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姐要離婚,她沒跟我說,我那天打掃衛生找工具時翻到了——離婚協議書,她擬的。”曉棠眉目嚴肅。


    躺在病床上的桂英鼻孔裏出了一口氣,沒說話。


    兩人靜坐片刻。


    一早醒來的包曉棠收到漾漾爸爸發給她的短信以後,馬上收拾動身。去醫院的路上順便去派出所取了她補辦的身份證。十點多她按地址找到病房以後,桂英還在沉睡。待她醒來,兩人斷斷續續地聊著,聊到了曉星離婚的事兒。


    “你姐對你姐夫是有感情的,原先她倆要好得很,你姐對他言聽計從。鍾理混得氣派的時候,沒虧待過你姐,你姐生兩孩子的時候,也從沒埋怨過他大男子主義的性子。”躺在病床上正在輸液的桂英,回憶著他們幾人當年的情景。


    “這次我可沒摻和,是她自己提的。上次吃餃子你也瞧見了學成的臉,我估計她這次鐵了心吧。說實話,她要是再不決斷,我都看不起她了。”曉棠眉目低垂,十指互搓。


    “別那麽說。兩口子快二十年了,夫妻關係走到這裏,跟你和你姐的親情沒什麽區別,讓你跟你姐因為各種不如意的事情斷了,哪那麽容易呀!咱外人別幹涉、別影響,更別越權,讓你姐自己做決定吧。”


    桂英說完,右眼尾流下了一滴淚,說不清為何。


    曉棠見她消沉抑鬱,岔開了話題:“英英姐你待會想吃什麽?現在十一點半了,我給你找飯去。”


    “我不能隨便吃,昨天三頓總共喝了一小碗粥,餓得很吃了又難受。醫院裏有飯,待會你去醫院的食堂裏買些粥。還早,不急。”頭暈惡心的桂英半閉著眼。


    “嗯。我明後天考試,考完了就要找工作了,閑日子沒幾天了。”曉棠苦笑。


    “到時候你把你的簡曆發給我,我幫你轉一下。今天不好意思……耽擱你了。”嘴唇發幹的桂英有些歉疚。


    “哎呀呀,英英姐你一客氣就不像你了!再說我今天不看你也得出來一趟,我補辦的身份證好了,你看!”包曉棠取出證件讓桂英看,不想讓她愧疚。


    “考試準備得怎麽樣啊?”


    “我自己感覺這次準備得蠻充分的,習題做爛了都,哈哈……”


    桂英淺淺一笑,兩人才沉默了不到五分鍾,被藥勁操控的桂英轉眼睡著了。今天雖然燒退了,胃裏的出血還沒有徹底止住,各種消炎藥、特效藥沒少喝,整個人的精神狀態非常糟糕。曉棠見她睡著了,打開手機的做題軟件,在醫院裏做起了會計專業的習題。


    下午一點,桂英醒來後,曉棠快速去給她買粥,結果吃了兩口胃裏又疼得不行。曉棠自己吃了快餐,照料她服藥以後,桂英又睡著了,睡著後發了好多汗,肩膀的袖子也濕了。


    下午三點,何致遠氣喘籲籲地到了醫院,將曉棠換走了。回到家的包曉棠來不及休息,打開習題張嘴便背,畢竟明天上午要進考場了。


    沒有好運氣走進正規教育體係的人,開竅以後對待讀書、進修比正規體係的學子還要謹慎莊重。畢竟,命運給人的第二次翻身機會並不多。


    桂英醒來以後,致遠忙幫她倒水、擦汗、換衣,隨後去醫生辦公室跑了一趟,醫生說今天胃出血可以控製住的話,周末即可出院了。致遠把這個好消息第一時間告訴了嶽父,順便提了一嘴說英英想見漾漾。老馬知他意思,心裏慪氣又隔空發不出。


    下午接孩子放學時,老頭老遠瞄見了方啟濤那小畜生,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嚇得瘦瘦高高的方啟濤怔在原地不敢走了。待老馬拉著漾漾揚長而去,方啟濤才敢挪腳。


