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用眼過度眼睛無法聚光,決定先發表後校對,望理解。明早校對,可以晚些閱讀。)


    “寶兒,起床啦!七點四十了!”


    “爺爺的狗尾巴草?”


    “尾巴草?”


    “草?”


    “趕緊起!快點!昨晚叫你早睡早睡你偏不,整到十點才睡,現在好了,睡得跟死豬一樣,遲到咋整?人家老師有考勤呢,你一月遲到次數多了老師要批評家長的!爺七十多了因為你被人批評丟不丟人!上周遲到兩回,周一遲到,今天又遲到!啥德行呀你!”


    周四一早,老馬怎麽叫漾漾起床也叫不醒,用勁拍打屁股、掐腳丫子、扇耳光子也沒用,急得老馬起心火。他兩手一伸,將漾漾抱到衛生間裏,直挺挺放在洗手台上,直接給她洗臉。這下好了,點燃了一發小炮仗,啊啊地叫,又蹬腳又打人。


    “你幹啥?還打人!再打下試試?”老馬真怒了。


    漾漾見臉色和語氣不對,不敢打了,兩手互抓,小嘴嘟著,委屈得要哭。


    “止住!不準哭!要哭去學校哭。”老馬說完一把將漾漾抱走,來不及換睡衣,直接在睡意外套校服,頭發也來不及梳,提起東西拉著漾漾直奔家門口。


    “嗯嗯嗯,我要帶那個!”漾漾指著聖誕帽和米奇公仔不肯出門。


    “哪個?”


    “米奇!”


    “不行!老師不讓帶玩具,你想被老師在班裏批評嗎?”


    漾漾不答,隻是嘟嘴,蹲著耍賴。


    “快遲到了你走不走?昨晚玩了一晚上那破玩意還不夠嗎?”


    “那我戴帽子可以嗎?”狗尾巴草可憐巴巴地小聲央求。


    老馬一歎,大步過去抓起帽子趕緊出門。一路上老人拉著小人,老人身子向前傾,小人身子向後傾,路上一刻不敢耽擱,一口氣拉到了校門口,這才給漾漾背書包、整頭發、戴帽子。待老馬將漾漾掀進幼兒園大門以後,幼兒園這一天的第一通電鈴聲響了。


    這一早光叫起床叫了將近半個鍾頭,此刻終於甩掉了大禍水,老馬心裏舒了一大口氣,進村吃飯時到了早餐店店門口,忽地一摸兜,沒帶手機,壞了,吃不了早餐了。無奈,老馬打道回府。


    一路上嘖嘖哎哎,不可思議,不知從哪一天開始,老村長也跟人家城裏人一樣,不帶錢包了,開始刷手機支付了。以前在村裏有事用手機、無事擱邊上,時常去地裏幹活為了不被打攪,老馬故意不帶手機。現在好了,到了城裏才半年,時時處處離不開手機,吃早餐用手機掃、買零食用手機掃、下樓取快遞用手機掃、出門坐公交用手機掃、遇上流浪漢心軟施舍用手機掃、偶爾忘帶鑰匙時桂英家的智能門鎖也是用手機掃。


    白亮潔淨的天空、廣袤無垠的大海、根係交錯的大樹、圓如金盤的月亮、閃閃發光的海水……海內有兩條比鯨魚還大的巨型紅魚,它們正緩緩地在海中暢遊。忽地較小那條輕輕一躍騰入空中,跳到離海麵數十米處身子一翻,而後頭朝下撲通一聲鑽入大海。這一躍、一鑽,濺起海浪數丈之高。奇怪!站在海邊的小男孩伸手去摸,明明海浪壓頭、海水落下,他卻安然無恙幹爽一身。


