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修改校對,眼睛疼,幹不了了。)


    長空溢彩,大地流金;人間改歲,天下皆春。


    天漸黑了,鞭炮聲不絕於耳,曉棠朦朧中睜開眼,一看時間已晚上七點。醒來一眨眼胸中一萬個怎麽辦,她還要給鍾叔和馬叔送年夜飯,可她做的年夜飯在哪裏呢?廚房隻留湯湯水水、鍋碗狼藉等她處理,還有一隻野貓!是啊,還有一隻野貓在廚房睡覺呢。


    曉棠掀開薄被下了床,小心翼翼去廚房取手機,開廚房門時缺耳伸長脖子探頭望著曉棠,好像兩腳獸侵犯的是它的領地。曉棠笑了一聲,在缺耳安靜的注視下,她拿出手機關了廚房門。手機充上電以後她在網上開始預訂最快的年夜飯,八點多年夜飯的外賣一到家她火速出門直奔鍾家雜糧鋪子。


    提著熱飯十分鍾後到了姐姐家,喊了幾聲沒人應,原本準備的驚喜被冷清澆滅,曉棠一打電話才知鍾叔還在街上掃地呢。要不要給姐夫鍾理打電話?猶豫片刻曉棠放棄了。掛了電話準備給在醫院的馬叔三人送年夜飯時,曉棠一問才知漾漾已經出院了,馬叔連連拒絕她的好意,隻叫她自己安心過年不必操心他們三兒。


    萬家燈火過除夕,鞭炮聲聲迎新年,這光景下梅梅她爺爺竟孤零零地在外麵掃大街,想想也淒涼。曉棠不知如何是好,給姐姐打去電話。姐妹倆熱火地聊了大半晌,從學成的變化聊到老家的除夕,從新年走親戚聊到開春種地,從漾漾出院聊到桂英姐家的亂子……親近的人隔著幾山幾海也永遠有聊不完的天,曉棠聊著聊著走回了家裏,回家後又跟雪梅長途聊了一會兒。


    除夕這天鍾雪梅過得格外快樂。中午學院的師兄師姐們請他們大一的師弟師妹吃大餐,晚上學院組織留校過年的學生們一塊包餃子、做火鍋、看春晚、搞聯誼,跨年時學院共·團·青的老師還給每位學生送了一份禮物、包了一個紅包。


    “哎……今年真他媽倒黴,從上到下哪哪都倒黴!生意不好又趕上這**!市場徹底關閉鋪子徹底沒生意了,誰知道這yq哪天過去?一天不過去咱一天不開門,我生意怎麽做?天天喝西北風嗎?”老陶抱怨。


    “哎……我還好些,現在好些客戶買茶葉直接叫郵過去,不過量不大,還是有好多人喜歡來店裏挑,主要是批發的少了,哎……反正這個年不好過,我老媽一天天巴巴地盼我回去呢,結果現在我老婆帶著孩子回去了,我一個人擱這兒!”賣茶葉的大強閉眼搖頭。


    “回不去憋屈,回得去也憋屈!從我陶煜回來後,兩孩子天天吵!除夕晚上還吵呢,真槍實彈地吵哇——陶煜對他妹子動手啦!氣得我剛才結結實實把他打了一頓!打完後陶煜說他要回學校,他媽趕緊拉著勸!哎……我婉兒平時性子多好,一見她哥就不行啦,兩人相互瞧不上相互批鬥,他媽現在氣得讓兩人分開吃飯!鋪子攏共那麽大,晚上還擠在一起睡覺呢,看今晚上這年怎麽過!”老陶愁得前額痛。


