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倩啊,來進來!”一紅唇白齒大眼睛的美人靠著椅背笑盈盈地朝來人招手。


    “李總你好!”


    “來,坐!”李玉冰給編輯部老員工吳仙倩拉椅子。


    兩人坐定,李玉冰開口。


    “你在公司幹了幾年了?”


    “快五年了。”


    “不錯!不錯!我以為你待了兩三年,還把你當成個新人呢。”


    “嗬……”


    “上周開會已經說了……呃……是這樣哈,公司在新媒體這塊目前用不了這麽多的人,經過商議呢,你們新媒體這一組七個人工作都會有變動。你和楊海露,工作內容非常相近,公司目前隻決定留一個。現在雜誌砍掉了,編輯部的工作整體而言要比以前清閑很多,那個……現在呐有三種方案供大家選擇——一種是工作不變,工資減半;一種是工資不變,工作增加;再一種就是離開,公司不續簽雇傭合同。離開的話會合理賠償,也會給夠充足的時間讓你們找下一份工作。”


    大齡寶媽吳仙倩得知今天自己被約談是要裁掉的意思,早已顏色大變。壞消息被溫柔地砸下來,怒也不是、哀也不是,仙倩良久語塞。


    “如果我和楊海露都選擇留下呢?”


    “不會,她已經決定要走了。她身上有房貸,每個月要還八千多,這兩年公司沒有給海露提工資,她已經很不滿了,現在……我跟她已經談好了。如果你想留下來,可以;如果你想走,也可以。新媒體的工作沒有以前那麽費力了,向安剛、童俊勇他們表示也可以接過來做的。”從始至終,李玉冰和顏悅色、聲音柔潤、嘴角微笑。


    見吳仙倩低頭不說話,李玉冰繼續說:“不著急的仙倩,你一時決定不下來慢慢考慮。公司內部調整、裁員,是需要時間的。現在的市場環境整體低迷,你可以在各大招聘網站上看一看,無論哪個行業哪種職業,這兩年的市場平均工資一直沒漲過,跟一六年、一七年幾乎是一個水準。至於……”李玉冰還想說什麽,忽地止住了。


    “李姐,我小孩現在還小,不太容易變動。我們在老家的房子也有房貸,一個月要還三千五,再加上這邊的房租,一家老小每月的開銷至少得一萬一二。再說,小孩現在還小,確實需要人多陪伴、多照顧。呃……這三個方案……”吳仙倩顯然已亂了心神,不知該去該留如何是好。


    “其實公司現在跟你的處境是一樣的。不敢大變動怕亂了根基,開支太大又撐不動,業務、工作這麽多也需要人手,但是盈利又很少……這樣吧仙倩,我給你兩周的時間充分考慮,怎麽樣?三種方案無論你選擇哪一種,我都尊重你。我也是寶媽過來的,我理解你的困難,希望你也能理解公司這邊的狀況和決定。”


    “嗯行吧李總,我再考慮考慮,盡快給你答複。”


    談完後,吳仙倩起身離開,李玉冰起身去送。


    年輕人們找工作、辭工作腦子一熱,一分鍾決定兩分鍾執行,從年輕歲月踏過來的中年人卻再也沒有勇氣任性輕狂。房貸或房租、孩子哺育或上學、一家人的日常開銷——僅這三樣當代社會最基本的生存消費,已然壓得人一步步變成了縮頭烏龜。中年人不再對廉價工資、卑微工作嗤之以鼻,因為身份和年齡的變化讓底層人失去了年輕力壯這一唯一優勢。


    對生活的被動、對變化的麻木、對小得小失的計較、對自己或家人或外人的極端吝嗇、人前人後齷齪地貪錢、麵對羞辱或比較悲涼地容忍……如此種種皆是生活所迫。任他曾意氣風發、心懷淩雲之誌,總有一天,人們會突然地瞧不起現在這般失敗窩囊的自己。一文錢難倒英雄漢,這話可不隻是戲裏的段子。


    吳仙倩聯想起大概半個月前,自己還被社區的計生人員來到家裏現場催生二胎,此時想想,現實生活真是魔幻而悲憤。


    李玉冰心裏也不好受,親自開口逼迫別人辭職,這並不是什麽義舉或有臉麵的事情。特別是當自己一個一個約談了名單上的被裁員工之後,才知他們都是一個一個家庭裏活生生的頂梁柱。無奈,作為公司的管理層,保持公司的效益和效率是她的工作。職場,不需要談什麽感情或關係、憐憫或慈善,一切奉行能力至上、盈利至上。隻有保持理智和清醒,公司才能存活,才能在盈利之後普惠員工。


