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一天,新的一周。早上起來老馬吞雲吐霧,待天大亮了才起身拉開簾子、手撕黃曆。今天是二零一九年十二月二十三日,農曆十一月廿八,己亥豬年丙子月甲午日,今日宜結婚、領證、求嗣、修墳、赴任、破土、祭祀、解除,忌搬家、裝修、開業、入宅、開工、動土、安門、安床。今天是個安穩日子,莫名高興,睡飽煙足的老頭起身給娃娃們做上學上班的準備工作。


    七十一歲了,每天有一大堆不可或缺的事情等著他,這種被依靠被依賴的感覺激活了老馬原本死水一潭的枯朽晚年。村裏老房老路老炕頭、出門處處老麵孔、一年到頭老活計……一成不變的日子催人變老,在這裏卻不一樣,每天皆有新的幼兒園作業、新的期末考試、新的職業問題、新的家庭問題,在這裏老馬見證著數不清的新鮮事,新奇多變的環境催發生命富有活力。


    安逸巴適的環境待久了著實不好,連他的四條黃狗都懶得激動了,眼見樹上的雀兒叫喚、門口的販子吆喝、家裏的客人喧嘩也不想搭理,遇見村東頭的那條母狗不追也不叫,頂多掃一眼便過去了。二黃早死了,老馬險些忘了。是啊,與老村長曾經形影不離的四條狗他竟然好些天沒有念叨了——不,是好幾個月沒有提起了。享受著新生活的老馬,對過去的七十年有些愧疚——一種源自背叛或拋棄的愧疚。


    送完三人,吃完早飯,老馬照舊打開放戲的軟件,今天他想聽秦瓊的故事,於是點了首《秦瓊起解》。


    “曆城縣裏把胄戴,捆綁得豪傑滿臉羞。父親早去丟咱年幼,在曆城縣裏當快手。提起文章咱胸有,十八般武藝件件熟。一十三省拿賊寇,為民除害當班頭。自那年解賊臨潼口,北兵呐喊不到頭。站立在高山把雲瞅,青龍紅豬半空遊。在山東見過龍戲豬,莫見過陝西豬咬龍。青龍敗來紅豬勝,豪傑一見氣不平。一張鐵弓拿在手,搭箭先射雲霧頭。射紅豬要把青龍救,兒行千裏母擔憂。罷罷罷來休休休,朋友之事一筆勾……”


    秦瓊這出還沒唱完,電話響了。是快遞的,老馬摸了摸兜帶上鑰匙手機下樓取快遞。回來一看,果是煙葉,老煙鬼放下了好大一顆心。他將煙葉曬在西邊的陽台上,擇了一片新采的,搓成粉末以後倒進煙倉,先抽一鍋嚐嚐味兒再說。抽完來了神采,他撥通電話想問問老二興盛新買的煙葉是否還是當初他和黃河灘上那種煙葉的老頭商定的價格。


    “多少?”


    “三十。”


    “哦沒變啊,我還怕人家誆你呢!”


    “沒,我一說你他就知道什麽價錢了。”


    “哦,這人還不錯,不貪便宜。”


    “給英英和兩娃兒寄的東西怎麽樣?”馬興盛問。


    “哎我還沒拆呢,剛到,我抽鍋煙先。掛了電話我瞅瞅。”


    父子倆聊了一陣寄給孩子們的東西,臨了掛電話時,老馬按捺不住,拉著音問:“等哈,那個……你哥呢?”


    “他走了,走了好幾天了。”


    “去哪兒?”


    “他說西安。”


    “做啥囁?”老馬輕輕地打聽。


    “我沒問。”


    老馬一聽這句,火上腦門,隨即喊道:“你咋沒腦子嘞?你哥出去那麽大的事兒你不問問做啥哩,真是差點兒!”


    興盛撓著腦門莫名其妙:“我哥想說便說,他不說我就不問,英英說問了我哥壓力大,她還叫我跟屋裏人(家族裏人)說不要多問我大哥的事兒。”


    “嘖!她在深圳管得上屯裏?她說啥你就聽啥,你個人腦子呢?”