    除夕晚上九點,鍾理、老陶、大強湊在一起抱怨令人頭疼的生活。大強今年滯留在深圳回不去老家,老陶一家天天吵吵得老陶待不住隻想逃,鍾理光杆一個隻能跟兩人喝喝酒聊聊天以取暖。其實鍾理也想分享、也想抱怨、也想談談他的生活,可他哪裏有生活呢?女兒雪梅大過年的不願意給他打一個電話,老父親年也不過出去幹活為了多掙幾千塊錢,妻子曉星帶著兒子離開了他——決絕地遠遠地離開了他,他將自己排擠得隻剩孤獨。鍾理想給自己時刻念叨的人打個電話,始終抬不起手。


    他像一隻風箏,自己剪斷了自己的線。


    他痛苦得隨時要哭出來,可酒杯中倒入的正是他灼燙火熱的淚。他一口一口地悶灌,以免讓人看到他的悲傷。人群中有幾人是大師?鍾理雙眼中的苦大強看得出老陶也看得出,凡曆經生活不易的人們皆看得出。可笑,他的苦全是他一手磨出來的。


    他應該假裝很高興地告訴女兒一些能讓她笑起來的好消息,可是他身上哪來的好消息?或者,他可以暖暖地簡簡地問問梅梅大學生活怎麽樣、學習累不累、學校好不好,可他該怎麽跟女兒解釋自己這半年從未給她打去一個電話,怎麽跟長大成人的女兒解釋自己傷了弟弟、氣走媽媽、愧對爺爺,鍾理被失職的父親這一罪名壓得站不穩當。


    他應該勸說父親除夕早點回來,爺倆一起做頓飯過個年,可笑他慚愧得哪裏開得了口?他最想跟父親麵對麵聊聊天、喝個酒、碰碰杯,這樣的願望從來實現不了。他這輩子最最愧對的人便是這個老頭,如若有來生,他希望自己作父親老頭作兒子以還他這一世的恩情。可笑,他何曾善待過自己的兒子?


    他應該買些禮物寄給兒子,在學成收到禮物的瞬間向兒子輕輕地說一聲“爸爸做錯了”,可是,一句道歉能輕輕鬆鬆抵消傷害嗎?鍾理很難過,因為他清楚兒子身體受到的痛也許會隨著時間淡漠,但他給小孩童年留下的仇恨、恐懼和陰影永遠無法用道歉消除。他明白唯有愛才能治療兒子的陰影和自己的內疚,但是,他愛無能。


    他最想跟老婆打個電話問問她回家後怎麽樣,他對曉星懷著一萬個為什麽和一萬個對不起,每當在心裏預演與妻子打電話的開篇語時,鍾理總刹那間淚目,淚目的他該怎麽開始一通正常的對話?凝結成冰火的內疚感時刻提示著他,曉星是不會原諒他的。