    小男孩沿著海灘繼續走,海邊沒有一個人,走進海灘後麵的樓群中,樓群中罕少見人。對麵走來一弓背、微跛的老爺爺,那人從他身邊走過,好像看不見他似的。男孩伸手朝那人打招呼,老人看不見亦聽不見,男孩心中狐疑。往前不知走了多久,路過一片密林、一段小道、一方公園、一片繁花……無盡的路上前後無人,好不容易在一公園長椅上碰到了一個阿姨,口渴難耐的男孩想找阿姨喝水。他走近後朝阿姨揮手、說話、拍掌,麵容空洞神態憂傷的阿姨根本聽不見他說話,兩眼直勾勾地望著天空眨也不眨。世界好像被施了魔法一般,小男孩不知道是自己變成了透明的人、死去的鬼魂還是自己處在另一個隔絕的世界裏。


    路過一學校,操場上無數孩子嘻嘻哈哈在追逐,男孩為了驗證朝操場上扔石頭,結果石子一出手便消失不見。他蹦跳著揮手、嘶啞地大喊、猛烈地踢打欄杆,欄杆內的孩子們根本聽不見也看不見他。失落的小孩坐在牆角,獨自憂傷惶恐。繁星璀璨的穹頂、金色耀眼的霞光、紫紅色的流星雲、雲中反光的自己……不知不覺間男孩睡著了。


    再醒來時天已黃昏,口渴饑餓的他又站起來行走,忽然發現前方有兩條魚在空中嬉戲——一條紅魚比恐龍還大、一條金魚飛若鳳凰,兩魚在男孩頭頂盤桓,時不時會盯著他。那黑黑的眼珠子像是在笑,男孩伸出手欲要摸魚,卻發現頭頂有一層透明的、看不見的東西裹著自己,他慌亂地伸手東西南北前後左右地亂摸、捶打、揪扯,終於明白原來自己被一個透明的蛋殼罩住了,他在哪兒隱形蛋殼在哪兒;他可以看見外麵,但是外麵看不見自己;他聽得到外麵的聲音,外麵的人們卻聽不到他的聲音……


    他被隔離了。


    抱頭哭了不知多久,淚盡困乏的男孩好像想起來他要去尋某個很重要的人,可他不知道他要見的人在哪裏。男孩傷感、無助、驚恐地無目的遊走,長久的孤獨籠罩著他,終於,小男孩倒在了一棵大樹下,無聲哭泣。他擦淚時,忽然有人抓住了他的手,男孩渾身驚得一抖,睜眼一看,原來是媽媽。


    “寶貝起來啦!去醫院了!”包曉星坐在兒子床邊抓著兒子的手輕聲呼喚。


    學成立馬抽出手,兩眼綿綿地望著媽媽,望了幾分鍾,才知方才是夢。鍾學成想起了爺爺買給他的兩條小魚,抬頭看了眼書桌上的餅幹盒子,坐了起來,見兩條小魚兒活脫脫地在水中遊泳,他盯著魚發起了呆。


    “起床了,快穿衣服。”曉星從學成的衣櫃裏找來一身運動服扔在床上。


    “媽媽去煎雞蛋,待會吃了早餐我們去看你的耳朵好不好,乖乖的聽話,我們早去早回!”


    上午十點,曉星帶著兒子到了北大醫院,見到了之前的女醫生,而後開單子、繳費、拍片子、等報告。下午兩點醫生看了這次拍的片子,對比了前兩次,發現右耳鼓膜自愈得很明顯,最後叮嚀一個月以後再來複診。曉星於是帶著兒子回去了。七八天的時間母子倆連跑了五次醫院,著實累壞了。


    周四一早,馬桂英一到公司,又見辦公室裏三言兩語地交耳。原來是因一則昨晚官方媒體上出的新聞,安全科技領域兩家巨頭的老總因行賄被抓——恒誠科技董事長李建民、深圳威視總裁張群英昨天下午已被帶走,兩家上市公司今早一開盤股價便跌停,其中恒誠科技股價下跌了百分之七,業內騷動。


    昨天為裁員召開大會,員工的情緒稍稍安穩,今天又出了這檔子事,唏噓。恒誠、深圳威視是南安集團的大客戶,老錢與李建民李總、張群英張總經常一塊吃飯或出席活動,南安集團內部的好多同事常年與他們兩家公司的經理總監打交道,此時出現這種新聞,好像映射了南安集團的某些猜測。惶恐。