    馬興盛正喂豬呢,圈裏的一頭母豬和幾個大豬崽趴在牆上嗷嗷地叫,他一手護著裝滿食料的大桶一手舉著智能電話,心裏也火:“誰沒腦子!我是不想問!我哥一天到頭皺著眉,他自己愁得跟啥一樣,我為啥多這一嘴呢!”


    “嘚嘚嘚嘚嘚嘚嘚,喂你的豬吧!一天天啥事也不知,虧你是個幾十歲的人,隻知道喂豬喂豬!”老馬一怒掛了電話,嘴裏罵罵咧咧半天不爽。


    馬興盛被父親掛了電話,心裏也鬧得慌。現在豬肉多貴呀,屯裏的豬肉價已經漲到三十五了,他這幾個豬再養幾個月,合夥能賣個一兩萬,多大的生意呀,一天兩回喂喂豬然後輕飄飄地錢就來了,他能不把豬當寶貝嗎?


    老馬更惱,老二這性子跟個修道的和尚似的,兩耳不聞窗外事,兩手不沾碎花銀,不爭不搶不出門,一心全在十幾畝地上;門前人笑他沒媳婦他撓著耳垂跟人一齊笑,兩眼珠子從來瞧不見女人,平日裏倒把豬羊雞狗伺候得比人還滋潤;從不愁有個娃娃為他養老送終,牆縫的指甲草開個破花他能樂個好幾天,這是哪門子的心性呀!


    經過幾天的調整,何致遠重新打開電腦開始找工作。好像越是艱難的事情,越要來個幾回合,第一次淌水試深淺,第二次卷起褲腿下水走,第三次遇到旋渦折回來,第四次想著搭條船,第五次決定繼續淌水過去……何致遠重定心神,經過幾天的反思,他大概明了這一次過河要做些什麽準備。


    投簡曆的空檔,他計劃每日開辟些時間開始讀書——讀教育專業的最新書籍,翻看原先的教材,讀他最愛的幾本古書,甚至還要讀上學時老師推薦的西學書目。不可否認,幾年沒上講台,自己的業務能力有些下降,好些曾經在講台上隨口拈來的片段幾年未見竟也生疏,無論他的後半生做什麽工作,何致遠皆不願將原先的所學所授丟掉。充實,也是一種令人心神安定的方法。


    伏爾泰曾說:“一個人如果沒有他那種年齡的神韻,那他就會有他那種年齡特定的種種不幸。”叔本華說:“如果人的前半生的特征是對幸福的苦苦追求,而又無法滿足,那麽,人的後半生的特征則變成了對遭遇不幸的恐懼和憂慮。”何致遠看到十年前的舊書夾縫裏寫著這兩句話,那時候他著迷是因為不懂,現在他著迷是因為曆經之後的通感。越是深陷泥濘,他越要突破自己,如果繼續故步自封,那麽他封住的將是他的後半生。周四他約了鄧仁輝去吃飯,此時朋友較之於他更甚於家庭。


    “真正的生活者,應該是努力過好每一天的、對每時每刻都有盤算的人。他們會製造各種驚喜,即便命運給他以厄運。”此時此刻,年近五十的何致遠在破舊的小屋裏雙手伏案,若有所思。


    人類看不到自己的邊界,如同魚兒看不到魚缸的輪廓一樣。自由是一種選擇,放棄自由將自己交給世俗潮流,放棄選擇和思考,放棄改變和突破,那麽這樣的一生正如缸中魚兒一樣。社會於人的束縛由來深刻,他現在還要繼續自我束縛嗎?自欺的人包裹自己,將自己封藏在自己建立的假象中。何致遠不想再接受虛假的東西,通過自我欺騙或是用身份角色自欺,好像人生是一場角色扮演最後卻失去了自己的本色。他失去自己久矣。當生活方式機械刻板時,人們的靈魂也在一步步地機械化、刻板化或者說流水化、物化。他想找回曾經那個精神飽滿的、思想活躍的、侃侃而談、麵帶微笑的自己。


    周一一早,包曉星強硬地叫兒子起床、給他穿衣收拾書包、給他洗臉梳頭,拉著他出門吃早餐,拉著他大步去學校,拉著他到了小學門口。


    “快進去!進去呀!成成快進教室……”


    曉星低聲連說了好幾遍,背著書包的鍾學成不為所動,站在嘈雜的人潮中低頭盯著腳尖。曉星掀了幾下,學成朝校門內踏出多遠兩腳便縮回來多遠。十來分鍾過去了,曉星急得不行,打電話叫來班主任,班主任拉了幾下,學成照舊使勁甩開了老師的手,曉星嚇得趕緊道歉。


    “對不起張老師,他受傷了還沒好,能不能……能不能我送他進教室?”