    鍾理該怎麽整理好情緒站在正確的位置拯救他的家庭和婚姻?他該怎麽平複這晃蕩的大海?旋渦和洪流止不住地在胸中攪擾。時間從每個人身上踩過,走過必留下烙印。


    “現在咋辦?找不到打墓的人咋整?哎……整得這事兒,虧先人呐一天天的!”老三馬興才拉著驢臉嘟囔。


    “又叨叨!沒完沒了了還!這麽多菜還堵不住你的嘴!”三嫂郭玉池白了丈夫一眼。


    “就是呀三哥!我妯娌幾個辛辛苦苦做了兩桌席,還堵不住你的嘴!今天年夜飯,少說些不高興的事兒!”老五媳婦林月娥笑罵三哥。


    “人家過年呐,咱辦喪事呐,還高興!咋高興?”馬興才瞪了眼老五媳婦。


    “會有辦法的,明天再找找人!”老五馬興成啃著饅頭擠著眼說。


    “明年找!弄熱鬧吧你!大年初一全村拜年呐,你找人給你打墓!開得了那口嗎!今年除夕開價一天八百都沒人來,明天大年初一你還指望著能找到人!做夢吧!”老三又嗆。


    “八百找不著一千總有吧!先吃飯吧!一直說一直說!”老四皺著臉不耐煩了。


    “是啊,操心的不是你幾個,你們吃吧我不吃了!大哥埋不了吃得下嘛一個個的!”老三指了下靈堂的位置,起身要走,何致遠趕忙拉住。


    “吃飯就吃飯,認認真真吃飯!吃完飯再說事兒!”致遠拽著熄火。


    “咋埋不了人?咱幾個勞力呢咋埋不了?實在不行自己打墓,弟兄四個加女婿五個男人還打不了一個墓?多大點事兒來來回回不停地說!煩不煩?”老四擠兌老三。


    桂英一聽“大哥埋不了”這一句,頓時吃不下了,歎著氣去桌邊的爐子上烤火。


    除夕夜,晚上八點半,老馬家坐了兩桌人。一桌是兩位老人、六個孩子和老四媳婦,一桌是弟兄四個、桂英夫婦加老三老五媳婦。原本兩桌人悶不吭聲地各自吃飯,馬興才一說起目下的頭等大事,眾人心情皆不好了。


    “也不知你伯在深圳跟兩個娃娃咋過年的?”二嬸試著扯開話題。


    “能咋過年?我伯又不會做飯,仔仔是男娃娃,女娃娃還發著燒,哎……”老四說完一聲歎,桂英靜靜聽著揪心到鼻酸。


    “仔仔是大孩子啦,能照顧得了他爺和漾漾,沒事的不用操心。”何致遠假裝輕鬆地安慰眾人。


    “姐夫你不是說仔仔眼鏡摔碎了嘛?一千度的近視沒了眼鏡咋照顧老的小的?”老五說完眾人笑了。


    “英英姑,仔仔會做飯嗎?”興波大女兒馬明鳳一邊吃飯一邊詢問堂姑馬桂英。


    “嗬!不會做飯,但是會買飯!”桂英說完,孩子們又笑了。


    “姑,仔仔學習好嗎?”十六歲的馬明喜打聽跟自己同齡的何一鳴。


    “湊活。不管他的話中下遊,敲打敲打又跑到中上遊了。這學期期中考試倒數第十名,這兩月姑跟你姑父天天管著,期末考試竄到了第八名——正數第八名!他們班五十七個學生,你想想浮動多大?”桂英說完,孩子們又哈哈大笑。


    晚飯後,何致遠悄悄去了大哥的空房裏給母親打電話。原本想安慰完母親給張叔和明遠打個電話質問質問,可真到舉起電話時,何致遠才痛恨自己連替母親說硬話他也不會。他不是個狠人,在這一點上,他羨慕妻子的霸氣,崇拜她的勇氣,嫉妒她麵對委屈替自己人主張抱屈的真實。


    董惠芳見兒子悶不做聲的,自己反倒過來安慰兒子。可斷了電話一個人過除夕時才知現實有多麽冷酷荒謬。好在此時孫子的電話來了,給董惠芳的絕望帶來了些許陽光。


    “奶奶,包餃子是先和麵還是先做餃子餡?”仔仔一撥通視頻電話直接問包餃子的事兒。


    “包餃子呀!誰包呀?”董惠芳好奇。


    “我爺爺要包,但是他什麽也不會!所以我隻能給你打電話了。”


    “哦!你們三個人……你外公還要包餃子呀!”董惠芳擋不住地驚訝。親家公剛痛失長子,眼下漾漾高燒才退,老頭又搗鼓著包餃子,這是一種什麽樣的心理狀態,董惠芳似理解似不解。


    “我爺爺說要給漾漾吃,整了老大一會兒,什麽也沒整出來,廚房一團糟!”仔仔躲在房子裏禁不住抱怨。


    “你外公沒包過餃子吧?”


    “是,他說他從來沒包過,但是今晚上非得要包,非得讓漾漾和我吃到餃子才肯罷休。從五點回到家搞到現在,餃子皮也沒擀出來,漾漾早困了,我也快餓死了,奶奶,要是你在深圳就好了!”少年撒嬌。


    “你外公是想給你倆過個年呐!老頭好心,乖乖,你幫幫你外公!”