    馬桂英不停地翻網頁、拉微信群、切換論壇,官方消息之下,是無數的內幕、傳言、揣測、聯想,上午她一口氣看了兩小時,發現自己正處在一張巨大的蜘蛛網中。據可靠爆料,張文成這次出事牽扯了二十七家上市公司,a股上凡是安全監控領域的大公司今天幾乎一片哀嚎。單說恒成科技,旗下九家公司被調查,上下遊的數十家供應商已經開始為了自保回款蠢蠢欲動;桂英辦公室外麵幾個買了恒誠股票的業務員嘴裏嘖嘖、氣惱至極,一夜跌了好幾萬,怎能不摩拳擦掌奔走相告。


    張文成落··馬波及的範圍不僅僅是在安全領域,據報道檢察機關還將對智能交通領域的領頭企業金輝科技的董事長趙忠提起公訴。關於波及的企業,網上幾乎每隔幾分鍾便有一篇駭人聽聞或振振有詞的分析文章從各類小媒體小網站上竄出來——某某公司股價走勢、某某公司是否涉嫌行賄、某某某人涉嫌挪用公款、安全領域因某某某出現了落馬現象、某某某因職務犯罪或將被立案偵查、傳言某某某人跳樓身亡……駭人!


    雖與己無關,但生平第一次經曆這種場麵的馬桂英著實心惶惶不安。幾乎所有被傳言的公司,無不是南安集團的客戶。倘老錢總也摻在其中,恐怕南安危矣。南安飄搖,自己便成了職場浮萍。憂心忡忡,辦公室裏所有人均替老錢總捏著把汗。可此時的老錢總在哪裏呢?眾人已經二十多天沒見過公司領導了。這一點,無疑又給疑雲上撒上了一層霾。


    “我今晚本來有一節自習,跟教地理的張老師換了!張慶柱張老師你記得吧?”


    “怎麽不記得?”


    “他今年家裏有事,經常換課,說是他老媽身體不好,三天兩頭地進醫院。”


    “張老師跟我同齡。”


    “哦?這樣啊。哎呀……快期末了,又要一遍遍地重複知識點,真是夠夠的,重複了十幾年,總想給學生們講些不一樣的新鮮東西,到頭來講的總是一模一樣的。我以前有段時間老師幻想自己去大學教書,我覺得大學教書要自由很多,後來跟幾個大學老師聊了聊,還是一樣的。去年的小曲今年唱,明年的小曲後年唱,哼!”


    “多少人想唱唱不來、不會唱,你能唱的還嫌無聊!”


    “別介!你老這樣,咱怎麽往下聊?工作會有的,急什麽?喪什麽?”


    “沒急,也不喪,我是看你像以前的我一樣,不曉得外麵的工作機會有多動蕩,位子穩定的得多拚命!”


    “我隻是愁哎呀……我和我老婆加起來,也沒你老婆做業務一個人賺得多。現在我小孩上大學,北京那邊消費多高,那麽好的學校你不搞搞交際?我一月給涵涵(鄧仁輝兒子小名)兩千塊生活費,還不夠花呢!現在關鍵還有四個老人要養,我倆都過了五十了,你說還能工作幾年賺多少錢?我老丈人老說他這裏不舒服那裏不舒服,回回一進醫院光檢查的費用一兩千!哪個上歲數的老年人不是一身的病?我媽前兩天糖尿病嚴重了,又進了回醫院,開了一千多的藥,才夠吃兩個月。我爸爸是有啥病不吭聲,怕添麻煩,他膝蓋上骨質增生也不說!要不是那天看他身子趔了一下差點栽倒,我還以為家裏就他身體最好呢!這一進醫院才知他那骨質增生已經很嚴重了,一口氣動了個小手術花了幾萬塊。我倆口學校賺的工資全被醫院吞走了,幸虧沒有房貸,要不真是沒法活了!前麵十年省吃儉用存的錢,不夠後麵五年花銷;你再說說他們老一輩存了一輩子的錢,擱今天夠花幾天?”鄧仁輝噴著唾沫朝向何致遠一通抱怨。


