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願”。


    一願郎君千歲,二願妾身常健,三願如同梁上燕,歲歲長相見。


    顏懷全身似被一股繩子牽住一般動彈不得,而繩子另一端卻是無盡的虛無,絆住了過世近十年的阿芷,也絆住了顏懷這個活著的人。


    他有時想若當時死的是他該有多好,其實活著的人的痛苦不比死去的人少……


    他的耳畔回蕩著阿芷清脆婉轉的歌喉,聲音斷斷續續飽含情絲,纏綿不絕。


    “一願郎君千歲,二願妾身常健,三願如同梁上燕,歲歲長相見……”這三願原本美好,此時卻透露著淒涼。阿芷似乎很喜歡這首詞,但當時的他並不懂得。


    願望,隻是願望。因不能實現而隻能稱之為“願”。


    王鈺漲紅著臉,她拽著衣袖,盡管顏懷沒有看她,她還是堅定著盯著他的眼:“你當時出去尋水,我聽到了這位姐姐痛苦的呼喊才進了禪房。她想找你說說話可又馬上改變了主意,也許她也知道自己的片刻清醒是回光返照吧……”


    “她在我手上寫下這個字,又說她不悔……”王鈺說著說著,不知不覺紅了眼眶。哪位女子甘心把丈夫推開,親手送給別的女人?就算她口上說讓顏懷再找位好姑娘,心裏也不想他真的把自己忘記吧?


    這一“願”一“不悔”是她最後的籌碼,讓那個男子愧疚一生,銘記她一生的籌碼。


    “後來的事,你也知道了。”王鈺聲音越說越小。她隱瞞了一事,當時阿芷似乎認出她不是尋常孩子,還說了“你與他有緣”種種奇怪的話。


    是了,後來,顏懷尋水回來趕走了當時還是“不懂事孩童”的她,她一氣之下指責了他“太髒”,還隱瞞了阿芷的話。


    那位姐姐回光返照的工夫片刻就盡了,她含笑著握著顏懷的手,眼角隻是湧淚,再也沒有說出來話。


    這遺言遲到了十年,終於落入他耳中。王鈺似完成任務般鬆了口氣,不管顏懷有多氣,她現在問心無愧就好了。


    他眼眶微紅,半晌才吐出兩個字來,王鈺聽得出他的聲音在顫抖:“是你。”


    簡簡單單兩個字與他平時風格不符,王鈺依舊直視著他,深呼一口氣:“那個孩童是我,如何?”


    哈哈感受到氛圍緊張,就連它也收回舌頭閉緊了嘴,不再發出“哈哈”的吐息聲。


    九曲回廊間靜極了,靜得隻剩幾顆心無聲跳動,連風聲也無。特別是王鈺,她直覺得自己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下一刻就會跳出來。


    顏懷冷哼一聲,握緊了拳頭:“阿芷說的沒錯,你果真今日坦白了。”


    “她哪裏和你說話了?”王鈺將心聲脫口而出,那位姐姐是她看著咽氣的,哪裏和顏懷說過半句話!


    還有,什麽叫“果真今日坦白了”?真夠嚇人。


    顏懷見她受怕的模樣,在心中暗笑,不知不覺勾起嘴角:“清漪沒有和你說過嗎,阿芷是道門中人,有些法術傍身……”


    王鈺更害怕了,怪不得那位姐姐說的話神神叨叨:“所以……她沒死?”


    顏懷搖了搖頭,他倒希望如此:“她從前夜夜托夢給我,持續了四十九天便投胎去了。”


    王鈺忍不住低呼一聲,看來是她以小人之心奪君子之腹,那位姐姐是真的放下了。


    “謝謝你願意讓我聽到她最後的話。”顏懷終是控製住了自己的淚,他以一種隻有他們二人才能聽見的聲音說著,王鈺的臉更紅了。


    她木木地望著他,總覺得他是強忍著悲傷。


    “王鈺。”


    “啊?”


    “現在可以帶我去找清漪了嗎?”


    “噢!”


    王鈺還有些懵,她一拍腦袋,這說話溫溫柔柔的真的是顏懷嗎!


    “王小姐,你走錯地方了。”月芙見王鈺往反方向走去立刻出言提醒。


    王鈺捂住了臉,她現在心跳得好快,哪裏還有多餘的理智辨別方向啊!


    顏懷無奈地搖了搖頭:“月芙,麻煩你了,這個小迷糊看樣子是不認路,我要是跟著她天黑都找不到清漪!”


    “顏懷,誰不認識路了!”


    “汪!”


    “你看哈哈都在抱不平!”


    “別把狗拿過來!它擦過爪子沒!”


    “就拿過來!”


    “汪汪!”


    月芙走在前頭發自內心地笑著,顏大神醫終於碰到對手咯。


    ……


    元明二十三年八月,由太後下令組織的賞花會在禦花園舉行。皇後身體有恙未能參加,由協理六宮的德妃代為操辦。


    忘憂一早便被接到宮中見過了大姐淑嬪。


    淑嬪一頭青絲綰成宮中定式,身上穿的也是嬪位香色宮服,規規矩矩。唯有發間一隻通體鏤空鑲銀的簪子還有些她這個年紀該有的氣質。其簪尾一顆渾圓東海明珠,散出冷冷光輝,映得她越發端莊淑靜。


    隻是淑嬪神情木木,不細瞧還以為她是個清冷的性子,實則她是被這深宮磨得麻木。


    她已有十多個月未與皇帝說過話,有的隻是遠遠一瞥。實際上,後宮中的女人多是淑嬪這樣的,除了皇後,誰能時常見到皇帝呢?