    已經好幾天了,一直沒有決斷,一直在拖延。


    周二中午,包曉星午休起來後,垂眼靜觀熟睡的兒子,不知該怎麽辦。去醫院治療兒子很排斥、做法很生硬、經濟也不允許;醫生總說換個環境換個環境,眼下這境況換個環境哪有那麽容易;假設回老家的話,要重新適應環境、適應村裏人、適應農村節奏、適應新的農民生活,種種挑戰她們娘倆能否解決……如果是自己得了病,也許拖延拖延並不會怎樣,可如今兒子中度自閉,這學期即將結束,如果本學期連帶寒假還治不好的話,那定要拖累下一個學期了。


    迫在眉睫。奈何,她做不出決定。


    包曉星日日發愁,愁得昏沉氣短,愁得精神頹廢。城裏的開支居高不下,隻這一份麻辣燙晚班的工作根本應付不來,目下還賬還不了、看病看不得、回鄉又難回……舉步維艱,女人急火攻心。


    兩點鍾她起床洗漱,瞄著鏡中的自己又老了一茬。頭發油膩枯黃、臉色暗黑曲折、身上淩亂邋遢、牙黃嘴幹、下巴還冒出了三根黑胡須……四十歲了,她明白人在壓力極大時會出現身體失調。曉星摸著胡須在鏡子跟前照了又照,忽地被莫名戳中,哭了起來。在衛生間裏無聲地哭了一會兒,後來坐在坐便器上發了一會呆。


    也不知怎地,好似附體一般,女人大冬天地脫了衣服進了浴室,洗了個寒冰刺骨的冷水澡。出來時滿體通紅、瑟瑟發抖,而後穿衣洗漱,畫上淡妝,塗上口紅,戴上圍巾,披上青色外衣,踏上矮跟皮鞋,女人出了家門。


    包曉星一路快走,掃車、停車,出示證件做了登記,進了校門。她先去了學成班主任張老師的辦公室,張老師不在,正在上課,曉星於是在辦公室外靜靜等候。站在樓道上俯視寧靜宜人、書聲琅琅的校園,環視之間,曉星眼眶又紅了。


    這是區裏少有的幾所優秀小學之一,幾年前為了進這家學校沒少費功夫托關係買東西,奈何進了這所學校之後,兒子並不是很開心。他有些適應不了這裏的競爭和單一,也適應不了這裏充滿功利和攀比的小班環境,所以升到四年級了一個朋友也沒有。


    現在的教育好比一方麥田,耕種一片同時播種、同時生長、同時結果的小麥。任何不一樣的植物——土豆也好、芝麻也罷,隻要與小麥長得不一樣,在這片農田中將被定性為雜草。雜草注定要被鋤掉或者毒殺。包曉星堅信,自己的兒子不是雜草而是一株與眾不同的樹苗,她篤信他會健康長大。


    “誒!您是學成媽媽?”下了課,張老師捧著課件緩緩走來。


    “對對對!張老師您好,我是來給孩子辦理休學手續的。”包曉星盡量保持克製和微笑。


    “這樣啊!那休學的東西您帶齊了嗎?學生證、身份證、戶口本這些。”


    “我在網上查了查,帶了七樣東西,張老師你檢查一下。”曉星從包裏掏出一大堆她早已準備好的證件、照片之類的材料。


    老師審核之後回到辦公室,在電腦上打開一張表,打印之後交給家長填寫,填完以後班主任簽字蓋章。完事後兩人捧著一大堆資料去了教導處辦公室,找到一位王姓領導,簡要談了談學生情況,然後簽字蓋章。四點又找了位毛主任簽字蓋章,領到了一份離校手續;四點半,張老師帶領學生家長去另一處辦公室裏拿到了蓋了章的休學證明。包曉星感謝了一番張老師的耐心幫助,然後捧著這張證明書,離開了這所學校。


    出了學校以後,心裏冰涼的女人撿著一處路邊座椅坐了下來。車來車往卷起塵埃撲到她身上、路過的大狗在她腿上到處嗅、冷颼颼的風吹得她前額微痛……女人仰望白雲癡癡發呆,哪裏顧得上這些。白雲一團一團、一處一處,似動似靜,似空似實,似留似走,似遠似近,似涼似暖,似悲似歡……雲與人兩兩對望,好似大千世界刹那間隱遁消失,如泡破碎,如夢已醒。