    致遠不答,他慶幸自己在養老上壓力沒那麽大,更慶幸嶽父年過七旬身體矯健,不僅沒有給他們添麻煩,反而在幫他們解決麻煩。


    “咱做教師的是生活在象牙塔裏,可是你買衣服、買家具、看病不是在象牙塔裏解決的。得虧我這些年考慮到養老壓力大,一直小心謹慎有點兒積蓄,要不然我早離開學校去外麵賺錢了。”


    一陣沉默,鄧仁輝忽然笑著開口:“誒致遠,我這裏有幾個群,你要不要加一下?是什麽群呢,這是我教出來的學生,畢業後也選擇當老師的,然後我們組了一個小群,剛開始隻有幾十個人,是我給他們傳授經驗。後來加的人越來越多,多到我根本不認識,還有好些剛畢業的師範生入群求助的,也有不少已經在學校裏站穩腳跟的,比較雜亂,一千多人,扣扣群,你加嗎?”鄧仁輝向何致遠展示他作群主的一個大群。


    “加呀!你怎麽不早說?”致遠掏出手機掃碼加群。


    “比較雜亂,我怕你覺得裏麵大部分是一群小孩不樂意。”


    “我都這樣子,還有什麽樂意不樂意的。”致遠笑著挖苦自己。


    “裏麵時不時地會有一些學校發布的職位信息,但是很亂,職校的、大學的、私營學校的都有,具體的教計算機的、教生物化學的、教幼兒園的什麽都有,我之前提供給你的消息正是從這個群裏看到的。”


    “哦!太好了。”


    “這群十來年了,剛開始是我在管理,現在交給幾個小孩在管理。”鄧仁輝說完點擊同意,致遠於是入了這個名為“有教無類”的教師交流群。


    兩老朋友又聊了大半天,晚上十點飯飽酒濃興頭滿足,兩人一起出店,揮手作別。路上何致遠深有感慨,懊悔自己這些年一直很閉塞,封閉的性格讓他四十多年來始終沒有出過象牙塔、理想國,以致於有今天這樣的困局。


    晚上八點半,又到了睡前故事的時間段。漾漾纏著爺爺不放,聽完一個故事又要一個故事,老馬封藏了七十年的寶藏腦袋一經打開,什麽妖魔鬼怪、神仙術士、巫術預言、奇聞怪誕、傳奇英雄、離奇夢境、忠孝貞烈、死生互通、動物神話……跟決堤之水一般滔滔不絕,閘門也拉不住了。老馬腹中源自太祖父母、祖父母、父母、私塾先生、鄉民等過去數代人累積的大小故事,如今一桶水似的全倒在漾漾腦袋裏。說來也是一種傳承,漾漾這般年紀正是好奇、記事的歲數。


    “爺再給你講個黃雀報恩吧。說古時候呢有一個人叫楊寶,有一天他走到了華陰縣,看見一隻雀雀被一個貓頭鷹咬傷了,掉在樹底下,被一群螞蟻圍著,螞蟻是想等雀雀死了好吃掉它。


    “螞蟻為什麽要吃掉雀雀呢?”


    “螞蟻餓了呀!它是吃葷的,雀雀掉地上快死了就被螞蟻盯上了。”


    “什麽是雀雀呀?”


    “一種鳥!小鳥有各樣式的,其中有一種呢叫雀兒。”


    “那好吧。”


    “然後嘞,這楊寶路過看見了覺著雀雀可憐,所以他把雀雀帶回去了,放在一個紙箱子裏,替它療傷、喂它吃喝。過了幾個月雀雀病好了,翅膀也硬了,每天早上飛出去晚上飛回來。有天半夜裏,楊寶跟你哥哥一樣玩手機玩到半夜三點還沒睡,然後有一個穿黃衣的小童子走過來朝著楊寶拜了三拜。”


    “什麽是小童子?”