    五點整,老馬帶著漾漾到了醫院,致遠接著人以後,將老小領到住院區的病房裏。漾漾開心地撲到媽媽懷裏,嘻嘻哈哈說個不行。老馬和致遠各自坐在病床兩側的小凳子上,老人眯著眼板著臉,腰板挺直,一句話不說,搞得致遠坐立不安。


    大半個小時後,漾漾安靜了些,坐在床邊看動畫片,桂英一手摟著漾漾眯眼休息。


    何致遠見狀撓著耳後根小聲說:“爸,要不你在這兒陪著,我……去超市了,今天那邊事很多。”


    “你去超市幹啥?你那工作不辭了還等什麽!”老馬壓著嗓子噴著唾沫。


    “那……我辭了工作做什麽呀?”致遠不解。


    “你研究生讀到溝裏去了!你該幹啥自己不清楚——問我!”老馬伸脖子翻白眼。


    “現在……我想著要是英英因為這病工作有變動或者離職了,我在超市的工作起碼能賺些生活費,替她緩衝緩衝。”向來謹慎、著眼長遠的何致遠的確如此盤算。


    “你個爺們不當家不賺錢,你緩衝?這家裏一個月開銷好幾萬,你那破工作能緩衝個屁!還不如下地去呢!”老馬白了一眼,鼓著勁兒的一張嘴咧了好大一會子。


    病房裏六張床,算家屬至少也有十來人在場。眾目睽睽之下,何致遠如芒在背,尷尬至極。


    “大你嫑說了!他的工作他做主,你瞎摻和啥呀!”並未睡沉的桂英猛然間撐起一股勁,硬抬起半個身子衝老頭小聲吼,吼完後一臉扭捏疼痛之狀。


    “我一說他你就替他說話,一說他你就替他說話,他是個啞子還是沒長嘴?一個大男人天天讓婆娘撐腰——慫不慫!”老馬甩下一句別過臉去。


    “嫑說了!煩不煩!”桂英氣得猛力拍床,整個臉憋得通紅充血。


    “英英你別動氣,這個病不能情緒激動。”致遠走過去蹲下來坐在床邊握著桂英的手腕提醒。見父女兩各自別過頭,致遠兩邊瞄了瞄,吞吞吐吐:“呐個……我先去超市了,你好好休息。”說完將妻子和嶽父各自望了幾秒,見沒人理會,悄悄走了。


    待致遠出了病房,老馬回頭望時,病房裏的其他人齊刷刷地盯著他。老頭哼了一聲,白了一眼,全不在乎。


    目擊這一切發生又結束的漾漾,望著爺爺斜挑的嘴和媽媽緊皺的眉,小孩子小嘴微張,不知該怎麽辦。隻能屏住呼吸,兩手抓緊媽媽的胳膊。


    方才動氣的桂英疼得難熬,背過身去側躺著,一聲不吭,熱淚一股一股地往外流。老馬見她腰身起伏劇烈,知她哭了。又悔自己剛才不應該氣她,一聲歎,出了病房去外麵抽悶煙。


    何致遠性情溫和、心善又孝,一輩子從不與人爭執,一個吵架也吵不起來的人如何跟馬建國那樣的杠子相處?性子柔和,偏自尊心又強,桂英憂他被老頭一句話噎得半個月緩不來氣。在這世上,桂英最怕的是致遠受委屈,他一受委屈她不受控地要替他出頭出氣。為他出了氣,他反過來又怨自己、勸自己。性子剛直的馬桂英怎受得了這夾板氣。


    老馬也憋悶。這女婿好來也好,不頂事有啥用。每回每回說他幾句,總讓婆娘衝在前麵替他辯解,老村長越想越窩囊,望天天不順,踩地地不平,當了一輩子的大家長、二十年的村長,從沒受過如此委屈的馬建國同誌,此刻窩得簡直要在吸煙區裏罵娘了。


    每逢周五少上一節自習,九點半仔仔打車過來,在病房待了半小時,隨後領著爺爺和妹妹回去了。晚上致遠陪床、照顧,第二天繼續醫院、超市兩頭跑。好在隔天是十月十九——周六,仔仔一早起來接力,按照爸爸的吩咐帶來幾樣東西去醫院陪媽媽。媽媽睡著的時候,少年趴在窗台上複習課程、做課後題,如此待了大半天。從來周末十點前起不來床的何一鳴,這一次為了媽媽早上八點主動醒來。