    包曉星麵對老師語帶哀求,同時將學成耳朵受傷的事情側耳講了一遍。張老師點點頭,朝門衛說明情況,早看出名堂的門衛放行讓家長進去。包曉星掐斷七情,狠心拉著兒子進了教室,狠心將他按在座位上,然後狠心一句不言甩手而去。鍾學成說不出話,望著媽媽離開的背影,雙眼失神。總算是進了教室,包曉星放下一顆心,心緒或輕或重地趕去服裝店上班。


    上去九點前是早讀課和早操,早讀課上鍾學成一聲不吭,握著鉛筆在本子上畫豎條,畫了滿滿一頁,惹得同桌和前後桌偷笑他。早操鈴聲一響,同學們紛紛湧出教室,獨獨鍾學成寂靜如貓、安定如兔,照舊在桌上畫豎條。


    班主任見狀走過來衝學成說:“鍾學成,那你先畫畫吧,今天的早操你不用去了哈!”學成低頭畫豎條,根本無反應,老師僵了數秒,見樓道嘈雜趕緊出去帶隊領同學們去操場。


    上午四節課,前兩節是李老師的數學課,後兩節是班主任張老師的語文課。早操結束後,同學們陸陸續續進了教室,李老師早備好教材課件在講台上等著大家了。鈴聲響起,李老師一聲“上課”,同學們拉長音齊曰“老師好”,李老師回“同學們好”,繼而開課。


    “好,那我們通過上周的學習,大家已經知道了什麽是除數、被除數、商和餘數,這周呢,我們學習一下兩位數除一位數的除法。老師先在黑板上寫三道題,大家將課本翻到第四十一頁。”李老師說完在黑板的左中右部位各寫下一道除法題。


    “第一個是整數除法,四十五除以五,在解除法前我先問問同學們五乘以多少等於四十五?”


    “九——”同學們稀稀拉拉地回答。


    “好的。那我們做除法之前,先畫除法線。十位數是四,四夠除五嗎?”


    “不夠——”


    ……


    李老師如此慢慢悠悠講完了三道除法,然後擦掉黑板,又出了另外三道題,其中一道題是個位數除以個位數,兩道是兩位數除一位數。老師問哪位同學願意上台作答時同學們紛紛舉手,三位同學上台後,其他同學們在草稿本上作答。整個過程中,李老師發現坐在第三排左側第一個靠牆的同學一直低著頭,不舉手、不出聲、不答題。


    “好的,算完了沒?第三道題目的答案是多少?我叫一個同學來回答好不好?”老師將右手在空中柔柔一劃,最後食指指尖指向了鍾學成。


    “請這位同學告訴我商是多少?有沒有餘數?如果有餘數餘數是多少呢?”


    所有人齊刷刷地看向鍾學成,三秒後,教室裏鴉雀無聲,恐是針尖掉地也聽得著。所有人的等待,迎來的是深邃的寂靜。鍾學成低頭撕著書角,不抬頭、不說話、兩眼直勾勾看著右手下的書角。同學們望望老師又各自相視,幾十人個個摸不著頭腦,眼神如出籠的小雞一樣慌亂。


    “你叫什麽名字?”老師走過來輕聲問。


    “他叫鍾學成!鍾學成!鍾學成……”一群好奇寶寶們小聲搶答。


    “請鍾學成同學站起來回答老師的問題。”李老師說完嘴角留著一抹職業笑。


    鍾學成扣著書角,不答不應。


    “請鍾學成同學站起來回答老師的問題。”李老師麵露怒色,雙手抱胸。


    鍾學成依舊不睬不理。


    周邊的同學們驚呆了,竟然還有人可以這般冷靜地無視老師,同學們瞅老師的臉色、眼神、嘴巴比看學成的神情還要多幾秒,教室裏安靜如常,但一群熊孩子的小心髒早悸動起來。離得近的兩眼凝視主人公,離得遠的身子扭來扭曲跟不倒翁似的,那第一排靠牆的直接站起來朝這邊看,生怕錯過了一句話。比喧嘩更能激發孩子的,是魔鬼一般的死寂,鍾學成靠這一點瞬間成了班裏的頭號加急話題王。