    所有的極端皆通往一處,隻有走到極端的人才懂。但願這是一場夢,可她何時夢醒呢。全部的善惡、哀樂都聚在這裏,永遠無法中和的、治愈的悲哀壓倒了一切。包曉星渴望來生尋找一個無比強大的、抑或無比陰暗的壞靈魂,這樣,活著不累。


    這些年來,奇跡、好運一直在賄賂自己,曉星為了家人、為了心中的道德、為了三十年的價值堅守、為了莫須有的希望,固執地守在井底,將它們一一拒絕。今天,同樣,為了家人、為了心中的道德、為了三十年的價值堅守、為了莫須有的希望,她要跳出枯井,她要製造好運,她要謀求奇跡。


    兒子的未來,此時此刻,在她手裏。


    也許曾經她貪戀安全守著枯井不願冒險,可是今天,為了兒子的未來,她要放棄自己、放下自我。


    犧牲,真到了實踐的這一刻,竟然絲毫不痛苦,反倒讓她癲狂,使她高尚,催她偉大。她要決絕地離開,追尋廣袤的大海——海龜口中的浩渺之域。


    城市,是宮殿,亦是囹圄;城市,有待開采的無盡寶藏,也有待垂釣的無窮欲望。


    曉星想再多看幾眼自己在這座城市中的身影——活動的身影、思考的身影、微笑的身影、憂傷的身影;永遠騎著車子趕路的身影、永遠匆忙賺錢的身影、永遠沉默寡言的身影、永遠背著大山的身影。


    樹葉在頭頂被風吹得沙沙作響、此起彼伏;遠處的施工聲不眠不休、無情無苦;拐角的汽車鳴笛時有時無、時俏時躁……


    從富春小區到農批市場再到兒女上過的學校,關於這塊地方,包曉星不知走了多少次、穿過多少道。女兒梅梅最愛吃的牛肉河粉或麻辣燙所在的小街道她閉著眼也摸得到,兒子學成買校服、買文具、買玩具的那條街她幾乎每月去一次,哪家店鋪衣服實惠又便宜、哪家超市的牛奶品質好牛乳含量高、哪家餃子店量多價低味純正……關於她生活過的、探索過的、愛過的深圳,她知根知底。


    有一條望輝路兩邊栽著密密麻麻的木棉樹,其中僅有一棵木棉在冬天開出白色的花朵;有一條龍屋路邊上有排花店,她看了數百次店門口的打折花卉卻從不舍得買一盆;民行路上有一間三平米的小鋪子,一對河南老夫婦在那兒賣圓燒餅、芝麻餅十幾年來從未漲價;農批市場後麵有條小路上有一對丈夫是侏儒的夫妻開著一家洗車店,曉星以前常繞道去那裏洗車……深圳,收藏著她一半的年華;深圳,目睹了她一雙兒女的成長。


    總在離開時,才知它亦有千般好。


    人類眼中所看到的萬物是豎起來的、立體的、三維的,也許在某些動物眼中人是錐形的、柱形的、扁平的;人類所見的顏色是赤橙黃綠青藍紫的,而在某些動物視野內的地球隻有藍色的、紫色的、靛藍的、藍靛的。兒時聽說人得道成仙以後沒有影子,沒有影子多麽奇怪呀,不知為何,此時此刻,包曉星隻想帶著兒子去尋找一個萬物扁平的、萬物藍紫的、萬物沒有影子的輕盈世界。


    母愛,是孩子一切身心疾病的特效藥。


    周二下午,根據每天的計劃,這個點何致遠正打開電腦要查詢群消息。上周經過鄧仁輝的點撥之後,致遠又在網上搜了幾個教師群加了進去,每天在固定的時間段瀏覽各個群的消息,希望能挖掘些有價值的建議或訊息。


    看了許久,翻到第二十二頁的群消息時,致遠發現了一條關於招聘的鏈接,打開一看是一個名為“立本書院”的國學私塾培訓機構在招聘講師。招聘方要求招聘對象有演講經曆、熟悉國學、文憑在研究生以上。何致遠一見立本書院設在深圳,反觀自己條件滿足,很有興趣,於是在網上專門搜了下那家培訓機構的介紹。這家機構已經成立很多年,培訓對象有針對各階學生的古文化普及、針對企業老總的名作導讀、針對公司團體的國學講座,課程設計上有書法、國畫、古琴、中醫、養生等等。何致遠搜索以後,確定這家立本書院是正規的,於是修改簡曆以後直接發了。