    “小孩就是小童子,少年郎也算小童子,比方像你哥哥那麽大的孩子也算童子。”


    “哦!”


    “這童子跟楊寶說,我是西王母身邊的小天使,不小心被貓頭鷹打傷了,你心地善良救了我,實在是感謝你呀。說完後,小童子把四個白玉環送給了楊寶,說您是大善人,將來位極人臣,這玉環能保你順利。然後,小童子變成一隻雀雀飛走了,再也沒回來。這時呢,楊寶才知道原來那童子就是雀雀,雀雀就是小童子。


    “什麽是白玉環?”


    “就是寶貝!跟金子、銀子、人民幣一樣,是大寶貝呢。”


    “什麽是人民幣呀?”


    頻頻被打斷,老馬煩了,撓著頭皮皺臉抱怨:“嘖哎呀呀,你這問的真沒意思,人民幣就是錢,買溜溜糖的錢!”


    “那好吧。”漾漾偷偷瞪了眼爺爺,噘嘴。


    老馬哎呀一聲,問道:“還聽嗎?還有個螞蟻報恩的故事你聽不聽。”


    “聽!”


    “說古時候有個人叫董昭之,他有年過錢塘江,看見一隻螞蟻趴在木棍上,木棍飄在河裏,螞蟻從這頭爬到那頭,從那頭爬到這頭,董昭之一看把螞蟻救了上來。船過了岸,螞蟻也過了河得救了。到了晚上,董昭之做夢夢到一個黑衣人,黑衣人對董昭之說,我是螞蟻王——螞蟻的頭頭就是螞蟻王,曉得不?螞蟻王說感謝你救了我,將來如果你遇到了麻煩,你告訴我我也會來救你。”


    “一晃過了好多年,董昭之有一年被冤枉成壞蛋被警察抓了,關在了監獄裏,這時候他想起了螞蟻王給他托夢的事情。現在他有了困難,但是咋樣告訴螞蟻王呢?這董昭之就發愁了,不知道該咋辦。監獄裏的人聽完了他的故事,就說,監獄裏什麽蟲子沒有?蟑螂啊、蛐蛐啊、螞蟻啊……獄友說你抓一隻螞蟻然後把你的事情告訴螞蟻,然後那隻小螞蟻就會告訴他們的國王——螞蟻王。董昭之一聽有道理呀,照做了。果不其然,到了晚上,黑衣人來了,他就是螞蟻王變的,黑衣人為了報恩,把董昭之從監獄裏救了出去。一恩一報,算是了了。完咯!好聽嗎這個?”


    “好聽!爺爺我還要聽故事!”


    “哎呀,已經講了好幾個了,你把爺爺腦子都掏空了……咋整呢?九點了都。”


    爺孫倆鬥了鬥眼,老馬服軟了。


    “爺爺教你背書行不行?”


    “行。”


    “爺領一句你念一句啊。三才者,天地人。”


    “三才者,天地人。”


    “三光者,日月星。”


    “三光者,日月星。”


    “三綱者,君臣義。”


    “東西南北中。”


    “東西南北中。”


    “金木水火土。”


    “金木水火土。”


    “仁義禮智信。”


    “仁義禮智信。”


    “稻、菽、稷、麥、黍。”


    “稻、菽、稷、麥、黍。”


    “三才者,天地人。”


    “三……才……者……”


    “三光者,日月星。”


    “光嗯——”


    “三綱者,君臣義。”


    “嗯——”


    嗯嗚一聲,漾漾睡著了。老馬戳了戳腦門,不動彈了。


    “真不是個讀書的料子,聽故事聽得勁勁的,一到背書立馬倒,哼哈!”


