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明二十三年秋,宇忘憂第一次為一個男人亂了陣腳。


    她幾乎拚盡全力才從韓珂的懷裏掙脫出來,留給他的隻有一個火辣辣的巴掌與她逃命般回到屋子裏帶出的風。


    韓珂睜開闐墨的眸子,裏頭盡是無邊失落的沉默。他靜靜躺在草叢間望著星空中點點繁星,臉上火燒似的疼,卻顯得毫不在意。


    對不起。


    他隻能在心裏默默道,沒有資格說出口。


    阿劉在長廊上等得昏昏欲睡,當他瞥見公子從玲瓏居裏出來時,竟在心底想到一個詞:落荒而逃。


    他欲追上公子的腳步,偏偏韓珂使了輕功,一眨眼便不見了蹤跡。他隻得在追出去的一霎那解了月芙的穴道,還沒等她反應過來便離開了柳府範圍。


    月芙托著粥舉得腰酸背痛,差點將碗丟出去。她知道自己被點穴,來者目標是主子,連忙奔回了玲瓏居。


    可當她回到庭院中,那盞乘著紅棗山藥粥的碗還好端端放在那兒,除去沒了嫋嫋熱氣,絲毫沒有變化。


    “汪。”哈哈衝月芙叫了一聲,連忙甩著尾巴向她奔去。它直勾勾聽著粥碗,不時舔著舌頭。


    月芙將粥放下,哈哈立刻將頭埋進去,不管冷的熱的,隻要是吃的它便心滿意足。


    “主子。”月芙來到門外,見裏頭的蠟燭皆被吹滅,心頭閃過一絲憂慮。她敲了敲門,裏頭卻沒有任何回應。


    “主子,我進來了?”月芙輕輕推開木門,借著月光見忘憂好端端合衣躺在床上,這才鬆了口氣。


    “方才……”月芙試探般問道,忘憂身體一僵,將被子裹得更緊。


    “無事。”忘憂說的聲音有些發顫,月芙怎麽會聽不出來,“我倦了,早些歇息。”


    月芙瞧著她脫在底下的鞋邊上沾著厚厚一層泥,她垂目默然,悄悄為她闔上門。


    月光下,方才韓珂與忘憂倒下去的地方群草被壓彎,顯出淺淺的坑。月芙不禁想到什麽,了然於胸。


    她從倉庫間翻出鋤頭來仔細將淺坑複原。


    過了明天,所有的痕跡都不會存在……


    ……


    山路蜿蜒曲折,韓珂執著壺酒,一步一踉蹌地向遠處走去。這山上光禿禿,盡是大大小小的石頭疙瘩,石縫中長的雜草寥寥無幾,更別說可以依傍的樹木。


    月光下,一個凸起的山包在空曠的山路上格外顯眼。


    韓珂遠遠便瞧見有人跪在山包前。


    他猛地灌了口酒,酒水多半灑落出去,隻有幾點落入他的口中。他咂了咂嘴,臨近山包時與先前那人一齊跪倒。


    “師父,徒兒來看你了。”韓珂將酒壺中剩餘的酒灑在山包前,打濕了身側人的衣角。


    宇文淵默默無言,連蹙眉都沒有分給韓珂。


    “宇文淵,你憑什麽來這裏,你有什麽資格?”韓珂將酒壺向他身上一擲,宇文淵結結實實受了,酒壺彈開順著山路一點一點滾下去。


    “救命之恩。”宇文淵吐出這四字,上述對話在每年的今日都要發生一遍。


    韓珂不停笑著,對著山包上的無字碑磕了幾個頭:“師父為了救你才躺在這兒的,我不願意見你,滾!”


    宇文淵動了動喉結,想要說的話沒有出口就化為了沉默。他望著無字碑,腦海間是揮之不去鬼衣侯背著年幼的他大殺四方的模樣。


    韓珂跌倒在山包前,他今夜喝的酒比往年都多,此刻眼神迷離,連宇文淵的輪廓也模糊了。


    “你醉了。”宇文淵一直望著無字碑沒有將目光分給韓珂一眼。


    他腦海中最後閃現的畫麵是一柄大刀向鬼衣侯劈去,他背著年幼的宇文淵力戰了數十名大內高手,此刻力竭隻能挨了這一刀。


    一刀落下,鮮血四濺。


    宇文淵不能記得再後麵的場景,待他醒來後已在慈寧宮中,守在他身邊的是太後韓氏。


    她說:“阿淵,你隻是做了場夢。”


    他差點以為這是場夢。


    韓珂閉上眼,宇文淵是師父用命救回來的,他卻隻想殺了他……


    但他不能。


    阿劉氣喘籲籲地奔上來,他恭恭敬敬向宇文淵行了禮,連忙拉起倒在地上的韓珂:“公子,家主和長公主還在府裏等你。”


    韓珂掃開了他的手,又栽在山坡上:“我不回去,我不回去!”


    “殿下……”阿劉帶著期望的眼神望了宇文淵一眼,這種情況下也隻有六殿下能勸了。


    宇文淵察覺到韓珂比往年更放肆,他輕輕蹙起眉頭:“韓少卿喝了多少?”


    “沒多少!”韓珂突然舉起手來又垂了下去。


    阿劉猶猶豫豫在腦海中盤算:“從入夜就跑到酒窖裏喝光了兩大壇子,後來撒了酒瘋跑出去,從柳府出來又喝了……”


    宇文淵抬起眼來,此刻他的怒意寫滿了臉,毫不客氣打斷了阿劉:“他去柳府了?”


    阿劉自知失言,隻好支支吾吾回道:“是……”


    宇文淵不再說話,阿劉覺得周身氣氛古怪得嚇人。


    “抬回去。”宇文淵再開口時韓珂已入夢會周公了。


    阿劉不敢再停留,連忙架起昏睡著的韓珂,艱難地向山下走去。


    宇文淵對著無字碑五味雜陳,他最後輕輕叩首:“恩公,我明年再來看你。韓珂……他不會有事。”


    他最後這句似是起誓。


    宇文淵被月輝鍍上一層柔光,他拂袖起身,孤傲得猶如出世謫仙。往事如被涼風卷起的衣袂,欲掙脫卻依舊牢牢禁錮,隻在翻飛中,或濃烈或淡然。


    背著韓珂的阿劉隻輕輕瞥了眼宇文淵,又無奈地搖了搖頭繼續向韓府奔去。


    ……


    韓府


    韓勳瞧著韓珂被阿劉緩緩放在床上就止不住胸中怒火中燒,他狠狠指了指韓珂欲言又止,隨後拂袖離去。


    而長平長公主立在門口全身挺得筆直,似有根無形的戒尺撐在她腰背間,那股屬於皇族的貴氣從她眉宇間透出來。


    她吩咐著阿劉好好照顧韓珂,也轉身尋韓勳去了。


    “你既為他尋了這樣一位師父就應該曉得有今天。”她輕起朱唇,軟軟靠在軟墊上,一旁的心腹會意,細細為她垂著腿。


    韓勳歎了口氣:“鬼衣侯……還不是那年道人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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