    沒想到很快有了回應。立本書院那邊招聘的打來電話,簡單詢問以後雙方約好周四進行麵試。想到以後要做個職業演講人了,致遠生機勃發,在房裏高興地哼起了歌。後天麵試,今天已經晚了,明天周三要準備好些東西呢。


    幾個噴嚏下來,包曉星在街邊冷得抖擻,一看表發現自己在風中坐了四十分鍾。她不能感冒,因為她是兒子的護佑神。包曉星裹好衣服前行,卻不知要去哪裏。走著走著,她變了方位,走到了竇冬青所開的麻辣燙店門口。此時晚上六點不到,店裏還沒有正式上客,冬青和幾個小姑娘正在備菜、熬湯、打掃。曉星腳步無聲地進了店,想出聲喊人卻喊不出聲來。


    “誒!曉星你怎麽這個點來了?”竇冬青穿著圍裙抱著菜一出貨房,吃了一驚。


    “竇哥,打擾你!跟你說些事。”曉星今天化了妝,年輕了十來歲,乍一瞟好看得閉月羞花,店裏人見包大姐來了,都出來跟她打招呼。


    “你說。”冬青說著放好菜,擦幹了兩手的水,請曉星坐下來。


    兩人坐定以後,曉星開口:“竇哥,我家裏有事,不能繼續再幹了!我兒子病了,我想帶他回老家修養,所以這個月就幹到昨天為止。”


    “包姐你要走呀!為什麽呀?星兒姐怎麽這麽突然……”同在麻辣燙店裏打工的小姑娘們驚呼不舍。


    “哦!這樣啊,沒事,明天元旦了,這月也完了。呃……我算算,你剛好是幹了四個月對不!”


    “嗯。”


    一陣沉默,竇冬青起身去櫃台取了本子和筆,而後坐下來說:“那我給你把這個月工資結了吧!”


    十來分鍾後,冬青將工資打到了曉星卡上,曉星再三感謝,和小姑娘們作別,最後果決地離開了。包曉星這頭一走,冬青趕緊給表弟打電話,把曉星辭職的原話說了一遍。彼時正在店裏搞裝修的孔平一聽,方寸大亂,出去追也不是留下監工也不是,急得了不得。城市裏人山人海,倘真分別了,不是死別,也等同訣別。


    周二晚上,老馬陪漾漾做作業。今天的作業是寫漢字,將“姐”、“妹”、“姨”、“姑”四個字在田字本上各抄三行,其它三個字還好些,獨獨姨媽的“姨”字漾漾寫不好,老馬手把手地教也教不會。


    “爺爺,你知道這幾個字誰是老大?”


    “誰?”


    “這個——姨!”


    “為啥?”


    “因為它最大啦,格格(田字格)裝不下啦。”


    “哼嗬好吧!它是老大,你把它寫小點不成嘍囉了?咋回回寫到格格外麵呢?”


    “它太大啦,我裝不下!”小孩雙肩一抖一聲吼。


    “成成成!裝不下就裝不下,咱趕緊寫吧,才寫了五個,還要寫兩行半呢!”老馬催促,因為此時已經晚上八點半了。


    “我手疼!寫不了啦!”漾漾撒嬌偷懶。


    “手哪裏疼?”老馬凝眉故作生氣。


    “這兒!這兒!還有這兒!”漾漾伸手胡謅。


    老馬對著孩兒的小手吹了幾口氣,問道:“還疼嗎?”


    “這下不疼啦!但是……爺爺我想喝水!甜的水水!”狗尾巴草又撒嬌。


    “蜂蜜水?”


    “嗯!”


    老馬一聲長歎,忍不住地頻頻搖頭,起身去給她衝蜂蜜水,一路氣得自言自語。


    “一會這兒一會那兒,寫個作業跟挖山似的——磕磕絆絆的!一畫畫、一玩玩具也不見你咋地。從小就是個是非精,看你寫作業遲早得把爺心焦出毛病來!”


