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醒了!”


    周一早上,何致遠熬好米酒薑湯後,側躺床上、右手拄頭,兩眼盯著妻子的臉龐,靜靜地看她酣睡,笑著望她睜開眼睛。


    “啊……親幾點了?”桂英說完將身子挪到致遠懷裏。


    “九點了。”


    “啊!怎麽不叫我?”桂英抬眼問。


    “你最近太累了,剛好補補覺。”


    “哎呀……得上班呀,還有三天呢!”桂英撒嬌。


    “今天上班的話,那趕緊收拾吧!”何致遠用手幫妻子梳理頭發。


    “你嶽父呢?”


    “送你女兒去幼兒園了!”


    “嗬嗬……哈哈……”夫妻倆一陣輕笑。


    “昨晚睡得怎麽樣?”


    “沒概念……忘了。”


    被這麽一問,桂英猛地想起了昨晚的車禍,臉上的肉瞬間垮了下來,表情驟冷。致遠看出了眉目,起身一邊拉簾子一邊大聲催促:“親愛的趕緊收拾!這幾天我送你上班,順便接你下班,咱走梅林關這條路怎麽樣?”


    “好吧。”女人雙眼失神。


    “趕緊!”致遠揭開薄被,打斷她的沉思。


    白色的陽光溜進了房間,淌到了床上,桂英瞬間有了幾分底氣,開始下床。沒多久老馬回來後,提著五七樣桂英愛吃的早餐。於是三人十分難得地一塊坐著吃早飯,聊漾漾、說仔仔,唯獨不提昨晚之事。老馬得知桂英今天還要上班,心下不樂意,轉念一想對她來說也是好事,隻有工作能全部地轉移她的注意力。十點多,吃飽喝足的夫妻倆一道上班去了。


    一路上何致遠絞盡腦汁地講笑話,桂英總是心不在焉。那紅衣黑發、四肢扭曲的畫麵在腦海中擇掉了嗎?怎麽可能。桂英隻是努力控製著不讓自己翻來覆去地想,而已。上午十一點,一個到了公司,一個開車返家。因心裏壓著事情,何致遠將車子停到小區樓下後並沒有回家,跟嶽父打了個電話,徑直回了自己的出租屋。中年男人打開電腦,繼續發簡曆、找工作。中午午飯的點兒,馬桂英正等著午餐送過來時,電話忽然響了,是王福逸打來的。


    “怎麽?今天好點沒?”福逸在那頭詢問。


    “好很多了。昨晚喝了好些安眠藥,直接睡到了早上九點。”


    “哦。是好很多了,還是徹底好了?”


    “呃……”桂英正猶豫怎麽回答,福逸打斷了她。


    “我有個辦法能讓你徹底好!你信不信?”


    “什麽辦法?”桂英被調動起來,兩眼圓睜。


    “明天中午我請你吃飯,到時候再告訴你,你看看我這法子靈不靈!誒對了,你今明兩天上班還是在家?”


    “上班呢。”


    “哦,我想著也是,上班好一點!”


    “嗯。”桂英點頭。


    “那成,明天中午十一點多見麵再聊,好吧!我先掛了哦!”福逸說完,掛了電話。


    那氣定神閑、風雅神秘的語氣如清風一般,讓桂英有些驚喜,有些寄托,有些期待。馬經理哪裏知道,王福逸為了解決她的驚恐,從昨夜到今晨,輾轉思索,還谘詢了幾位高人。


    大荔猿人遺址、永豐糧倉、黃河灘濕地保護、九龍廟、長春宮、文廟、龍首渠遺址……小麥和小龍津津樂道的景點——包曉星小時候上學便知道的地方,明明離家咫尺,她卻從未見過。行李箱、背包裏裝滿了親戚們送的大荔黃花菜、關中花饅頭、幹辣椒、石子饃、柿子糖、幹香椿……好些東西她已經忘了生鮮的模樣,可此時卻沉甸甸地隨自己去了南方。


    南方平地起風,黃土漫天如有萬馬奔騰;北方溝壑清寧,白雪點點似群星墜落。


    此時此刻,包曉星坐在高鐵上,透過窗戶打望縣城風光。


    故鄉於她,如此遙遠,如此浸透。


    早上八點多眾人送殯回來後,禮房和掌事人等約定了頭七、五七、盡七、三周年等拜墳祭奠的時間,並將相關約定、事宜寫在這場葬禮的禮簿上。九點多主家開始謝客,執事人們一轉身成了端盤子上菜的幫手。上午的宴席客人們吃的是八盤八品,隻記得有小酥肉、燒肉片(條子肉)、糖醋裏脊、拔絲紅苕、丸子燉海帶、大荔豆腐菜、紅棗甑糕……包曉星早餓了,一開口吃了個超額飽,哪管宴席上大表哥、二表哥等一眾人過來敬酒,女人急得差點噎住。


