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心,前日我與韓大人說過,我將以逸王之名舉行遊湖宴,暫且將你借去幾天。”入雲鶴聲音淡淡的,“就算在陛下那兒,我也是這個說法。”


    “何況這幾日事多,有得陛下頭疼。你這常惹他生氣的人還是不要撞上去。”


    入雲鶴抽出紗布與傷藥來放在矮凳上:“兩個時辰換一次,要不要我叫人來?”


    韓珂捏起那瓶金瘡藥,這棕瓷瓶連手感也有那客棧中的一模一樣。他摸了摸瓶底,果刻著“星”字。


    入雲鶴見他對這藥瓶如此在意,便道:“昨日大理寺來了位仵作,叫什麽,吳子實。這藥是他帶的。”


    是他。


    韓珂自嘲般一笑。若是他,也就不奇怪了。


    宇忘憂怎麽會對他另眼相待。


    韓珂重新將藥放回矮凳上,手臂上的痛楚讓他不得不收回手。


    入雲鶴見他神色一瞬漠然:“有什麽不對?”


    “沒有。”韓珂的後背也開始一寸一寸疼痛起來,仿佛有人拿著小刀一點一點在他傷口上刻著,“叫阿劉來便好。”


    “行。”入雲鶴起身拂了拂袍子,“我去叫人了。”


    韓珂的目光幽幽落在自己蒼白無力的雙手上。


    這雙手,握過刀,殺過人,與朝臣們周旋過,也曾承下無數人的期冀。他一直在無涯之巔攀登,從未為誰停留,可回頭再看時已是高處不勝寒。


    也許吧,他沒有資格像宇文淵一樣談“愛”,他能做到的,隻是給她宇文淵給不了的正妻名分罷了。


    韓珂輕輕閉上眼。


    下月初八,他一定會騎著白馬,身著紅裝出現在柳府前。


    ……


    慈寧宮經過那一夜已如同古塔一般成為宮中禁地。人人避諱提到韓氏之名,亦避諱提到有關她的瘋病。


    宮門道道推開,從慈寧門外列隊走來一隊宮女。她們低頭望地不敢亂瞟,聽到了什麽奇怪的聲響也隻能壓在心底。


    “長公主。”素錦在正殿前相迎。與往日風光不同,素錦好似老了幾歲,臉上徒增幾條皺紋,頭上僅有的珠翠也全無。


    長平輕睨著她,輕輕“嗯”了聲:“我奉陛下之命,前來探望太後娘娘。”


    素錦低頭道“是”,給其他宮女使了眼色,獨自帶著長平長公主來到正殿前。


    長平每踏一步便覺得腥臭味濃重一分,可良好的教養不許她表現出厭惡之情。


    “生者為過客,死者為歸人。天地一逆旅,同悲萬古塵。……前後更歎息,浮榮何足珍……”


    長平在正殿前止步,隱隱約約從殿內傳來的聲音,似在唱李白的《擬古》。可那女聲悲涼詭異,也不知走的是什麽路子。


    “長公主莫怪。”素錦輕輕推開殿門,“今日太後娘娘喜聽此種聲調的曲子,命人從元曲唱到了宋詞,今日不得不將詩也搬出來了……”


    長平蹙眉聽素錦說下去:“已經唱倒了三位樂女,這是第四位……”


    “沒有人勸勸?”長平的語氣中帶著薄怒,在素錦推出殿門的那一刻,恢複往日儀態邁了進去。


    “……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孰雲網恢恢,將老身反累。千秋萬歲名,寂寞身後事……”


    大殿之上,韓氏閉眼倚靠在正座,而一樂女跪在一旁,不停對著手中冊子尖聲唱著。她唱得滿臉通紅,聲音也有些嘶啞。


    素錦察覺到長平不悅的眼神,連忙趕著樂女:“下去吧。”