    “我也想幫,但是我不會呀!又沒眼鏡,啥也看不見!”


    “你聽奶奶的,包餃子要先和麵。和麵的比例是麵粉和水二比一,然後在麵裏加一點點鹽。你小夥子手勁大,你幫你外公揉麵唄!麵揉光滑以後,放著發酵一會兒,你揉麵的時候讓你外公去做餡。奶不知你外公做的什麽餡,三鮮的、豬肉大蔥的最好做——速度快!是這樣,現在不早了,你趕緊去幹活吧,奶奶親自指導你,教你做什麽你做什麽!節省時間吧!”


    “那好吧,我去廚房了,我們語音聊,有問題了拍照片可以嗎?”


    “不!奶奶想跟你視頻,你幹你的,奶跟你聊天行不?”


    “行。”


    少年去了廚房,跟爺爺說明情況,董惠芳跟親家公打了招呼,開始遠程指導爺倆個包餃子。老馬沉默著配合,仔仔看不見使蠻力倒是沒問題,隔空的三人為了讓漾漾吃幾個餃子煞費苦心。董惠芳因為隔空指導孫子包餃子反而不寂寞不悲涼了,聽寶貝孫子在電話那頭開講他們學生圈裏近來的新聞和趣事,在屏幕裏觀望大孫子笨拙又滑稽地賣力幹活,老太婆比看春晚還歡喜熱鬧。等待老張頭除夕夜給她打電話的哀婉心情漸漸地被大孫子的笑話徹底轉移了。


    這些年她到底被什麽驅動著?沒完沒了但證明她非常有用的瑣碎家務?恐懼被老張頭拋棄所以任勞任怨的好人人設?照顧豆豆長大成人的功德無量?還是麵對空屋子時被人說成老寡婦的可憐可悲?董惠芳總是把自己弄得很忙,忙得忘了伸手去兜攬陽台外麵的清風,忙得忘了讓幹澀僵硬的雙眼望望明月,忙得忘了看一次每天可以看到卻不會欣賞的落日晚霞,忙得忘了跟她最愛的仔仔漾漾聊聊天說說話,忙得從未觀察過自己、麵對過自己、思考過自己。她像是被自己綁架一樣,在人生的晚年過得糊裏糊塗、有點失控、不太優雅。


    董惠芳還在等待老張或明遠給她打電話認錯或者問候嗎?難道仔仔的取悅、漾漾的笑聲、致遠的問候、桂英的紅包、豆豆的電話、青葉的搞笑私聊還不足以安慰她嗎?是時候了,是時候她該重新盤點一下自己最後一段歲月裏的次重與優先,是時候她該好好問一問自己的想法和意願了。


    老張頭今晚原想給老伴惠芳打電話的,可惜被家裏亂糟糟的一遝事兒岔開了。一年一次的年夜飯誰不期待?一大早,青葉母親和父親興師動眾、副全裝武地去最大的超市買菜,目下湖南的菜價史上最高,好不容易曆經持證、簽字、檢測、排隊等等手續出了家門,明遠開車送嶽父母到超市後又給了三千元專門用來買肉。大包小包回家後,青葉母親累了,以腰痛為由中午飯罷工了。


    中午睡了一覺,青葉母親下午開始準備年夜飯。原本計劃做七樣大菜一樣湯,可惜程序太複雜、工作量太大、廚藝不夠用……本想好好表現一把卻發現目標太大活太多,老太婆預感下不來台了,於是使喚這個使喚那個,最後做不出來朝著青葉父親發無名火。青葉父親哪堪受,兩口子在廚房大吵一架險些動手,豆豆外公一氣之下不顧勸阻連夜衝破層層查·審回了自己家,臨走前還不忘順走明遠的一條腰帶、幾條名牌煙、一瓶台茅酒、一瓶跌打損傷藥和一把不鏽鋼的好剪刀。出了老張家的門,青葉父親大鬆一口氣,因為他連豆豆過年的大紅包也省下了。這趟不虛此行,老頭格外得意。


