娓娓生著悶氣,一路僵坐像座雕像。


    挾製她的男人卻絲毫沒有知錯而省悟的跡象。


    到了水上餐廳,他拉開車門還用一張可惡的笑臉對她說:「趙四小姐,請。」


    「別叫我趙四小姐!」她立刻嘶聲道。


    他揚眉。「為什麽?你不是趙四小姐?人家不都叫你趙四小姐?」他一連聲問。


    沒錯,而她最痛恨莫過於這個稱呼!特別是在外頭,「趙四小姐」這麽一喊,人家還以為她和從前東北軍閥的兒子張學良有什麽家庭關係,況且這稱呼也過度嬌貴了,她喜歡認為自己是傾向於風雅浪漫的,而不是嬌貴那一型的女人。


    但是這個痞子哪裏知道這麽多。


    他把她帶入金碧輝煌的餐廳,她從來就沒能適應炫麗強烈的光色環境,很快一雙患近視的眼睛便花了,腳步也跟著跟嗆起來,不得不倚靠著李隆基走時,他還以為她變得小鳥依人了呢。


    他附在她耳邊道:「和我在一起,你隻管輕輕鬆鬆,好好的享受。」


    娓娓別過臉去不睬他。


    而李隆基果真的曲意逢迎,活像那種天打雷劈的多情種子,對女人殷勤眷愛得不得了,連一杯水、一紙餐巾,一點細微末節都顧到,娓娓本來就有點頭昏眼花,漸漸地對他無力抗拒,也就由他去了。


    他們享用北歐鮮蒸鱈魚和匈牙利醬烤羊小排,在美味的薰陶下,一時氣氛好轉,李隆基寬了心,談起他遊曆國外的見聞,娓娓倒也沒有再和他搶白。


    八點整,餐廳的照明暗下來,舞台上卻放出彩光,主持人上台引出一群載歌載舞的鮮衣女郎,連著三支歌舞,娓娓隻覺得眼花撩亂。


    到了第四節,苗頭漸漸有點變了,上頭的旋律燈色明顯的曖昧,底下坐著的客人也忸怩著、期待著。出場的舞者格外妖嬈,衣著一件少過一件,兼有邊扭下舞台、邊脫舞衣甩向在座男客的。


    娓娓開始坐立不安,感覺極其的不舒服,他們看的是什麽?脫衣秀嗎?


    一名舞者旋過娓娓麵前,假意倒在李隆基懷裹,向他搔首弄姿一番,引來一陣笑聲,然後扭開去。


    娓娓這時候終於瞧清楚了,濃粧豔衣掩下去的雄性麵孔和骨架!她瞪著李隆基說:


    「這些人……這些人……」


    他笑道:「表演得真是維妙唯肖,不是嗎?水上餐廳這團人妖秀在東南亞名氣很大。」


    「人妖秀!」娓娓的臉色變了,嗓門拔尖起來。「你帶我來看人妖秀!來看這種淫佚邪惡的表演!」娓娓覺得她高尚純淨的靈魂徹底被汙染、被戕害了,這不肖的男人竟然如此對待她。


    李隆基「咦」了一聲。「這不是你自己要看的嗎?你說要觀摩的,你口口聲聲崇尚的藝術。」


    娓娓氣得渾身亂顫,桌上一杯白酒端起來,潑了他一臉。「隻有下流的人才會以為別人也都那麽下流!」她羞憤得連嗓子都在發顫,猛然起身奔離開餐廳。


    李隆基坐在那裏,發了一會兒愣,覺得自己像個白癡似的,沒一件事是懂的。


    他掏出手帕慢慢拭著臉,怒意卻一點一點的竄上來。他推開椅子立起身,在滿廳橙的、綠的、紫的飛旋的彩光下,和眾賓客的嘩笑聲中,大步邁出餐廳。


    到這地步,他對這頑劣、欠管教的女人真正失去了耐心。


    他趕到餐廳門外,恰見到娓娓上了一部黃色計程車,飛也似的走了。他咬牙、他詛咒,急急跳上他的跑車,橫衝直撞追了上去。


    兩部車在夜晚的濱海公路上競逐。他不願意迷信,然而現在他肯定他和這條公路犯了衝,隻要他人在這條公路上,事情再牽涉到趙娓娓,整個世界就變了樣,他不再是個能夠掌控一切的男人。