    “你怎麽了?生病了嗎?”李老師擔心學生有病,伸手去摸鍾學成的額頭,想檢查他是否發燒頭暈。


    鍾學成餘光中掃見一隻手過來,條件反射地以為老師要打他,小孩於是伸出右手快速擋住,因用力過猛兩手相遇啪地一聲。學生還能打老師——同學們驚呆了,個個瞪眼張嘴,小心髒跟外麵工地的鑽子一樣——突突突地停不下來。


    李老師驚詫不已,直覺告訴她小孩的樣子不像是情緒作祟,於是她彎下腰麵對學成問:“鍾學成你是有什麽事情嗎?是身體不舒服還是心理不舒服?你……你為什麽不聽老師講課呢?”


    一番諄諄之言,學成哪裏聽得進去,他跟入迷了似的不停地撕書角,一頁一頁地撕。


    “不可以撕書的!”


    李老師盯著學成說。


    見半晌毫無效果,她決定單獨叫出去聊一聊。


    “鍾學成你跟老師出來一下!這位同學你讓一下。”


    說完老師讓出過道的位置,同桌也離開桌椅,眾人皆等著學成行動,他卻紋絲不動。


    “學成同學,你跟老師出來一下好不好?”李老師說完伸手輕拍學成的肩膀。


    學成見狀又用手背打了一下,用力絲毫不比上次輕。見老師又被打了,小朋友們嘴裏紛紛呼氣,啊嗷之聲此起彼伏。這群不說話也能作怪的魔童,乍一看高高低低、聳肩瞪眼、張嘴撓脖子的樣子像極了花果山的一群毛猴。


    李老師困惑地看了幾秒,耐心用盡,一聲歎,轉身朝空中拍了三下手,依舊笑盈盈地說:“同學們,老師出去一下,大家找到第四十一頁最下麵的試題,找到沒?”


    “找到……找到啦……”學生們各說各的。


    “大家先做這六道除法題,等老師回來以後再一個一個講解好不好?”


    “好——”


    李老師出去後直接去找班主任張老師,張老師一進教室直奔鍾學成,一番詢問毫無結果,兩老師麵麵相覷。張老師見鍾學成目前的樣子已經影響了李老師的數學課,於是她伸手拉學成準備將他拉到辦公室問話,結果班主任也被鍾學成打了一下。這下好了,隻能叫家長了。


    包曉星原本擔心,這下被班主任打電話叫家長更是心惶惶。可是服裝店裏怎麽脫得了身呢?國慶、雙十一兩重壓貨,結果生意慘淡,比平常周末、晚上還不如,馮大姐的兒子曹斌見這間店不賺錢,十一月底直接裁了一個。目下服裝店裏隻剩兩個人,一個是包曉星,管賬同時負責賣衣服、整貨架;另一個是馮大姐老家一親戚的外孫女,今年二十整,吊兒郎當的不很懂事。這家鋪子得虧有曉星才整得裏裏外外井井有條,所以曹老板最怕什麽?最怕的是頂梁柱包曉星請假。


    馮大姐的兒子開了一個服裝加工廠,在深圳各個區均開店鋪貨,新款的裙子隨意模仿,潮流的衛衣換個顏色直接上架,遇上可以加工的大牌衣服直接生產,隻要將衣服上的標誌譬如paulfrank改成paulfriend、gap改成pag、veromoda改成verymoda即可。奈何這兩月生意不好了,國慶、雙十一期間商鋪裏的正品打折後賣得比假貨還便宜,誰會再去買假貨呢。


    包曉星一路心急火燎,終於到了學校。和班主任張老師碰頭後,張老師將鍾學成今天的表現如實複述,包曉星難受地一句解釋的話也說不出。


    “學成跟以前換了個人似的,上次考得很好我當眾表揚他,小孩嘿嘿地笑,現在怎麽動手了呢?還是朝老師!”


    “對不起對不起!”


    “他這樣子……是怎麽了?不僅僅是耳朵的問題吧!”