    大吵一架之後豆豆外婆徹底泄氣了,又是哭訴又是邀功又是叱責,七分熟的年夜飯撂著再也不提了。青葉冷觀母親吆喝賣弄早麻木了,以肚子痛、犯困、惡心為由回房躺著去了。老張頭中午沒吃飽隻等著吃年夜飯,下午被親家母使喚著擦桌子、剝大蒜、挑蝦線老頭隱忍不發,此刻飯沒了還吵吵嚷嚷的不成樣子。老張氣得不輕,喝了一把烏七八糟的藥才身體和精神才平複下來。豆豆早吃飽零食玩去了,拿到壓歲錢的他才不管家裏鬧成什麽樣子,隻是無意中會挨個問“我奶奶什麽時候回來呀”。


    事已至此,家裏處處狼狽,張明遠還要被丈母娘比對、使喚、戳戳點點,成功男人陰著臉幾乎忍無可忍。這些年在外打了多少官腔、辦了多少大事、做了多少好項目,可這一刻在家裏麵對丈母娘,張明遠咬牙切齒,跟這個名為嶽母的天外人一句話也不想說。晚上九點,萬般無奈,明遠低頭進了廚房,用烤箱和微波爐給懷孕保胎的妻子、亂吃上火的兒子、喝了四片止痛藥的父親和善於表演、貪婪虛榮、無知刻薄的嶽母做了些簡單的熱飯。可憐明遠被伺候慣了,直到這一刻方知繼母董惠芳對這個家意味著什麽。沉默中他想過打電話道歉,或者哀求繼母回來,可這時候讓人家回來無非是再利用罷了。人到中年,自以為是的男人至此才知這家裏誰是頂梁柱誰是大後方。


    九點多喂了豬、喂了狗,靈堂上隻剩馬興盛一人,男人一邊抽悶煙一邊守靈。大哥的靈堂擺在一進大門的車庫這裏,西北風冷颼颼地順著大門縫吹進來,長明燈和火盆好像隨時要滅掉似的。男人隻要一得空便朝各個屋子裏添柴火、換煤球,弟兄們聚在父親房裏商量埋人的大事,所以父親房裏的大爐子絕不能熄火;桂英和三個大姑娘在他房子裏談笑,所以他房子裏的火盆一定要紅豔豔的;灶房裏弟媳婦們在幫忙,所以風箱邊的柴火和爐子裏的煤球不能斷;客廳裏沒有一個人,興盛依然像父親在家一般將春節聯歡晚會的聲音放得老大、幾個大燈一齊開著。他不想家裏因過後事太悲涼,也不想家裏忘了舊人太熱鬧。不知下一次如此單純地聚齊自家人、孩子們是出於何種原因、何年何月。


    九點多給妹子鋪好被褥,興盛又一個人坐在靈堂前抽煙。天下無不散的宴席,眼下的大團圓說散即散,喪事後、春節後、元宵後這個家將無人問津,往後三百平米的大院子裏隻剩自己一個人了。父親當村長的日子裏,他家門前連帶整條巷子總有人聲喧嘩,可父親骨折後、離任後、離屯後,他家的大紅門鮮有人再敲響了。越是孤獨興盛越珍惜眼下的熱鬧,他寄希望於家裏熱烘烘的火盆、火炕和爐子能留住這些至親過客的笑。


    瞅著二哥麵無表情地在家裏忙碌,桂英有點心酸,怎麽勸他也聽不進去。明明二哥才是這家裏的唯一當家人,熱心又能幹的兄弟們越俎代庖將後事全承包了,最後擠兌得二哥像是外人一般。昨晚一夜沒睡,此刻困極了,連連打哈欠,三個大閨女一見自己這般提出要走,桂英卻留下了三哥家的大閨女馬明媚給自己作伴。