    老馬自言自語,輕笑幾聲,給狗尾巴草蓋好被子,略微收拾屋子,關燈出門,心滿意足。


    到了周五,包曉星又去了港大醫院。這回,她帶著厚厚的檢查報告和兩本病曆本,見到心理醫生以後,她直接將先前兩次的檢查報告全交給了醫生。醫生仔細翻看報告,足看了十來分鍾。


    “你是有什麽問題嗎?兩次診斷一致,沒有出入呀!”聲音好聽的女醫生扶著眼鏡問。


    “呃,我想再確定一下。”


    “我的診斷跟他們一樣。我看你已經做了很多檢查了,確實沒有再做的必要了,第二個醫生的診斷寫得非常細致,還有什麽問題嗎?診斷一致,下來就是對症治療……噝……你是有什麽顧慮嗎?”


    包曉星低下了頭,一時答不上來。


    見多不怪,醫生看出了眉目,柔和地講:“你的問題、猶豫是在治療方案上嗎?如果是不知道怎麽治療的話,先不急。精神心理上的病不是頭暈肚子痛,需要立馬上藥止痛。如果家長對整個治療過程還不確定的話,我建議你帶著孩子出去走一走,換個環境,讓孩子精神放鬆一下,家長呢,順便也定一定心神,稍安勿躁。如果家長在麵對這種情況時是慌亂無主的,那孩子一定也是慌亂的害怕的。孩子出現這種問題,如果不是學校的原因,那根結就在家長身上。”


    醫生又看了許久的報告,見家屬沒有問題也沒有說話,於是又語重心長地講:“很明顯他的狀況不是天生的,你要好好盤查一下到底是什麽觸發了孩子自閉。原因沒有排查掉的話,醫院的治療並不能治本。”


    曉星聽得特別認真,認真到放下了自己對於兒子病情的所有堅持、偏執或自認為。


    隔了會兒,醫生又柔柔地說:“我建議這時候可以給孩子建一個釋放天性的出口——玩遊戲、畫畫、學習樂器、養寵物之類的。孩子原來的溝通門戶被關死了,那麽家長可以嚐試著新開一個窗口。如果在原來的社交中邁不出去的話,換個環境,重新認識新的人,新的小朋友,重新開始交朋友。”


    見家長沉思,醫生繼續講:“他不願意說話,家長不要強迫他。現在要想辦法獲取他的注意力,把他的注意力轉移到一些快樂的、輕鬆的、有趣的事情上。要加倍地關注他、嗬護他,跟他聊聊天呀、散散步呀、放放風箏呀,要讓他感覺到徹底的安全、徹底的自在。家長可以先嚐試一下,如果說努力了之後沒有絲毫效果病情還嚴重了,那就要進行藥物幹預了。一般來說,解鈴還須係鈴人,家長也要反思反思。”


    醫生耐心地說了許久,曉星始終麵無顏色,待最終醫生已經無話可說時,她才提出感謝。醫生看得出家長很難過,整理好報告交給家長,連藥也沒有開。有時候病人或家屬比醫生要清楚、要清醒,他們隻是需要谘詢、建議或挑明後的肯定罷了。


    出了診室,包曉星長籲一聲,第三次被確診自閉症,預料之中。婚姻破碎、門店關門、債務當頭,眼前又來一座大山,曉星拉著孩子抱著資料,走著走著胸前滴了一片淚。她疲憊麻木得已經哭不出來了,淚水流著流著無力再流自然斷掉。出了醫院,外麵陽光燦爛,照得人睜不開眼。她拉著溫順的兒子坐在身邊,一手環保小孩腰身,然後將他摟在懷裏,又一波眼淚襲來。


    白雲在天上悠悠慢行,椰子樹在風中微微搖擺,汽車安靜地來來去去,行人三三兩兩地從眼前走過……被暖陽普照的明媚天地試圖治愈他們娘倆,花壇裏的紫色狗尾草搖著穗子試圖取悅這對母子,朦朧樹蔭間歡騰的小鳥飛來飛去像是在為一大一小兩位觀眾表演啞劇。


    哭完之後,心情順暢了一些。一個不上班,一個不上學,巧逢這般的曼妙光景,不賞賞天踏踏地真是可惜。曉星在手機上搜了搜,搜到了附近兩公裏處有一海灣公園,二話不說,拉起兒子去看海。掃了輛自行車,她載著兒子騎到了海邊,停好車後母子倆手拉手走在海邊人行道上。


