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璟眼中笑意未消,將半塊虎符握在懷裏:“辛苦我兒。”


    宇文淵微微一顫,這還是宇文璟第一次用上“我兒”兩個字。可驚喜之餘,他又生出憂慮。宇文璟的偏愛向來都是為了掩蓋。無論太子也好,豫王也罷,宇文璟做出偏愛他們的模樣不就是為了保護自己真正在意的皇子嗎。


    如今,這掩蓋的任務又落在了他頭上……


    “能為父皇分憂,是兒臣福分。”宇文淵有些機械地說出這句話,再回過神來時已被宇文璟身邊的太監拉起。


    宇文淵抬起眼,目光便落在宇文璟身後的韓珂身上。韓珂褪去了當初不羈公子的模樣,同樣以複雜的情愫望著他。


    他再細看著韓珂嘴型,不斷重複著兩個字,一遍又一遍,似乎是“忘憂”?


    “淵兒,隨父皇回宮,瞧瞧你的母後。”宇文璟對宇文淵突然換了番態度,正要拍一拍他的肩膀,卻被宇文淵向後一躲:“父皇,皇宮內叛亂尚未平複。容兒臣處理幹淨再拜見您與母後。”


    宇文璟一邊點頭一邊應著:“到底是年輕人,去吧。”


    “是。”宇文淵行禮後又直直望了韓珂一眼,韓珂同樣在宇文璟看不見的地方頷首。


    他不知道忘憂發生了什麽,可若韓珂護不了她,他也不會再退讓分毫!


    ……


    周圍禦林衛愈聚愈多,月芙靠著“挾持”韓少夫人已經退出包圍,正一點一點向小夾道移去。


    上頭確實下令不容許傷韓少夫人一根頭發絲,這種情形下他們亦十分為難,隻得前排換上大刀,後排執著弓箭久久對峙。


    他們中無人敢自詡神箭手,真正的神箭手早被調往坤寧宮,哪會放在此處?然而他們也不知道,坤寧宮已發生巨變,兩番反轉徹底叫謀反之人敗下陣。


    “主子,身後好像來人了。”月芙的身子漸漸發冷,這天又開始落雪,再不出去她恐怕也堅持不了多久。


    忘憂細細聽著身後動靜,至少有十餘人包抄而來。她不能像月芙一樣有遮擋下開口低語,隻能微微張口,含糊道:“貼牆走,不要將後背留給敵人。”


    月芙肩頭的傷口仍在不停淌血,她的唇色煞白,可為了不露出破綻還是聚力於掌心,刀刃恰好貼在忘憂脖頸處。


    “放開韓少夫人,上麵還有可能饒你一命!”禦林衛那兒已有人喊話,他們在這兒耗了太久,耐心快要磨盡。


    月芙歎了口氣,白雪絲絲縷縷落在臉上,化為一小攤水,似要將她最後一點暖意奪去。


    她們還在向小夾道緩緩移去,走了沒幾步,便有一持槍步兵從遠處奔來,附在禦林衛頭頭耳畔悄聲說著什麽。


    忘憂看著二人不時打量過來,心弦不由觸動。也許,也許,她們都沒有時間了吧。


    “山柳。”她也不再掩飾口型,“如果有來世,你我還會相遇嗎。”


    月芙一怔,忘憂竟突然喊出她久違的本名:“此生未盡,何必談起來生……”她頓了幾息,複道,“會,我們一定會再遇見。”


    忘憂悄然一笑:“來世我隻想做個普普通通的平民百姓,也許賣饅頭,也許賣早點……山柳呢,你想做什麽?”


    月芙張了張口,卻沒有出聲。她從未思量過這個問題,忘憂真將她難住。


    對麵的禦林衛忽而轉了隊形,忘憂知道,這一刻終究到了。


    “上頭有令!將此女與韓少夫人,就地格殺!”


    禦林衛話音剛落,前排的步兵便轉向後處,取而代之的是拉滿弦的弓箭手!


    月芙立刻丟下刀刃,從忘憂身上解下她的禦寒鬥篷,一個翻身將鬥篷支著罩過忘憂頭頂。


    她的動作極快,快得絲毫不像受傷之人。忘憂的驚呼還未出口,便是繁雜的破空之聲,一根一根,皆打在月芙後背。


    “山柳!”忘憂被保護在月芙暫時支起的小天地,她看不見外頭的景象,可已聞見濃重的血腥。她慌忙中扶過月芙,月芙卻無暇顧及自己的傷勢,掙紮著按下忘憂的手。


    羽箭紛紛射在忘憂旁邊的琉璃瓦上。那些羽箭穿破瓦片,“砰砰”連聲激起的碎屑擊打在鬥篷,些許隔著鬥篷也打在忘憂臉上。四麵落箭似一場急雨,鋪天蓋地將她籠罩其中。


    “不要……不要!”忘憂欲扯過鬥篷,可月芙就算力竭緩緩跌下也不肯鬆手。忘憂跪坐在牆邊,數支利劍已穿過鬥篷定在牆上。


    可她竟一點也沒有受傷……一點也沒有。


    隔著鬥篷她瞧不見月芙口角淌血的模樣,也瞧不見她全身上下沒有一處完好的皮膚,密密麻麻紮著箭矢,好似一團插滿箭矢的生肉。月芙不願她瞧見自己這副模樣,就算到了最後一刻,她也不願。


    忘憂克製不住低低抽泣,可到了最後竟發現自己啞然無聲,再也哭不出來。


    夜晚為她添燈的月芙,換著花樣製作小食的月芙,與哈哈嬉鬧滿臉笑意的月芙,總是如姐姐般寬慰她的月芙……


    與她的一幕幕閃現在腦海,凝結於忘憂最後一顆晶瑩的淚珠。


    “山柳……山柳……”


    月芙又嘔出大股鮮血,蒼白的唇角勾出一抹輕柔的笑容。迸裂的肌膚,翻卷的皮肉,讓她好像一隻血刺蝟,麵目可怖。原來,即使皮開肉綻也不會痛的,原來,鮮血流逝的感覺是平靜而麻木。


    她不痛苦,她隻是遺憾。遺憾短短一生,再也不能陪在忘憂身邊。


    她的雙唇微微發顫,眼前漸漸黑下來。可她還在強撐著不願睡去。她的眼前是隻有七八歲的宇忘憂,她繞著她的身子緩緩走了圈,頗老成地問道:“你就是山柳?”


    是,她就是山柳。無論如何,永遠追隨宇忘憂的山柳。


    她的耳畔又響起忘憂的問題,我想做什麽……


    月芙隻覺得自己越來越冷,強睜開眼,隻能看見一片被她血液染紅的血色。她仰頭望著漫天飛雪,鮮血順著臉頰一縷一縷滑落。


    天地浩大,縱然有轉世,她真的能碰到忘憂嗎……


    她盡力張了張口,用力說到:“我會化為世間的風……世間的雪……”


    四周箭聲激蕩,就在此刻竟好像異常遙遠。忘憂聽著月芙似有若無虛弱的氣音,不免神思恍惚,一切沉寂得可怕。


    月芙撐在城牆上的手一點一點卸力,可仍固執地將鬥篷拉扯出空間。忘憂終是落下一串淚珠,緊緊抱著向她倒下的月芙。


    她明白,月芙最後想說的是:“我會化為世間的風雪,繼續陪在你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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