    曉星不答。


    張老師將家長引進教室以後,包曉星直接上手收拾書包,而後自己背好書包,兩手一伸,直接將五十來斤的兒子抱了起來,抱在自己懷裏,快步出了教室。


    “同學們先默讀幾遍這首古詩好不好?能背過的最好。”


    張老師安頓完同學們,跟著家長出了教室。在樓道裏,她小聲跟家長說:“其實這幾節課的課間我一直跟他聊,他根本聽不見,我上手比劃他也不看。隻要我一碰他,他反應特別激烈,不僅是我和李老師被他打了一下,連同桌逗他開心也被他打哭了,班裏的孩子今天都被他嚇壞了。”


    “對不起張老師,給你添麻煩了。”包曉星麵紅耳赤。


    “我是擔心他……其他家長要是……”張老師欲言又止。


    “不會的不會的,不會再有第二次。”


    “學成媽媽,其實我以前遇到過一個類似的學生,他後來休學了,我……我是建議您看一下心理醫生。”張老師附耳低頭,語出誠懇。


    包曉星一臉僵硬,低頭抿嘴,沒有回應,亦不知如何回應,隻是緊緊地抱著孩子。


    數秒尷尬後,同為母親的張老師開解道:“學成媽媽,那我送你們出校吧!”


    “不用不用,張老師你趕緊上課吧!”曉星言辭冷峻而肯定。


    “行,那個……您要是需要我乃至學校這邊怎麽配合,直接告訴我。”


    “謝謝張老師。”曉星低頭抿嘴,然後抬起頭說:“那……張老師您上課吧!”


    作別後,包曉星抱著兒子出了校門,上了公交車。一路上學成在她懷裏特別安靜,小孩子下巴搭在媽媽肩上,兩眼望著車上的人來人往,好像是去哪裏玩一樣。到了家,曉星直接抱學成上床,母子倆在被窩裏麵對麵躺著,一個靜靜觀望,一個默默流淚。沒多久,學成睡著了,曉星心事重重哭濕了好一片枕巾,她悄悄下了床出了房子,心中沒有著落。


    上班還是不上班?今天上班還是今天不上班?往後繼續上班還是辭掉工作?學成真是心理有問題嗎?倘真有心理病那該怎麽辦?休學治療還是怎地……百般無奈,下午兩點,曉星朝曹斌請了三天的假。


    怕什麽來什麽,曹斌作為老板氣得沒辦法,掛了電話一通喊叫。包曉星前陣子老家有人去世她請了七天假,上周請了三天假,才工作三天又請三天假,到底誰是老板呀?回回先離開服裝店後頭才打電話。曹斌氣不打一出來,本是熟人不好發作,奈何工作歸工作,這樣子他怎麽用人。曹斌心想辭掉包曉星,又覺一時半會找不來可信之人,猶豫不決。


    這頭曹斌還沒考慮好,結果包曉星直接打來電話,這回是來辭職的。曉星把家裏的情況簡單說了一遍,意思是小孩病情不好她沒法安心工作。這可好,隔空將了曹斌一軍。曉星自知理虧,掛了曹斌的電話直接跟曹斌母親馮大姐道歉,語氣陰沉三句話插個對不起。馮大姐是過來人,多少理解,表示遺憾。包曉星服裝店的這份工作,算是徹底完了。


    債務再緊,也沒有孩子的病情緊。包曉星清楚現在辭掉工作有些倉惶魯莽,可是學成這個樣子上不了學她也無心上班。原本定好本周請三天假,到了周五又要請假給學成複查耳朵,不把別人的事兒當事兒,總是給人添麻煩,非曉星本心,不如徹底辭掉,待過後兒子身心好了她再找份工作。既已如此,包曉星給孩子爺爺打了個電話,大概意思是白天她在家照顧孩子,晚上她去麻辣燙店裏上班時托付老人照顧孩子。雙方達成一致,彼此無話。


    真要去看心理醫生嗎?曉星躺在沙發上不停地自問。萬一真查出大病來怎麽辦?抑鬱症、狂躁症、躁鬱症……曉星查了查手機,見兒子的狀況跟狂躁症有些相近,一時又泣不成聲、烏雲籠罩。無論如何,總算可以好好陪著他了,她希望陪伴也是場慢療,希望陪伴能補上來這兩年對兒子的虧欠。