    工作日行人鮮少,前後十裏空曠寂靜,左右兩邊南風無阻,抬頭打望天無礙地暢通,海水歡快粼粼泛光,海風陣陣送來白鷺幾雙。海灣沿岸一路濃綠相伴,茂盛的樹林間投下明光暗影,遠處的樓群隱成海市蜃樓,近處的草地在暖陽下一半金黃一半青翠。走了幾百米,包曉星挑了一處海邊幹淨暖和的大石頭臥躺下來。沙灘為床、頑石當枕,藍天作帳、金烏成燈;海浪奏樂、海風起舞,萬木合唱、皆備於她。


    豪華飯店裏,六人一大桌,個個麵目油膩、姿態豪放,再細瞧全是一群上了年紀的半百大叔。


    “咱這幾個人十幾年沒湊齊了吧!這回要不是為的馬興邦,我能把你幾個找來?我得多大的臉呀!”禿子雷叼著煙給眾人倒酒。


    “這啥話呀你說的,好像你請客我們不來似的,問題是你請過我們嗎?哪會不是老趙和老張付錢呀!你摳到家了還吆喝啥呀!咱幾個知根知底的,說那場麵話虛不虛!雷你自己說虛不虛!”常年在外販賣尾貨陶器的缺門牙李國遠當場拆穿禿子雷。


    “十幾年沒見,說些場麵話咋啦?”


    “別杠別杠!主家客家沒說話,你倆杠什麽?”開眼鏡店的精細鬼王密批評兩人。


    “來來來,咱們敬一下興邦,歡迎他回老家!”一米九、膀大腰圓的趙瓊舉起酒杯朝向馬興邦。


    興邦不好意思,搖頭微笑,眾人碰了一杯,一飲而下。


    “興邦,你這回是真留在陝西還是先看看這邊不好了你又回南方?”大肚子、做家具櫃子的張雄信問馬興邦。


    “還……不定,再看看。是想留,不知道能不能留得住。”興邦又俯首搖頭。


    “留在老家有那麽難嗎?一天天東奔西跑的是幹啥呢!”禿子雷抱怨馬興邦。


    “你在外可能不知道,西安這幾年的發展也挺好的,聽說往後西安會成為特區呢!機會大把呐,咱這兒是西北要塞,地位很重要的。”開飯店的趙瓊戳著桌子說。


    “西安是發展不錯,機會哪有大把?也就你開飯店開成功了一張嘴才這麽滑溜!我一天天賣陶器累死累活還賺不來幾個子!你渡河成功了說話多輕巧!我這幾年東南西北地跑,說實誠話,還是人家發達地區生意好!我在上海、深圳賣得明顯要比西安好。”


    “那你咋不去上海深圳呢?”禿子雷問。


    “這是啥話呀!你能撂下老婆孩子去外地混?你賣酒的從沒出去過,瞧你說話這勁勁!”缺門牙的李國遠擠兌禿子雷。


    “你們還有老婆孩子熱炕頭,瞅瞅我幾個,快五十了還是光棍!”膀大腰圓的趙瓊苦笑。


    “你?趙瓊你是找抽嗎?你前妻前女友加起來不下十個,禍害了多少良家婦女,還好意思說!”李國遠指著趙瓊罵。


    幾人嬉笑打鬧,喝了幾輪酒,大肚子張雄信忽然抱怨:“最近碰上個客戶,媽的做幾個櫃子要死要活的,自己把尺寸沒量準,反咬我櫃子做得不細致,哎呀我*他媽的,這兩年生意真太他媽難做了!前幾年店裏來人咱都是愛答不理的,現在!倒過來了,咱成孫子咯!特別特別是我們這些做家具櫃子的小店,快被那些大牌子擠死了。”