    “三妹,你老實說,這賞花會是不是有貓膩。”淑嬪走在前麵,身邊跟著的隻有一個心腹陪嫁大宮女,其餘宮婢太監都跟在遠遠跟在他們身後。


    她聲音輕輕柔柔,忘憂也是勉強聽見。


    “這就要看‘東風’來不來。”忘憂臉上掛著笑,再望向淑嬪時她臉上竟生出了些愁容。


    “如意還小……”淑嬪欲言又止,但忘憂明白了她的意思。


    事情若敗露,如意作為公主不會受到太大牽連,但她做母親的,最怕的懲罰便是如意被別的妃子抱養去。


    深宮寂寂,若沒有如意相伴,她怎麽挨過剩下的歲月?


    “淑嬪娘娘放心,我自有分寸。”


    忘憂的話略略給了她安慰,她的睫毛震了幾下,最後長長歎了口氣:“爹娘近日可好?張氏也該生了吧?”


    忘憂點了點頭:“爹娘一切都好,大嫂說她時常能感受到肚子裏孩子踢她,生下來定是個調皮的。”


    淑嬪臉上洋溢著淡淡笑意,她這輩子是不可能有男孩了,隻希望張氏這胎是個男孩,好好培養了來支撐柳府吧。


    二人閑談著已近鄰水的賞花亭,遠遠便聽得宮樂飄飄。雖沒到開宴時辰,亭內已到了不少人,宮婢們列隊站在每張席位後麵時刻待命。


    賞花亭內足足擺了十六張席位,正座後麵還圍著厚厚帷幕,帷幕上綴著珍珠,皆是氣派模樣。


    德妃是喜鋪張的,她想博太後歡心也花了不少心思。


    此時太後與德妃還未到場,在場的官小姐們有的坐著相談甚歡,有的站著或賞著亭外美景,或互相讚美著穿著打扮。


    其中一位身著牡丹裙的女子格外引人矚目。她一身淡粉,襯得人青春嬌俏,其袖口處牡丹花瓣的設計,更是別出心裁。


    她與身邊人說笑著,不時昂起下巴,或露出不齒的神色,好似自己是那些主子裏的主子。


    好一個美人。但忘憂始終覺得她的美是在皮相,行為矯揉造作倒為她的外貌減分。


    眾人見淑嬪前來,連忙停下正做的事,整齊劃一地行禮:“淑嬪娘娘安好。”


    淑嬪點了點頭,讓眾人隨意。


    “這位可是柳三小姐?”那身著牡丹裙的女子來到忘憂跟前,眼前閃過一絲鄙夷但很快拭去。


    先前與女子交談著的小姐們見狀也隻好圍了過來。


    “清漪,你們好好玩吧。”淑嬪是不喜與她們打交道的,給心腹使了個眼色後便被扶著坐到自己的席上。


    忘憂點了點頭,她顯得有些拘謹,讓那身著牡丹裙的女子更有了幾分優越感。


    “我父親是翰林學士,你就喚我洛洛吧。”


    安洛洛,這就是安六娘嗎,難怪王鈺氣成那樣。


    其他小姐們也跟在她後麵介紹著自己:


    “我祖父是大理寺卿,我叫朱妧,你叫妧妧就好了。”


    “我叫沈琪,柳三小姐閨名可是清漪嗎?”


    忘憂望向那一身淡藍千水裙的女子,輕輕“嗯”了聲。姓沈,是安國公的曾孫女吧。


    “桓妤。”


    在沈琪身後的女子淡淡道了句。她穿的是與沈琪一樣的衣服,隻是為鵝黃色,她戴著一小粒水晶耳墜,輕輕盈盈,好似一點風都能讓它舞動。


    禮部尚書桓耀之女,聽說她與成安王有過婚約,後來成安王外封出京,桓耀見他大勢已去,隨意找了借口便解除婚約。


    她已是二九年華,因為悔婚這件事,至今還沒有人敢娶她。


    “清漪,真是好名字。”安洛洛笑了聲,“湖上有風才起漣漪,姐姐這前半生果如這虛無之物般飄零。”


    朱妧暗中拉了拉她的袖子,但她沒有絲毫收斂:“姐姐,你見多識廣,晉國是不是像傳聞一般是個不毛之地啊?”


    她說得有些大聲了,有些官小姐甚至停下談話向這邊投來目光。


    忘憂掃過眾人的臉,有人鄙夷,有人憋笑,隻是少數有些同情之色。


    “姐姐,淑嬪娘娘還在呢。”朱妧低聲提醒著,她微微回頭望了淑嬪方向一眼,萬幸她沒聽見。


    安洛洛不為所動,她挑了挑眉:“不過是好奇罷了,姐姐不會在淑嬪娘娘那兒告我小狀吧?”


    忘憂垂目搖頭:“清漪初來乍到,雖年長了些,有些事還需妹妹們提點。”


    “聽說柳相特意找了兩位教習姑姑來,看來她們教得不錯。”安洛洛有意無意在忘憂身邊走動著,她身上的香囊隨著走動散出濃鬱的香氣。


    京都之人大概隻有少數人才知道兩位姑姑已成幽魂。


    眾小姐聽罷都笑了,紛紛圍來。她們打扮得花枝招展,臉上一個比一個白,故意改妝的忘憂在她們間格格不入。


    “洛洛,你這香真好聞。”


    “是啊,是啊。”


    安洛洛笑得更得意了,細細瞧著香囊,眼裏的滿意都快溢出來了:“不過是父親得來的新玩意兒,我府上還有一庫房的香料,改日你們來玩就知道了。”


    忘憂笑而不語。


    沒有改日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萬歲無憂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清子菲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清子菲並收藏萬歲無憂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