    十平米大的小房子,是當年父親蓋房子時執意留給自己的。那張小床是父親托人用前院的泡桐樹砍掉造的,床上還鋪著母親當年織的舊單子,牆上掛著初中時買來的中·國地圖,櫃子上放著自己年少時喜歡的小書……桂英在自己的房子裏翻著自己曾愛看的小人書,有種滄海桑田的錯覺。


    “姑,我爸說你小時候從來不管他叫哥!”馬興才之女馬明媚泡著腳問。


    “你爸比我大半歲,我得管他叫一輩子的哥,你說我虧不虧?”桂英回頭憨笑,她笑是因為她看到了小人書上自己寫的稚嫩別扭的藍水鋼筆字。


    “我爸說你小時候還打過他,真的假的?”馬明媚對這個堂姑特別感興趣。


    “就打過那一次!她爸嘴特欠,罵人賊難聽,一開口就飆髒話,那天他罵我我受不了了,上去直接捶他——夯實地捶!看你爸多瘦呀,我罵人罵不過他打人還打不過他嗎?哈哈……自打那回打了之後,你爸見了我再不囂張了,我喊他名字他也不敢咋地!”桂英說完又止不住地笑了。


    一切如舊,好像二十多年的光陰隻在夢裏匆匆,桂英坐在床邊,聞著舊棉花被裏的家人味兒,摸著床上電熱毯的溫度,環視自己曾住過的小房子,一時有點感激,感激命運給予的一切。


    這一晚馬桂英躺在自己的唯一小床上,嘴裏應付著馬明媚對大城市的各種提問,心裏夢裏全想著自己像明媚明喜、鳳仙丹青他們那般年歲時還未離家待在屯裏的歲月。那時候下著雨回不了家二哥光著腳將她從學校背了回來,那時候為了得不到的試題答案她毀了馬興才辛苦贏來的一抽屜畫片,那時候她用從大哥那兒騙來的零花錢分出兩毛雇傭興波、興成替她掃院子、割草,那時候她央求大哥給她綁好秋千然後朝所有想蕩秋千的小孩收一毛錢作為門票,那時候她放火燒了鶯歌穀麻坡地的荒草然後嫁禍給二哥……那時候,她是個又好又壞亦正亦邪的野丫頭,那時候她是個聰明伶俐又蠻橫蔫壞的幸福姑娘。


    “你是不是想年年了?是不是到給年年喂奶的時間了?煤球貓窩下麵的熱水袋今天換了幾次?現在是冬天,小奶貓特別怕冷,不及時換煤球會凍死的……”


    晚上九點半,包曉星拉著兒子提著小貓煤球和小狗年年從大哥家回來了。垣上人沒有年夜飯的說法,但到了除夕夜會吃餃子。今年除夕,包曉星跟大嫂、二嫂、維籌媳婦包了整整十箅子的各色餃子,專門給一大家子人過年吃。他們包家兄妹十來年沒有一塊過年了,今年為著自己大哥二哥才決定三家一塊過年的。


    “成成,你看看年年和煤球有沒有凍醒來?”到家門口取鑰匙的時候,曉星吩咐兒子。


    學成不言,從綿乎乎的小竹簍裏看了以後趕緊給一貓一狗蓋好被子,然後朝媽媽搖頭。


    曉星推開家門的時候又說:“十點了,該喂貓了!媽媽把羊奶衝好以後你趕緊喂好吧?”