    宴席結束後樂人們最後一場吹彈,為的是送走家裏的祖宗牌位還有答謝宴之後作別的客人。桐生代表大表哥送牌位回來時,家裏的客人已經送走不少了。自樂班子也被送走後開始準備第二場答謝宴——宴請所有葬禮上過來幫忙的同村執事人。桐生代表大表哥一桌一桌地向執事人們敬酒道謝時,包曉星正與大表哥、大表嫂、二表哥等告別。表嫂從禮房裏取了幾樣特產送給她,包曉星以帶不上為由一一婉拒了,卻難得地開口,提出想要帶些大姑媽的遺物回南方。桐生媳婦在遺物中找了兩條像樣的枕巾送給了她,說那是大姑媽藏在櫃子裏幾十年的陪嫁品。女人手捧奶奶親自繡的獅子舞繡球的一對兒紅色枕巾,視若珍寶、心滿意足地離開了郭家村。


    別了大表哥家,包曉星隨著表弟啟功等去了小姑家,因為她的好些行李還在小姑房裏。取了行李,臨別時小姑送了她一對兒鞋子——嬰孩穿的小老虎鞋。好多年前小姑聽說曉星懷了二胎,於是在遠方代表娘家人給她的孩子繡了一雙老虎鞋——掌心大的一雙鞋,鞋前是伶俐可愛的虎頭、虎須,鞋底繡著彩色祥雲——八年前做好的小老虎鞋,遲遲沒有送出去。包曉星捧著老虎鞋,難受得咬牙抹淚。她想緊緊地抱一抱小姑,可是擁抱在西北顯得那般做作輕浮。最後,她隻是抱著小姑的胳膊,將頭伏在小姑肩上哭了一通。下一次這般親近老太太,不知又是何年何月了。包曉星不舍,奈何時間緊張,啟功催促了好幾番,最後小麥載著她,啟功帶著箱子便離開了小姑家。


    繞道去了趟馬家屯,幫桂英捎了些她二哥馬興盛送去的吃貨,路過鎮上時曉星火速買了幾樣東西,然後三人往大荔的高鐵站趕去。到了站口,張啟功看著兩輛摩托車,小麥拉著箱子送她進站上車。女人一路不停地抹淚,心裏空落落地難以形容。和小麥的分別她一句話也說不出,隻有小麥在那頭憨憨地傻笑。緊趕慢趕,一路未停,幸好及時趕上了預定的那趟高鐵,倘再晚個十分鍾便來不及了。這一趟回家奔喪,算是結束了。


    初雪漸消,正午安定,瓊宇間光華如洗。


    小橋垂柳,清水野鳥。


    天藍地黃,風渾氣雄。


    百裏山壑糾纏,千裏洛水長流。


    故鄉如畫,非俗非雅,半醉半醒。


    縣城的冬天這般別樣,以至包曉星看得肅然起敬、失魂落魄。


    回想近來接觸的人、去過的地,於常住深圳的包曉星而言,如夢如幻。摳門而倔強的大姑媽,從今往後成了別人口中的飯後故事;忠厚孝廉的大表哥代表眾人三拜九叩的深沉,令包曉星此生難忘;陪自己撿燒湯花種子的大表嫂天性中具有一種令人折服的寬容和悠然,這種品質不需要言語來表達,亦不需要通過施加影響而被人發現或認可;做事幹脆利落、話不多說的郭桐生成了表哥家的後起之秀,也是當代農村的後起之秀;孝順賢惠的桐生媳婦透明得常讓人記不住她的名字,可她淡淡的笑總掛在臉上,明媚如花;年輕努力、富有定見、留守農村的小麥和小龍與包曉星並無瓜葛,可是他們的模樣讓人天然而然地感到一種歡喜和希望;靠種果園供養一家老小的張啟功夫婦,他們是農村的中堅力量,是承上啟下的一代,是確保當代農村在每年開耕節時順利進行春耕的一代;送走了一兄一弟一長姐的小姑,正在頑強抵抗著自己的死神,每日在心絞痛、風濕病、慢性胃痛、視力模糊的折磨下,老人家依然保持著慈愛和溫和,用微跛的身子和微薄的愛護佑著她的下下一代……