    三點多聽兒子已醒,曉星推門進了房間,苦情臉換成大晴天,女人笑眯眯地衝兒子說:“寶寶你醒了?想聽故事嗎?媽媽給你講故事吧,哎呀,好幾年沒給你講了。”曉星在雪梅的書架上翻了翻,找到一本故事書,坐在兒子邊上,靠著床頭,讀了起來。


    “埃塞俄比亞的國王阿伽門農在特洛伊戰中犧牲以後,根據神話傳說,希臘的大英雄阿伽門農的戰友們都變為了飛鳥,每年飛來阿伽門農的墓地前哀悼他們的國王和英雄。阿伽門農的母親是黎明女神,女神懇請天神宙斯賜予她不朽之身,宙斯答應了黎明女神,並且他在底比斯附近聳起一根巨大的石柱,石柱上麵雕刻著一位國王的坐像,那個坐像正是阿伽門農的。石柱在日出前會發出一種奇妙的聲音,據說這是阿伽門農在歡呼,並祝福她的母親黎明女神的身體長安永駐。母親黎明女神看到自己的兒子還活著,眼淚忍不住奪眶而出,滴落在花草樹林上,形成晶瑩的朝露,這便是朝露、晨露、露水的由來。”


    包曉星講完這則故事,滿臉鋪著晶瑩剔透的朝露,她擦了露水,為兒子找第二則故事。


    真是焦灼的一天。馬桂英周一一到辦公室,便見同事們議論紛紛左顧右盼。果然消息流傳開了,一傳十十傳百,無人澄清隻會放大。老錢總從展會後一直沒有現身;李姐之前好些天不在公司,最近回來後日日焦頭爛額;展會後joden迫不及待地要裁員、縮減開支,蔣民義等幾位高層的失聲沉默;近日來公司人心渙散謠言不止的狀態,似乎都在相互印證這網絡上的傳言。


    馬經理坐在辦公室裏,一上午來了一撥又一撥,全是打聽上頭消息的,桂英淺笑否絕,叱責網絡上的謠言。中午她去了李總的辦公室,眼見李玉冰老了很多。李玉冰信得過馬桂英,一開口倒並不隱瞞。說老錢總在那邊好些天睡不著覺,說老錢總找了誰誰誰結果沒成,說自己最近淩晨三點老是醒來,說好多客戶老總打來電話問候打聽,說競爭對手如何在其中插一杠子……從展會前到現在,李總這幾個月忙得神龍見首不見尾,今有閑暇,又見是桂英來了,一時放鬆,兩人聊了兩個多鍾頭。中午一塊出去吃飯,回來還在聊。桂英這才知,短短時間內南安集團和安科行業發生了很多事(因涉敏感,次條線將縮減或放棄,望理解)。


    福無雙至禍不單行,下午公司人事接到一通電話,原來是前段兒設計部一小姑娘被裁了,那姑娘被裁後直接將公司告上了勞動局。多虧了這個腳蹬子,他偏撿那些軟柿子裁,裁員時好些初入職場的小年輕根本沒有任何賠償,這才惹得這場官司。勞動局在電話裏核實相關情況以後,決定明天來公司現場調查。為此,公司裏又掀起一波浪潮,人心動蕩之中好些浮躁的揚言要離職,不想在這個是非地待了。可是試想一下,哪家公司又是清淨之地?除了小公司清淨,凡稍有規模的,內部無不是動蕩的。


    馬經理心亂,本打算一下班就回家,奈何臨走時接到一通電話,是包曉星打來的。曉星後半天查了很多資料,預感不妙,心裏沒個主意,找桂英拿個意見。桂英聽曉星認認真真、哭哭啼啼講了一大番話,見她此時確需真話,她索性直接開口。


    “其實上回打漾漾我已經感覺不太正常了,但是還不確定,今天聽你一說娃兒在學校的表現,我覺得班主任說的沒錯。她的工作就是教育孩子,她倘看出眉目了,那咱就應該聽一聽她的建議。”


    “你的意思是……去看看他的精神狀態?”雙眼通紅的曉星吸著冷氣。


    “我的意思是,尋求最專業的幫助,不要走彎路,不要耽擱了,星兒我可以給你找醫院找醫生預約號。”