    “嗯。”學成嗯了一聲。


    曉星回到家,將貓狗放置熱炕西南角以後,開始給煤球衝羊奶。正衝著,她好像想起來哪裏不對勁,眉頭一皺,才想起兒子剛才吭氣了。沒錯,曉星回憶剛才自己開家門的瞬間,學成明明嗯了一聲,隻是他娘倆當時均沒反應上來。曉星雙眉舒展,忽然抿嘴笑了。看來兒子的自閉症在老家有指望了,她還不太確信,心想以後母子倆溝通時多詢問,這樣也許能無意間激發小孩對答的天性。羊奶衝好以後,鍾學成動作嫻熟地喂煤球,曉星則目不轉睛地盯著兒子。


    “明天大年初一,在垣上要磕頭拜年的。明早上你跟著哈哈和他爸去親戚家磕頭好不好?”


    學成凝視站不穩顫顫悠悠的煤球,沉默。


    “咱現在回來了!媽媽跟你說過很多遍了,我們以後要在包家垣上過日子,咱得跟垣上的人熟絡熟絡!等你好了以後,見了維籌爸爸要叫哥的,見了兩個伯伯也要開口的,見了對門的奶奶要叫聲三婆!”


    “按十八歲成人來算,你還要在垣上生活八年呐!以後垣上也是你的家,媽媽看你挺喜歡這兒的是不?你看哈哈多黏你!哈哈家隔壁的香香可喜歡你啦嘿嘿……一口一個學成哥哥,叫得多甜呐!”曉星說著禁不住樂了。


    大哥家隔壁的鄰居有個小孫女——包芸香,今年八歲,上三年級。丫頭一見學成特別喜歡,整日和哈哈一起三五回地跑來家裏找學成。學成一字不說的情況絲毫不影響孩子們之間的友誼,香香凡有好玩的好吃的皆會拿來送學成,學成並不厭惡,還讓香香摸煤球和年年。


    “剛才爺爺給你打電話,你可以不說話,但是要點點頭或者搖搖頭,眨眨眼也行,爺爺一見你聽進去了,他準高興!你可以不說話,但是不能不給爺爺一個反應,知道嗎?”曉星見機如是說。


    學成顯然聽懂了,自知有錯的小孩低下了頭,眼皮耷拉著。


    曉星摸了摸兒子的頭發,繼續說:“從後天開始,咱兩人!隻咱兩個,要出門走親戚!媽媽跟你說了的,我們要去姑奶奶家、幾個表舅家、鍾家灣的叔伯家、爺爺家,你可以不說話,但你一定要去!我們以後在這兒生活,必須要昭告天下,不能藏著掖著的,咱自己得先接受了這點,才能真正地開始在這兒生活!包括明天在垣上拜年,大人們見了你……”


    包曉星絮絮叨叨地向兒子講述著她們以後的生活,她把新年的第一天當做自己的新開始,她要加班加點地為自己搞種植鋪路,她要摩拳擦掌地迎接第一個春播的到來。過去的已然過去,未來的她要牢牢把握——用耐心、用執著、用殘留的生命熱情——無論是人還是事,無論是夢想的生活還是現實的人生。女人半路得來一股雄心,對一切無不懷著所向披靡的力量。


    臘月三十下午四點,漾漾的體征穩定以後,醫生建議回家過年,老馬於是辦理了出院手續。恰巧此時王福逸過來探望,老馬於是搭小王的車回家了。王福逸想留下來陪老小三人過年,被老馬執意拒絕了。老頭不想因為自己影響任何人的好心情,對於微信、短信、電話裏傳來的慰問他一概拒絕,無論是村裏的人、鎮上的朋友還是老家的親戚。天民兒子邀請他們爺三個去家裏過年,老馬拒絕了;善良的棠棠要來送年夜飯,老馬拒絕了;鍾能晚上打電話說來他家過年,老馬也拒絕了。他沒有任何力氣反過來去調和別人的心情,老馬隻有拒絕。