    還有,背駝耳聾、不問世事的小姑父,心意難平但終要釋懷的二舅,牙白愛笑、精明強幹的大堂嫂,十來年未見卻依然親切如舊的二表哥,身寬體胖、初得小女的侄子包維籌,兼顧打工和種地的表妹張啟紅,轉眼已成他人祖母的大表姐,喜歡踩著三輪車握著塑料劍打打殺殺的哈哈……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人生選擇,而每個人的當下均是他智力和體力所能及的最優處境。盧梭言“人人生而平等,卻無往不在枷鎖之中”,這枷鎖除了先天智力、體力的限製,還有後天選擇所帶來的種種命運處境的束縛甚至囚禁。一步選擇之後,連帶的後續連鎖選擇像是無數條岔路,將每個人引領到他該有或該得的歸宿。


    可是,人與人的命運分叉是從哪裏開始呢?


    該是從最初選擇的時候吧。


    選擇為什麽而活和選擇為什麽而死,這大概是最初的僅有的兩條可選路徑。


    絕大多數人選擇了前者,極少數人選擇了後者。選擇後者的人們好像有著相似的命運格局,他們總擔心死亡不期而至,他們時刻準備隻做最重要的、最有價值的事情。而選擇前者的人們命運歸宿如萬花筒、如秋後果,他們終其一生努力著試圖過一種富有、闊綽、被眾人敬仰、被親戚羨慕的生活。


    春天的樹愉悅了雙眼,冬天的樹卻叫醒了靈魂;夏末的酸棗討好了味蕾,冬天的荊棘卻抽打著生命意誌。


    女人坐在車裏,失神地望著窗外的關中平原,腦子裏的畫麵跟電影加速播放似的。


    過去的六七天,每一天都很漫長。回家後她先是去了大表哥家,找到了她多年夢寐以求的燒湯花種子;接著去了小姑家,見到了小姑和姑父那恍如隔世的衰老,認識了身世坎坷的小麥;她經過兩回鎮上皆趕上了集市,再次溫習了一遍家鄉的特產和小吃;她回到了自己出生的地方,打掃、拍照;她姍姍來遲地給父母掃了一回墓,在墳後種了一片花;她回了一趟公婆家,走了好多好多的親戚……這些地點,曾是她前半生生命的所有空間。


    包家垣的西北坡上有一棵腰粗的桑樹,長在地頭的水渠裏,沒有人管。小時候聽說學校裏的同學們經常去那兒一夥一夥地采摘桑葉,自然課上一半的桑葉是那棵樹上來的。到了桑葚成熟的季節,黑黑紅紅的一樹果子,甜滋滋的、酸溜溜的,孩子偷吃一些,麻雀、烏鴉偷吃一些,蜘蛛、果蟲偷吃一些,仲夏後再壞掉一些……為什麽自己從來沒有去看過那棵樹——村裏人人清楚的古老桑葚樹?包曉星遺憾地笑了,望著高鐵駛離的故鄉笑。老房子、打麥場、小村莊、這場雪、那把種子……關於故鄉的秘密,她無限好奇過,卻漸漸遺忘了。


    包家垣離自己越來越遠,目下高鐵所過不知何市何縣何方小村。冬日的棗樹七扭八扭,如跳舞的鳳凰一般;滿眼所見的灰色蒿草,好似大地上的蒸騰煙霧;貧瘠至白的土牆、土崖、土丘陵,捧起了一座座如龜背一般的小村落。


    崖邊的樹長在天地相接之處,滄桑抑或婀娜,猶如黃土垣上的男人抑或女人。眼前的梯田,是一個個嵌在大地上的遠古扇貝,是一道道登天的通天塔之階。看呐,灰溜溜、土黃黃的梯田裏種的是果樹,沾點綠色、葉子耷拉的梯田裏則是小麥和油菜。


    一條條蜿蜒細長如脖頸褶皺的山脊土路,一座座為盤山小路辟出光景的謙卑柔韌之山。兩山開處是溝穀,溝穀盡頭又是山。光在山東,山西憂鬱,光在山西,山東灰白。如虎背龍紋的山脊一道一道、一條一條,如是巨型恐龍伏在關中大地。那溝穀深處的彎彎扭扭、橫七豎八,像極了人們掌心的縫隙、皮上的紋理。