    老馬那頭抱怨,小孩坐在椅子上等著熱乎乎的蜂蜜水,兩腳在椅子下麵傲嬌地踢來踢去。漾漾對爸爸媽媽哪敢這般隨性,隻因她自從試探出爺爺對她百依百順甚至無底線地滿足之後,小人兒便大膽地暴露出霸道公主的那一麵。蜂蜜水端來後,爺倆個對坐,大眼瞪小眼,各捧著一杯蜂蜜水在喝。


    “爺爺,你結婚了嗎?”漾漾忽來神問。


    “哈!結了!”七旬老人被問得無聲顫笑。


    “你什麽時候結的婚?我怎麽不知道呢!”小人兒對這個答案不是很滿意。


    “嘿嘿嘿……前些年……嗬嗬……”老馬怕嘴裏的蜂蜜水笑得噴出來,急忙咽了下去,險些被燙傷,喝完後齜牙咧嘴地散熱。


    “那你跟誰結的婚呢?”


    “一個女的,她叫外婆。”


    “外婆……現在在哪裏呀?”


    “天上住著。她是神仙,王母娘娘跟前的小仙女。”


    “仙女呀!那她晚上睡在哪裏——樓頂嗎?”


    “哼哈!不是,雲上麵。”


    “仙女晚上也寫作業嗎?”


    “不用!仙女不用寫作業的,隻有小朋友才要寫作業的!”


    “真好!我也想做仙女!”小人兒由衷地羨慕。


    “因為仙女不用做作業嗎?”


    “對噠!”


    “想得美!趕緊喝,喝完了繼續寫字!”


    “嗯哎……”狗尾巴草又踢腿撒嬌。


    “爺爺,我想起來一件事情!”


    “啥?”


    “方啟濤說……如果我不願意做作業的話,他可以幫我做作業的!”


    “這混賬東西!從小就這麽壞!還要把你帶壞!你告訴方啟濤,如果他幫你做作業,爺就打他去。做一回作業,打一回屁股!”


    “不行!不準打他!”漾漾氣得扭腰噘嘴。


    “咋地?你喜歡他!舍不得?”


    “嗯,是的。”


    “為啥喜歡他呀?周周不好嗎?”


    “周周長得太低了!”


    “哦!你是因為方啟濤高所以才喜歡他是嗎?”


    “也不是!”


    “那到底為啥?”


    “不為啥!就算方啟濤長得低我也喜歡他!”


    “噗!”老馬嘴拙地笑,笑完了問:“呐……你長得這麽矮、這麽低,你喜歡你自己嗎?”


    “嗯?”


    這可把個狗尾巴草問住了,半晌腦仁卡著動不了。老馬等不及了,用小勺給她灌了幾口蜂蜜水,奪走杯子,將她拉過來麵朝作業本,把半截鉛筆重塞進她右手裏,強迫她繼續抄那個出格的“姨”字。


    五金店的裝修本來到晚上八點結束,今天孔平早早讓裝修隊下班,自己在鋪子二樓的出租屋裏洗了個澡,換上了一身最正式、最昂貴的新衣服。出門理了個頭發,買了好看的果籃,在花店裏還選了一束適合兒童的向日葵,如此整裝之後,男人坐車去找心上人。他早已打聽到了曉星家的小區,晚上八點半到富春小區以後孔平忐忑地給曉星發信息。


    “星兒,我在你樓下等你,你們小區南門口,你不下來,我不離開——孔平。”


    第一次用短信聯絡,男人緊張無比,頻喘大氣,在南門口的人流中生硬、醒目而硌眼地捧著一束向日葵走來走去。


    終是要來,曉星自知躲不過,看到信息以後,下樓去見他。兩人見了麵,隔著四米時招手,隔著一米半站定。


    “你以前說過你住在這兒,我記住了。”孔平先開口。


    “有什麽事嗎?”曉星在冷風中問。


    “沒事,就看看你!你說你突然走了,也不打招呼!哈哈……”


    孔平笑嗬嗬地盯著曉星的眼睛。


    “去那邊吧,那邊安靜一點。”


    包曉星見站在街邊人來人往的不方便,於是將孔平引到了小區外的一處廣場上。


    “我知道你兒子生病了,本來想去你家看他,但是不方便。這束花給他,希望他健健康康的!”圓腦袋的孔平笑嗬嗬地將花雙手遞給了曉星。


    曉星被戳中要害,鼻子有些酸麻,凡提到兒子的她不是崩潰便是難過。猶豫數秒後,終是接過了那束向日葵。


    “謝謝!”