    “呃……”曉星一歎,猶豫不決,他想起學成近來種種好的表現,又囉囉嗦嗦講了老大半天,為母者不過是不願意相信孩子會得精神病。


    “星兒!聽我的,去醫院,找醫生,做檢查!”桂英心裏沉重,她一旦假設學成是漾漾,肚子裏特別不是滋味。


    愣了半晌,曉星努嘴舔淚。


    “行了行了,我一客戶她老公是心理醫生,我先給你谘詢下,如果確定有這個必要,我馬上找醫院預約,完事了給你信息。我會盡快,如果預約的話就診時間大概是明後天,你現在待業,把這個事兒越早了了越舒坦。”


    “嗯,謝謝。”


    “哎,說這幹什麽呢?我掛了啊,你好好的。”


    桂英說完直接預約,她哪有什麽心理醫生的朋友,不過是誆曉星罷了。如果哪天仔仔或者漾漾得了抑鬱症、焦慮症或者什麽強迫症的,她怕不是也早不成體統失去理智了。預約的時間在明天下午,為此桂英專程打過電話去,告訴曉星明天她會準點接他們倆然後陪著一塊去醫院。


    鍾理近來不怎麽喝酒了,每天回家若是碰到了父親,兩個人必坐在一處待一會兒。老人為的是多說些開導的話讓兒子重振信心,鍾理為的是從老人嘴裏多聽些關於學成的消息。知學成精神狀態不好,鍾理非常難過特別自責,麵上永遠不顯,嘴裏永遠不說。他依然夜行,隻是開始一種不設目的和時間段的夜行,走哪裏是哪裏,一天回不來第二天再回來。老人鍾能看見兒子每每回家人不成人鬼不成鬼,心酸難耐,於是他這兩天給老陶打了電話,專門請他約一約鍾理,為他寬寬心,陪他喝喝酒。


    老陶女兒高三第一學期臨近結束,為了期末考試全家戒嚴。老陶晚上盡量少幹活少出動靜,沒事了便給老婆孩子煲湯喝;老陶老婆天天晚上出去去校門口接女兒放學,一來運動強體,二來路上閑聊給女兒緩解緩解高考壓力。一家人晚上十點圍在一處喝著熱乎乎的湯,這境況肯定比跟鍾理喝酒暖和,所以老陶最近很少去找鍾理,鍾理找他時他也說明情況拒絕了。


    鍾能給老陶打了三通電話,老陶心善說不過,在老婆跟前苦苦哀求,今晚終於得空約鍾理喝酒吃夜宵。鍾能電話裏沒有多提,所以老陶並不知鍾理打傷兒子的事情,兩人閑聊間老陶一直繞著他女兒最近的摸底考試、期末考試、全市得模擬試題、近期的排名叨叨個沒完沒了,女兒的優秀和努力超出了老陶的預想,半百之人為此燃起希望喋喋不休。


    哪個父母不愛子女?鍾理不愛學成嗎?他是愛的。隻不過他的愛有時候摻雜著瑕疵。同為父親,鍾理聽著老陶幸福地抱怨,自慚形穢,不停地反思。


    晚上,哄漾漾睡著以後,老馬一邊看法製欄目一邊等人回家。第一個回家的是桂英,到家後話也不多,舉起手機十指忙個沒停,期間頻頻歎氣。公事私事兩邊愁,女人想分享眼前又沒有何致遠,和老頭聊天跟普及百科似的,今天她沒有力氣普及了。老馬問了兩次,桂英糊弄過去了。


    “你是氣短嗎?著涼了還是咋地?”老馬關心。


    “沒!我是氣致遠還不回來,現在……都快過年了,難不成他過年前找不到工作年後還住在外麵?”馬桂英胡說八道。


    “他敢!他又不是沒腦子。”


    老馬說完見桂英沒有答話抱著手機又開始發語音、發信息、翻屏幕,他不再插嘴了。幸好仔仔回來了,爺兩個聊起二舅寄來的特產煞有興致。這一晚桂英又失眠了,為的是學成;老馬也失眠了,為的是桂英。老頭醞釀著明天找致遠聊一聊,問問他工作到底怎麽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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