    好一個黃土高原,在這裏七分八裂。是盤古當初太過肆意用力,還是極端愜意、酒後坐觀所致?黃土高原的山不是一棟一棟、一座一座,而是一層一層、一串一串,一條條綿延數百裏,像一頭一頭的秦川牛拱出了一堆一堆的土疙瘩;像一群一群的土撥鼠妖怪刨出了一道一道的溝壑,像遺落的開天神斧被壞蛋所用以至於呈現出今天的局麵。


    黃土高原,並不壯觀,卻很綿長;並不獨樹,卻是群象;沒有色彩,格外磅礴,它精準地演繹了西北人的粗狂和綿延、團結和勇武。秋冬的黃土高原是天然的山水畫,無論走在哪裏,皆可用手機框地取景,而拍出來的每一幅,像極了五代大師董源的山水圖。春天夏天的黃土垣是何種風光,包曉星幾乎忘了。她期待春天的故鄉,好像期待未來的自己一樣。


    在黃土高原上,眾神是安閑的,人民是寧靜的。而幸福,正是二者的結合。試想對幸福的詮釋,還有什麽比安閑和寧靜二詞更為貼切?這裏的人們像表弟啟功一樣選擇忍受勞作,和小姑、姑父一般一生清心寡欲,跟大姑媽、小麥一樣對命運從不妥協,和桐生媳婦、大表嫂那般對生活毫無怨言。他們盯梢四季、專注大地、研究耕作;他們心無旁騖、自給自足、始終關注自己;他們沒有城裏人的趾高氣昂和焦慮壓抑,他們渾身散發著一種自然愉悅的神仙氣息。他們是實實在在的農民,是不需要憐憫和幫助的農民,是天生一副歡喜麵容的農民。


    萬裏澄空,白雲悠然,平野廣渺,千丘開霽。


    不覺間已經下午兩點半了,高鐵離開出發站已經兩個鍾頭了。包曉星靠窗坐著,一動不動,思緒如高鐵一般在大地上飛馳。


    女人無數次幻想過這樣的生活。若幹年後,攢些小錢,這些錢隻為了養老,然後她攜手年已花甲的鍾理回到鍾家灣,或者包家垣,開始兩個人的晚年生活。第一件事是重修房子,請一兩個工匠,買些當地建材,然後一邊設計一邊修建。三間簡單可住的屋子足矣,坐北朝南、白牆灰瓦、木窗鐵門,不需要精致漂亮但得是耐用結實。然後他們一起置辦家具,桌椅板凳、床鋪、廚具、農具等等幹淨可用便好,不需要件件嶄新厲害。最後是收拾屋子,三間屋子如此分配:一間他們老兩口自己住,一間留給回家探望的梅梅或成成使用,一間專用來擺放雜物,比如五穀糧油、衣櫃箱子等等。


    屋子四周全是空地,那空地便是他們晚年生活的全部寄托。先在屋前建一個花池,花池裏一定要種上燒湯花,凡有花的世界總是詩意的。每年正月開始翻地,將屋子周邊所有的地規整為一溜一溜的,屋前左右選擇兩小塊種花草,更多的用來種瓜果蔬菜,蘋果、櫻桃、杏子、葡萄,果樹下點播黃瓜、茄子、西紅柿、黃花菜等等。屋後種一排樹,包曉星早想好了——選一棵柿子樹、一棵泡桐樹、一棵苦楝樹、一棵洋槐樹。樹後麵開辟三四畝地,專門用來種小麥、油菜和豆類,偶爾點綴些芝麻、苜蓿、蕎麥之類。屋子後麵的角落上還要蓋一間結實的棚屋,棚裏可以養豬、牛、羊和雞、鴨、狗。


    包曉星也曾想過第二方案,即在兒女婚嫁生子的城市外延,買一塊兒院子,搭建一座浪漫小屋。屋子不用太大不必太高,一間臥室一間客廳足矣。如果有孫子孫女過來暫住,她會為他們專門蓋一個四五平米的小隔間。隔間裏貼上孩子們最愛的卡通牆紙,擺上幾件娃兒鍾愛的家具,搭一個他們向往的陽台,做一把小孩躺下可以看銀河明月的搖椅,再添置一些小玩意,比如姑娘家要用的化妝台、首飾盒、小衣櫃……當然,包曉星一定要在房間外麵為自己開辟一片花田,不用太大七八平米足夠,栽上她喜歡的梔子、丁香和月季,搭建一個耐用的竹架子,掛上她偏愛的太陽花、矮牽牛和春秋石斛……倘有可能,女人還要開墾一塊足夠用的田地來種小麥,也會考慮在房子四周種些青菜、土豆、紅薯、豆角、南瓜或孫子們喜歡吃的果子。春天她和鍾理辛勤播種,夏日閑暇可以曬些幹菜、釀些麵醬、醃製些肉送到城裏給梅梅和學成兩家,秋天跟著大自然一起收獲,冬季躲在他們溫暖的小房子裏賞雪取暖。如果還有追求,那便是看著重孫子女們一點點長大,並努力參與他們的童年和青春。