    “不知道你家幾口人,這是一點水果,給老人家的!”孔平雙手遞過果籃。


    “呃……不用!”


    曉星激烈搖頭不想收,樸實人孔平倔強地舉著,曉星無奈,接過果籃放到了兩人腳尖中間。


    “你把店裏的工作辭了?”孔平搓著兩手問。


    “嗯。”


    “我哥說……你要回老家是嗎?”


    “嗯。”


    包曉星兩手抱胸,兩眼盯著右腳尖,女人渾身冷淡得寒氣逼人,全不似往日在店裏工作時的和悅之態。經過三個月的相處,曉星理解也能強烈感受到一個三十多歲小夥子對她的濃烈情愫,但她和他完全不在一個世界裏,她也完全沒有必要回應他什麽,今天他能開口則開口,開不了口那就再也不見。


    見狀如此,平日裏在店中那個嘻嘻哈哈、玩轉段子、愛幫曉星幹活的、愛請曉星吃宵夜的、愛替曉星打抱不平的孔平此時此地成了個啞巴,嗯嗯啊啊地吐不出字來。


    “你吃飯了嗎晚上?”孔平終於掏出來一句話。


    “吃了,在家做的,跟我兒子一塊吃的。”


    “哦!”


    “你兒子現在狀態怎麽樣?”


    “不太好。”


    “哦。”


    又是沉默——割臉、提心的沉默。


    “我不是告訴你我要開五金店嘛,現在五金店正裝修呢!今天在粉刷牆,明後天把吊頂做好,角鋼架後天到貨,架子到了以後馬上鋪貨。這兩天我正在網上采購呢,還去東門、華強北那邊看了幾回。”


    “恭喜你呀!你很能幹,以後肯定混得不錯!”


    “哪裏哪裏!你別抬高我讓我難堪,深圳不是一般人能混得起的。”


    曉星側望不遠處人行道上新鋪的大理石地板磚,沒有回應,不願閑談。


    “我最近幾乎每天上午都騎著車子去各個五金店轉,發現有些五金店還帶著燈具、門鎖、洗手池、二十四小時開鎖、家用維修、租賃電鑽拖車這些業務,將來我生意起來以後,也想附帶些業務。”


    “不錯呀!你腦子活躍,很有想法。”


    “我今上午去了一家五金店,人家店裏還配著一項服務,你猜什麽?給新房子的陽台裝安全網,一次七八百起步呢,我想著我有技術也有材料,將來也可以安裝這個,或者雇個人之類的!光幹這個就很賺錢,還能開個淘·寶店提供同城服務。”


    “這個……要注意安全,高空作業,很危險的。”曉星冷冷地提醒,又怕他想多了。


    “我算了算,接下來采購貨物得花不少精力呢。小到釘子大到梯子、工業風扇,各門各類上下兩千件東西,到時候盈利了,可能還得買個車專門拉貨送貨。”


    “嗯,車很有必要。”


    “我這回豁出去了,把店裏設計得很寬敞、白亮白亮的,從底下到頂上全可以放貨。賣得快的日用我帶些,賣得慢但賺錢的裝修材料我也帶些,完事了再定個廣告牌、燈箱、牌匾,給它整得大氣一點。要麽不做,要做咱就得豁出去。”


    “不要一次性投入太多,回不了本很難熬的,賺點兒錢再添置點兒,先盤活了再擴大。”曉星用經驗提醒。


    “嗯,我也盤算的是慢慢來。但人心裏得先有個宏大的想法對不?人有十分的目標才有十分的幹勁不是嗎?五金店的名字我老早想好了,叫‘星平萬行五金店’,你覺著怎麽樣?氣派嗎?”孔平笑眯眯地暗示。


    包曉星一聽店名馬上驚了,過來人的她麵上穩穩的,開腔回應:“取名很重要,要用好多年呢!盡量找個好聽的、客人容易記的,比如什麽隆發啊、興泰呀、平價呀,或者用村子、街道的名字來命名。”


    “謝謝你指點,還是你有想法。這兩天裝修完了,我要把鋪子的二樓也收拾收拾,二樓總共三十多平米大,是個大單間,我打算隔出個兩室一廳來。將來弄好後,一進門,左邊是個六平米的單人小房,右邊是個九平米的客廳,穿過客廳後是個九平米的大房子,小房子裏麵套個三平米的陽台,然後房子外麵剩的空間做廚房用!這樣住三個人完全沒問題!”