    “我賣白酒也是半死不活!原先年前年後靠著春節走親戚過年送大禮,一口氣賺十來萬輕輕鬆鬆,自從上麵規定不讓請客送禮之後,我生意是眼見著月月虧本!虧到現在快周轉不過來了!”禿子雷手心拍手背地抱怨。


    “王密你呢?”馬興邦說完朝王密遞過一支煙去。


    “我還行,湊活!之前在金佛胡同有家眼鏡店,生意一直不錯,後來那邊搞基建,門麵被擋住了,生意不行了。今年年初我在北區另外盤了一家店,那店原先是賣內衣的,架子櫃台九成新,我一搗鼓直接把內衣店改成眼鏡店,現在兩家店同時開著,生意還行!就是跑來跑去地累,顧不來個合適的人,物色個能幹的咱又顧不起、留不住!隻我跟我老婆顧著兩家店,周末人多時我嶽母也充當服務員跟客人介紹!”


    王密說完,眾人一陣輕笑。


    “說說咱六個,三十多年前從一個學校一個班裏出來的,怎麽混得沒一個像樣的呢!”張雄信說完抖了抖煙灰。


    “你不像樣子不代表別人不像樣子!人家趙瓊的羊肉泡饃開了三家店,這叫混得不像樣子?人家家家店在主幹道上,這叫不像樣子?”李國遠瞪張雄信。


    “沒誒!生意一般般,南頭那家店我想關了呢!賠不起了,現在計劃著快過年了,萬一生意好呢!如果年後生意還是不行,我隻得旺鋪招租了!這幾年確實風水不好,是不是?”趙瓊抬眼問眾人,眾人點頭無話。


    “興邦,說說你唄!你是大夥膜拜的,被傳得神神乎乎的,說說你的廠子嘛,大家都感興趣。”趙瓊詢問馬興邦。


    “哎……說出來你們不信,我這幾年運氣不好,幾乎賠光了!南方發展確實好,但是變化太快、變數太多,地租、房租太貴,哪怕是犄角旮旯的地方,說漲價租子馬上能翻三番,這樣被整個幾回,你還覺得有底兒嗎?如果那邊真好,我會回來嗎?也怪自己沒能耐吧,在哪個地方都紮不下根來!變化太快了,咱總是落後一步,總是慢人一拍!我到現在也想不通,為什麽自己老是背著黴運!事事不成,心都涼了。”


    “別說那喪氣話,現在回來了,在咱老家紮根!你需要什麽給咱幾個老同學招呼,有錢的出錢,有門路的出門路,有資源的介紹資源,你想幹啥不成呀!”開羊肉泡饃的趙瓊拍著興邦的肩膀安慰。


    馬興邦上初中時本是本本分分的學生,奈何因跟趙瓊在宿舍裏通鋪相挨,兩人一來二往關係很近,看起來跟兄弟哥們似的。趙瓊那時候一米八九、長得俊俏、嗓門特大,在學校裏很受矚目。有回因吃完飯洗碗時跟人爭著用洗手池打了起來,三打一趙瓊有些吃虧,跟趙瓊同村的李國遠上去幫忙,對方見勢均力敵又喊來兩個人,彼時禿子雷和精細鬼王密見狀叫來了馬興邦,在興邦和眾人的幫助下,趙瓊打贏了。結果,這一眾人總共六個,全被學校開除。因這一事,興邦的形象幾乎被父親老馬打入地牢,從此不再信他。


    說來其妙,六個人兜兜轉轉,三十多年後又聚在一桌。此時個個麵目猙獰、身寬體胖、弓背禿頭,同是農村出身、同樣沒什麽學問的六個人在社會上熬煮了三十年後,成了開飯店得、賣陶器的、開眼鏡店的、銷售白酒的、做家具櫃子的、到處開廠子的。這一晚,為給馬興邦接風洗塵,為迎馬興邦重回故土,六個初中同學喝到了淩晨兩點四十才散夥。本心灰意冷、銳挫望絕的馬興邦見這些老夥計們這麽熱情,心中燃起了一絲希望,希望自己能在老家做點事情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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