    女人所思所想,不正是自己小時候在農村的生活嘛,為何如今變得這麽艱難和奢侈。日日盼念,不如實實在在地在農村生活一段時間。包曉星兩眼一睜、身子靠後、一口冷氣吐出,心裏咯噔一下,被自己的這個想法嚇壞了。他們這些出生在七十年代、在城市混跡二十年的人們,似乎已經回不去了。可若分析,真的回不去嗎?祖屋在、田地在、親戚在,為什麽自己認為自己回不去了?為什麽自己不敢想象真實回到農村的生活?此時的想法有些驚人,包曉星不住地變換坐姿。


    舊燈泡、木櫃子、猴王煙、老布鞋、舊茶杯……包曉星似乎還記得她第一次前往深圳之前在家裏的光景。那天小姑騎車過來,專門給她烙餅,為在火車上吃。小姑給她烙完餅做花卷、煮雞蛋,忙到了淩晨一點,那晚陪著自己入睡,第二天送自己上公交車。父親出去打牌去了,明知第二天一早她離開村子去廣東打工,他那晚依然打牌打到了淩晨三點。曉星那時已對父親厭惡至極,她離開家的唯一動因就是遠離父親。


    如今一數,父親已去世多年。離家的動因消失了,包曉星是否會考慮重新回到故鄉生活呢?女人不敢再想了,因為她的想法越現實可行,越令她不寒而栗。她搖頭叫停自己洪水一般的思維衝動,提著水杯去接水去了。


    下午兩三點,老馬接到了快遞電話。取回來拆開一看,果然是昨晚買的佛像,老頭一麵打量佛像像不像一麵驚歎於城市的物流運輸。抱著佛像在家裏轉了轉,思來想去,老馬將佛像放在了桂英床頭架上。放穩以後,白頭翁雙手合十,朝著佛像鬆散不敷衍地低頭三拜,口中默念阿彌陀佛。


    坐滿了客人的小龍蝦店、熱氣騰騰的麻辣燙店、三兩說笑的蘭州拉麵、明黃色桌布的潮汕砂鍋粥、明亮幹淨的蛋糕店、忙忙碌碌的幹洗店、幽暗靜謐的咖啡店、五六個人在佛前茶桌品茗的茶葉店……晚上七點,包曉棠朝姐姐家富春小區走,一路經過街邊的各種店鋪,熱鬧喧嘩不絕於耳,可是她今天卻格外傷感。嚴格來說,這傷感提早到了兩三天。


    今天,是包曉棠的生日。


    她傷感於這世界上沒人記得自己的生日,還是傷感於自己在這世界上可有可無、可生可死一般的卑微存在,抑或是傷感於自己從明天開始便三十三歲了。包曉棠不停地朝各家店鋪外的玻璃窗上望,望的是玻璃中映射的自己,她想看看自己是否已經老了,細看自己是否有了皺紋、眼角耷拉、小腹變大……好個多情的女人。


    還好,鏡子裏還有個小人兒轉移了她的傷感。他拉著自己,寸步不離。按照姐姐的吩咐,明早學成爺爺要按時上班,明天姐姐自己去送學成上學,所以晚上由她將小孩送到姐姐這邊。當然,九點之後,曉棠還要動身去車站接人。她該慶幸,這世界上還有一個人會讓她興師動眾。


    比起為她興師動眾的人,似乎讓她興師動眾的人更彌足珍貴。


    女人回頭看了眼學成,似笑非笑。為母者,永遠將孩子擺在第一位,可是,她的孩子現在在哪裏呢——天堂還是地獄?在這萬千變化的世界中,有梅梅和學成這一對兒女,姐姐算是幸福的,有所期盼的。人生隻要還有期盼,便不是絕望的。女人一低頭,兩顆淚落地。她握緊學成,加快了回家的步伐。


    每個人都會老去,滄海一粟的她何必自作多情呢。可她深深傷感的,正是滄海一粟,如是一朵純潔的雲,如是一滴清澈的雨,如是一個風華的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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