    “哦!設計得很好,不錯呀!”


    聽到這裏曉星鼻頭酸澀,有些哽咽,感動得說不出話來。她絲毫無意於孔平,但孔平的規劃裏卻有著她和她的兒子。


    “裏麵大點兒的房子,將來我會添個大衣櫃,衣櫃旁邊再買個化妝台,化妝台對著外麵的小窗戶,窗戶邊是樓下芒果樹伸進來的綠葉子。我當初定下這家店鋪也是因為這棵腰粗的芒果樹在樓下,感覺風水特別順。”


    “不錯!”


    “星兒,你樂意做我五金店的老板娘嗎?”


    孔平鼓足勇氣,終於說出了心中的話。


    男人含情脈脈,有生之年第一次恨不得將一顆心掏出來給她驗證。


    語重如山,兩人沉默。


    幾分鍾後,孔平接著小聲說:“那間小房子給你兒子住,我會一輩子對他好的;那個化妝台給你用,我把我的後半生全陪給你。”


    曉星望著地麵,心跳加速,她絲毫不歡喜,心底累積著厚厚的冰涼。


    “你來管賬,我來賣貨。你說日子怎麽過就怎麽過,你說賺了錢怎麽花就怎麽花。”


    溫柔和善的孔平雙眼眨也不眨一下地凝視曉星的眼睛——一如最初、從始至終。


    “你不用考慮我們之間的年齡差,也不要介意我沒結過婚還是你結過婚,我不看重這些,你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以後生不生孩子由你決定,是不是我親生的我也不在意。”


    包曉星早潰不成軍,眼淚在黑夜中滴答滴答地往下掉,她卻依然雙手抱胸穩住呼吸不讓對方發現。


    孔平說完了所有的話,他得不到她的回答,不敢上前半步,不敢逼問一句。兩人這麽幹巴巴地站在暗光樹影中,不知道的還以為這兩人隔老遠在談工作呢。


    數分鍾以後,曉星控製自己止住了淚,驀地抬頭平視路人,道:“已經九點了,我要回去陪我兒子了!下周我回老家,不會再來深圳了。你好好生活,加油!謝謝你的花!”


    曉星說完急忙轉身,抱著一束花大步走開。進了小區南門碎步地跑,一進電梯先將孔平的微信刪掉,然後將他的手機號設為黑名單,最後刪掉了手機通訊錄裏的那個兩小時前才存上去的名為“孔平”的號碼。


    回到家後,女人大步走進自己的房間,關上門躲進被窩放肆地痛哭。話說,她根本不喜歡孔平,為何哭得這般興師動眾?該是為自己而哭吧,哭這些年自己的男人待自己薄情至極;哭自己這輩子都沒遇到過孔平這麽實誠細膩的男人,哭自己這一生為何沒有早些遇到孔平。


    人至中年,即將半百,對婚姻所求無非暖心踏實,至於其它無須多索。


    孔平傻傻地杵在原地,老大一會跟個電線杆子一樣。成年人沒有動手沒有大喊沒有追趕,隻是靜靜地雙眉緊蹙望著她離開,心卻天崩地裂地揪得疼。這一晚,孔平在曉星家小區外的廣場上站了兩個多小時,最後才難過地轉身離開。五金店門店二樓的兩室一廳的設計,是他過去一月裏每晚入睡前最興奮最幸福的幻想。兩腳冰涼的男人如此走了回去,這冰涼的夜如同他冰涼的心。


    他和她,此後再也沒見過。


    天有不幸,孔平得五金店因為某種不可抗力(二零二零年新冠疫情)一開張就關門了,在深圳心灰意冷的他重回老家,花了一年時間裝修自己在河南小村裏的老房子,裝修完後繼續去鄭州打工。在鄭州他認識了一個姑娘,跟那姑娘有幸走進了婚姻。三年後夫妻倆攢夠了錢,在鄭州開了一間很小的五金店,彼時四十歲的孔平人生算是有了著落。隻是在珠光寶氣燈紅酒綠的南國深圳、在溫文爾雅亦剛亦柔的曉星身邊的這段歲月,成了他無望囧途、平庸人生的一抹彩虹,餘生任何時想起都覺玄幻如夢、美不勝收、妙不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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