    九點多老馬帶漾漾吃了早餐,正在家裏休息,原本好好的姑娘忽然間跑過來要找媽媽,一言不合耍起了脾氣,越哭越鬧、越鬧越哭,撕著嘴皮扯著嗓子,眼淚鼻涕一串一串,動不動還拍地打人。


    “好好的我帶你去!你再這樣鬧,休想見你媽!”十來分鍾過去了,老馬軟硬兼施奈何絲毫沒用,被她纏煩的老頭,耐心值已經降到了負數。


    “不行!我就要我媽媽!”漾漾兩手捶地,坐在地上大哭。


    “找你爸要去!別煩我!”老馬扭過身子,不想搭理一直哭哭啼啼不講道理的小人。


    “不行!是你把我爸爸趕走了!你是壞老頭!你是壞老頭!”顯然,記仇的漾漾還惦記著昨晚在醫院裏爺爺衝爸爸發火的事情。


    “是我把他趕走了!咋地?沒出息那樣兒!”此刻老馬提起致遠,心中沒一絲好氣。


    “不準說我爸爸的壞話!不準說!”漾漾撲打著老頭,又是哽咽又是嚎哭。


    “去你那屋哭!我煩著呢!煩的就是你爸!你再哭我把你爸換掉,讓你媽重新給你找個爸!任誰都比他強!要工作沒工作、要脾氣沒脾氣、要能力沒能力!”老馬說完挪了挪腳,企圖甩開抱著他左腿哭鬧糾纏的漾漾。


    “不可以!你是壞蛋!你不許住我家裏……你是壞蛋……”漾漾兩胳膊如貓爪一般撲過來,不停地捶打老馬。


    老人跟小人糾纏了許久,著實煩得透透的老馬,起身抽腳,甩開了漾漾,到了自己屋裏,關上門躺在床上生悶氣。


    聽到要換掉她爸爸的漾漾信以為真,哭天嗆地,哨子一般的哭聲半個小時沒斷過,嘴裏一口一個媽媽、一口一個爸爸。


    老馬煩躁到極點,從床底下掏出致遠原先買給他的那箱西鳳酒,拎出一瓶新的來,翹掉瓶蓋以後,握著瓶子直朝自己灌白酒。沒幾口,醉了,睡了。


    一點半醒來時,口渴難耐,老頭出來喝水。一出門見門口橫躺著個人,四肢攤開睡得瓷實。小人兒睡著後的臉蛋上全是淚痕,衣服、地麵濕了一片。回想方才睡前的漾漾,哭聲比電鑽聲還刺耳,纏人的樣子像極了潑婦,老馬當時躁得真想把她一腳踹掉,從來沒見過那麽木亂的娃兒。


    七十年了,老馬一直很討厭小孩子,因為小孩蠻不講理,因為小孩動不動又哭又鬧。別人家的他管不著,但凡自家的哭鬧到自己頭上,一巴掌下去立馬安寧。老頭寧願所有的小孩怕他繞著他,也不願聽到小孩一聲的哭鬧。他以為他的漾漾與眾不同,原來,她也是個尋常娃兒。方才老馬好幾次差點動氣要吼她,甚至打她,終不舍。


    此刻見娃兒這般模樣,老馬又憐又愧,抱娃到沙發上躺好、蓋好、擦了淚。老馬坐在沙發上,護著漾漾,心裏不是個滋味兒。取來老花鏡在網上查了查胃出血,不知還好,知道以後,老人家憂心忡忡。心想熬些小米粥給送過去,可自己從沒怎麽做過飯!當務之急,硬著頭皮,老馬一拍大腿,鑽進了廚房。


    第一鍋小米粥剛燒開溢鍋了。第二鍋小米粥開得火很小,結果小米放多了,水還沒開鍋底下傳出糊味兒來。第三鍋沒有溢鍋也沒有燒糊,奈何在燃氣灶上煮了半個鍾頭跟黃河水似的——小米放少了。老馬連鍋全倒了,關了火離開廚房,重回到沙發上,垂頭喪氣。


    此時,沙發上的漾漾已經醒了。見家裏隻有自己和爺爺兩人,小人兒緩緩挪了挪屁股,天然地靠在爺爺胳膊上,一手拄著沙發,一手在扣鼻屎,兩眼撲閃著睫毛無限期盼地望著爺爺。老馬瞬間被她融化了,起身給孩子換了件幹淨的短袖,如她所願,帶她去見她媽媽。


    午後三點半,仔仔引著爺爺到了病房,老馬張嘴便問:“你爸人呢?”