    五點多漾漾喝了些燕麥粥,七點多喝了藥娃兒睡著了,九點半在仔兒他奶奶的指導下老馬包好了兩盤餃子,喊漾漾起來後喂娃兒吃了五個三鮮餃子加一小碗熱乎乎的餃子湯。十點鍾再喝了些感冒藥,老馬照看漾漾睡下了。兩盤餃子哪夠吃,仔仔在外麵聽春晚,老馬十點半又鑽進廚房包餃子。照看仔仔吃飽睡著以後,淩晨一點,老頭一口氣抽了五鍋煙,然後輕手輕腳地去廚房洗碗收拾。


    淩晨兩點,老馬坐在躺椅上蓋著厚被子,特別清醒,清醒得可以預見家裏發生的一切。馬克思·奧勒留曾說,“試想人的一生:嬰年、童年、成年、老年,在變化的階梯上,每一步都是一次死亡”,當世俗之人每一次曆經死亡失去嬰年、童年或成年時,皆猝不及防。失去過去尚且彷徨良久,更何況是失去生命。


    老馬淩晨三點鑽進了漾漾房裏,摸她手腳的溫度,為她蓋好被子,替她整理滿地的玩具。老馬凝視著這個小孩,覺自己錯過了很多,因為漾漾臉上融合著女兒、兒子、妹子、外孫子等好些人的些微影子,他傲慢地失去了陪伴這些至親成長的黃金時期,以至今天幡然醒悟時才將漾漾當成總賬在算。


    沒錯,老馬在補償,補償他虧欠的每一個孩子,補償超額的愛於漾漾以及長大以後的仔仔。


    也許,地球是雙生的,如同眼睛、房乳、胳膊、大腿一樣是成對的、雙生的,人們看不見另一個地球也許是因為雙生的地球之間有一麵藍天白雲的隔離帶。隔離帶隻是一層濃厚的水汽,因為陽光的照射而有了空茫無跡的景象。天晴時的萬裏藍色正是另一個地球上的大海的折射,好似海市蜃樓,因為太遠這裏的人們隻能看得到一片純淨的藍。


    如果那個地球上也有生物,不知數十億年的時間裏那裏形成了什麽樣的生物係統;如果那裏也有大型動物,不知他們是幾個腳趾抑或是沒有腳趾;那裏的眼睛能夠看到一切可見光下的事物還是跟人類一樣鼻梁這邊的眼睛永遠也看不到鼻梁那邊的眼睛。也許在雙生的地球上老馬對兒子的態度跟這個地球上的情況不一樣。


    老馬試想,如果他對待兒女的態度與現實不一樣,也許孩子們的性格會與現實不一樣,那麽,他的孩子們的命運也會與現實不一樣。老頭背靠漾漾的小床,蒙昧之間他認為興邦活在另一個地球上一定是快樂的、從容的。


    爆竹聲中一歲除,春風送暖入屠蘇。千門萬戶曈曈日,總把新桃換舊符。一年一年又一年,老頭過了七十一個除夕七十一個春節,到這時候也該看清新年的真麵目了——今天無非是昨天的重複,明年無非是今年的延續。說什麽一元複始萬象更新,說什麽天心隨律轉人事逐年新,不過是騙人的激昂文字,更新的是無情的歲月,翻新的是冷酷的時間。


    老馬不敢掰扯自己還剩多少時間幾輪歲月,也不敢再一遍遍自問最近究竟發生了什麽。他隻想對漾漾好點兒對仔仔好點兒,他希望自己所剩不多的歲月能扭轉這一生一直要求人人為我的低級格局,他渴望自己能全心全意地為了某個人活一段兒時間,他渴望奉獻、超脫或犧牲,他想贖罪。


    所以,淩晨四點,老馬打開家裏的燈到處尋找能夠製作的燈籠的材料——致遠陽台上固定蘭花的鐵絲、桂英裙子的袋子、漾漾的紅色短袖、蛋糕剩餘的蠟燭……他大半夜坐在客廳地上用各處搜刮來的材料製作可愛的能讓小孩開心的燈籠——一次、兩次、三次……一個、兩個、三個……這個新年,他隻想為心愛的娃娃做一個喜慶的紅燈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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