    樂女合上手中冊子,略帶感激向長平伏身行禮。可惜跪得太長久,隻得連滾帶爬出了大殿。


    韓氏聽不見唱詞,立刻歎了口氣:“唱啊,怎麽不唱了。”


    “太後。”長平溫言道,“旁人都被我支開了。”


    韓氏掀起眼皮,坐正了身子:“難為你還來看我這老東西。”


    長平沒有動怒,在素錦服侍下坐到一旁:“太後您有怒,也不必在我身上發。”


    “今日,我特意帶了兩個消息。”


    韓氏抬眼盯著長平,心中無端升起怒意:“這金佛寺之事也有你一份!”


    素錦跪在韓氏身旁為她錘腿。她都能瞧出長公主是有幫襯之意,怎麽太後還要用這樣的語氣說話。


    長平知道韓氏有氣無處發,撒到自己身上也無妨:“金佛寺是有。可我卻沒有參與活埋惠妃一事。”


    韓氏被她說得住了口。是了,真正讓宇文璟斷絕情誼的不是蠱人一事,而是惠妃啊!


    長平挺直腰肢,淡淡掛笑:“頭一件。九皇子宇文汐已經恢複神誌,帝心甚悅。我去恪嬪那兒瞧了瞧,是個聰明伶俐的孩子。”


    韓氏依舊不語,鎖嬰陣被破,宇文汐恢複靈智也是早晚的事。


    “這第二件事。”長平故意停頓幾息,直到韓氏再次望向她時才複道,“近日彈劾太子的折子越來越多。邢將軍已被革職,押往京都了。”


    長平見韓氏眼底起了波瀾,便知她想聽什麽事:“至於那個關鍵人物海公公,暫且沒有消息。”


    韓氏向來不在朝事上表態,她唯一的底線便是不能叫宇文汐當了太子。可如今宇文洛地位岌岌可危,宇文汐又恢複了神誌,那豈不是宇文汐要納入太子人選了?


    “你告訴哀家這事,想做什麽?”


    長平雖笑著,可笑意不及眼底:“太後您也是知道的。我自然不希望宇文汐當了太子。”


    韓氏冷哼一聲:“洛兒不是說他是被人冤枉嗎?何況邢將軍本就是他大舅哥,有信物也實屬正常。”


    “正是。”長平笑著點了點頭,“所以陛下隻是將太子禁足,並沒有定罪。而且從永州搜來的書信尚在途中,誰知道裏頭是家常還是國事?”


    素錦知道長平話裏有話,偷偷望了韓氏一眼。可太後似乎沒有聽出其中意味,毫無表示。


    長平微微蹙眉,隻好將話說開:“聽聞當年父皇留了一支暗衛給您……”


    “你莫要打這隊暗衛的主意。”韓氏知道長平的意思是叫人偷偷換了書信,“哀家一個深宮婦人要了暗衛有何用?已經將暗衛交給齊王打理了。”


    長平神情有些僵硬,她竟忘了先前是太後將宇文淵撫養長大。


    韓氏冷哼一聲:“你是不是瞧著哀家無用,轉投皇後了?”


    若不是,長平何必為宇文洛打算!


    “太後。”長平依舊含笑,“長平隻是不想叫宇文汐占了便宜,並非為了太子。”


    “既然今日太後不歡迎我,長平改日再來看望您。”長平起身告退,全程從容地沒有一丁點失禮之處。


    素錦在心裏著急,長公主不是還站在太後這邊嗎:“太後……”


    韓氏搖了搖頭:“隻要韓家一日不倒,就沒有人敢對哀家做什麽!”


    “素錦。”


    “太後吩咐。”


    “哀家要聽戲。”


    “是,奴婢這就叫人來。”


    長平踏出慈寧門的那一刻,遠遠從殿中又響起吱呀吱呀的古怪唱詞。她的眸子一瞬冰寒,再無半點笑意。


    韓氏,你這輩子怕是再難踏出慈寧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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