    “我爸……上班呢。”仔仔撓著後腦勺,知這兩天爺爺和爸爸的關係比較緊張。


    老馬從鼻子裏哼出一聲,小聲嘟囔:“啥重要啥不重要都拎不清,你爸呀——人才啊!”


    “你別在孩子跟前亂說。”桂英一聽那話不對味兒先惱了。


    “我哪句亂說的?”老馬瞪眼問。


    仔仔見狀忙打斷兩人:“爺爺你先坐吧,我去打點水,你要喝水嗎?漾漾你要喝水嗎?”


    “你打完水趕緊回家寫作業吧,學生最重要的是學習。”老馬一本正經。


    “但是……你老跟我媽拌嘴,我媽現在生病呢。”仔仔猶疑。


    “嘚嘚嘚,你該幹啥幹啥,回你的去吧!”老馬擺擺手,示意仔仔趕緊走。


    明明想讓外孫子回家歇會兒,嘴上卻沒一句軟和話,對著這麽一個霸道蠻橫的人,小不點兒漾漾從頭到尾噘著嘴瞪著他——一臉不高興。


    晚上十點半,何致遠風塵仆仆地趕到醫院,先去找值班醫生和護士了解情況。得知今天胃裏的血止住了,也沒有發燒,心裏大鬆一口氣。待他將好消息告訴嶽父時,老馬根本沒理會,收拾好東西,抱著漾漾直往外走。致遠知老人家對醫院裏的環境不熟悉,怕他迷路一路上快步走在前引著。出了醫院,他照例當街去攔出租車,目送老小坐上車走遠了,才重回病房。


    “老漢那臭脾氣,你別熱臉貼過去。你不理他,他也沒地方甩臉色。”見致遠忙了一天到醫院還要受氣,桂英為他寬心。


    “沒事!爸是長輩,再說,這幾天他不比我輕鬆,一個人照料漾漾,還天天往醫院跑,回去一路上抱著漾漾,到家十一點多了。老頭七十了,受點累發發脾氣很正常。你不用顧忌我,更別當他麵為我說話。”致遠坐在折疊小凳子上,頭和桂英一個高度,夫妻倆麵對麵、眼對眼,在昏暗的病房裏說著悄悄話。


    “今天中午你又動氣了,醫生說了不能生氣發脾氣,你看你,老忍不住。我在咱爸跟前受幾句難聽話,不是什麽大事,將來漾漾有女婿了,難道我還不能說他幾句!怎麽到你身上了老覺得天要塌了似的。親愛的,消消氣,平常心,別和爸扭著,他是刀子嘴,你不能聽他說了什麽,你要看他做了什麽……”何致遠傾其所能地為桂英開導,直到把桂英逗笑了、說得氣順了,他才停嘴。


    照舊,幫桂英擦洗、漱口、換枕套、清理日用品……一忙又忙到了淩晨。這一晚何致遠又是在醫院的椅子上將就了一宿。


    周末早上八點,主治醫生上班後一番查看,判定可以出院了。火速趕來的仔仔過來幫忙搬東西,致遠給周經理發了條信息,也不等回複,先幫桂英辦理出院手續。一切辦好以後,父子倆借了把醫院的輪椅,將桂英推出了醫院。到醫院門口以後,預約的專車也到了,一家三口搬了東西上了車,不到四十分鍾車到了金華福地,借助輪椅桂英回到了家裏。


    到家後致遠安頓她睡下,然後吩咐仔仔幾件事情,自己匆匆趕回超市,此時已經上午十一點了。以為一切將恢複秩序的何致遠,不防備地接到了周經理的辭退通知。


    中年人火急火燎,哭笑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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