間翻得跟原子彈炸過一樣,連同爺爺的床、自己的桌子、房間的空地也被他全全征用。


    “國慶怎麽過呀?”晚上十點半,坐在客廳裏的一家人正看著電視,忽然仔仔提問。


    “給你爺過壽呀!”何致遠回答。


    “我明天中午和漢典有約,提前跟你們報備一下。”


    桂英嗯了一聲,致遠和老馬沒動靜。


    “那今年國慶,不去奶奶家嗎?”仔仔凝眉問爸媽。


    “去呀!我下班回來開車呢,還念叨著這件事。前段兒你張爺爺過壽咱隻買了東西人沒去,你奶奶臉上沒光,這回國慶有假,怎麽著也得去看看你奶奶。”桂英兩手抱膝,言辭確定。


    “誰去?我……這回不去了吧,超市沒放假。爸過壽可以請半天,去湖南……可能請不來那麽長的假。”何致遠撓著絲毫不癢的後腦勺。


    目下的何致遠渾然不想見母親和繼父張叔叔。他現在的工作和生活狀態並不是每個人都能理解或都願理解的,何況自己全然不想解釋,更不想聽別人輕描淡寫的人生建議。


    “那我帶隊吧!咱媽已經八個月沒見仔仔了,每回打電話旁敲側擊地問孩子,想孩子又怕耽擱孩子學習。哎,你奶奶也是刀子嘴豆腐心呀。”桂英衝老公和兒子說。


    “那你帶著兩孩子去吧!”致遠伸手指了指邊上的仔仔和此刻在屋裏熟睡的漾漾。


    “漾漾不用了吧——她暑假剛去!這回再去,紅包、禮物啥的,張叔叔跟媽……這樣太破費了,何況人多也住不下。我跟仔仔去就成,給大過了生日,第二天坐高鐵出發!”桂英拍著大腿,算是定了。


    “可以啊,那是不是得買票呀。”仔仔說完,小三口一齊低下頭打開手機查高鐵票。


    親家那邊的事情插不上嘴,沉默的老馬關了電視,取來水煙,自個抽了起來。睡前一鍋煙,是他的陳年老習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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