    李隆基越想越是暴怒,猛將車加足馬力。


    娓娓在計程車上頻頻回頭看,著急地拍打椅背,逼迫司機先生。


    「快點,你開快點,別讓後麵那部車追上來。」


    司機先生做著鞠躬盡瘁的努力,拚命踩油門,然而他與他的車畢竟都上了年紀,實在不宜從事這樣劇烈的運動。


    「小姐,你是惹了什麽麻煩?人家要這樣追你?」他顫巍巍抓著方向盤瞄後視鏡問。「後麵追你的是什麽人?」


    娓娓咬牙切齒道:「是個下流、邪惡、粗野、完全不要臉的男人!」


    計程車嘎地一聲在道旁停下來,司機先生苦著臉對她說:「小姐,這種人我拚不過他——我也不給你收錢了,你就快下車吧。」


    娓娓站在荒蕩蕩幽暗的公路上,自己也傻了,不相信她的計程車竟然中途拋棄了她。不遠處,林寶堅尼像一頭獸,張著一對亮焰焰的眼燈向她俯衝過來。


    她扭身就跑,跌跌衝衝上了草坡。李隆基路旁煞下車,一躍而下,也追上草坡。他有種舊事重演的感覺,要是此處有點光線,讓他看一下環境,他幾乎要發誓這片草坡就是七天前他和娓娓撞車出事的同一個地點。


    老天爺在開他什麽玩笑?


    「娓娓,不要跑,你給我停下來!」他和海邊的風一起咆哮。


    娓娓突然驚懼起來,聽那男人的怒吼,好像他完全符合她描述的那種人——


    下流、邪惡、粗野、不要臉。她在夜裏荒涼的濱海公路落入這人手裏,天知道會有什麽下場!


    一害怕,她更是盲目地奔竄,在黑暗中成了個瞎子,很快不敵李隆基,他從背後撲了來,地身子一傾便倒在草坡上,他整個人壓上來。


    「放開我,放開我,你這痞於!」她尖著聲叫,竭力掙紮。


    他壓著她的身體、她的手和她的腳,也壓著他自己的嗓子說:「不要掙紮,否則你會弄傷你自己。」


    不知為什麽,他這句話比任何粗暴的力量更讓她感到危險。她靜止了不動,一方麵


    也由於經過剛才的奔一回、跑一回,剩下沒多少力氣,隻能喘息。


    他倒半點也不喘,但是胸膛起伏著,在娓娓胸脯上造成了壓力。她越驚怯越擺出高


    傲的態度來。


    「你敢對我無禮,我家裏不會放過你——現在你馬上送我回去,我要回家。」她其實無一絲意願讓他送回家,下過想藉著這點高姿態壓抑他任何妄動的企圖。


    也不知他有沒有被唬到,隻聽見他「嘿嘿」笑了幾聲,然後把臉迫近她。暗裏她看不清楚他的神色,卻感受到他的一股威勢。


    「你既然能夠和大衛親親熱熱混了三天,那就能夠和我處上一晚上。」他的口吻極柔和,然而那柔和之中蘊著有一絲嚴厲感。


    娓娓從害怕中轉為氣憤。她最受不了別人誣蠛她,特別是涉及清白的部分。


    「誰和大衛親親熱熱混了三天?你在胡說八道些什麽?」


    他詫異道:「有人告訴我大衛這三天和一個長發少女進進出出,狀極親密,不是你嗎?」


    娓娓寒著聲說:「謠言止於智者,這話果然不假,隻有笨蛋才會以訛傳訛、無中生有,把沒有的事當成真的。」


    李隆基挨了她一頓諷罵,卻毫不以為意,滿口氣都是欣喜道:「你是說你並沒有和大衛在一起?是我誤會了?」


    她把臉一別,冷哼:「我管你誤不誤會,對於你或大衛我可一點也不在乎。」馬上她澆他一盆冷水。


    然而李隆基真的不介意,他感到滿心清涼,暢快極了——娓娓和大衛沒有瓜葛,他大大鬆了一口氣。說句實話,他對於在選擇男人方麵能力太差的女人,還真有點不放心。幸而娓娓並沒有那麽愚笨,讓他覺得無比的欣慰。


    李隆基靜默了一下,突然間又覺得沒有那麽快活了——娓娓不要大衛,娓娓也同樣不要他!在她的心目中,他的等級似乎和大衛沒什麽兩樣。


    他非常不服氣,單刀直入就問:「娓娓,為什麽你表現得對我這麽排斥、這麽抗拒——你究竟對我有什麽不滿意的?」


    「我對你有什麽不滿意的?」娓娓把臉轉過來,固然她在暗裏看不見什麽,但是她瞪著他。「我對你什麽也不滿意!」


    這女人就是喜歡打擊別人,李隆基心裏嘀咕。他問她:「我有那麽糟嗎?」


    截至目前為止,他一直是各界公認最有價值的單身漢,有多少為人父母者爭先恐後,使盡了吃奶之力要把女兒硬推給他。


    她又開始掙紮,可是李隆基絕無一絲放開她的意思。他等著她的答案。


    娓娓吸了幾口氣,說道:「像你這種含銀湯匙出生的男人,除了口中的銀湯匙,其他的貧乏得可憐,紈褲子弟不懂什麽是有血、有肉、有思想、有感情的人生,紈褲子弟唯一的本事就是遊戲人間,除了遊戲人間,其他的什麽都不會!」她的一番話充分表達了她的鄙夷。


    李隆基喃喃道:「為什麽你講這些話的時候,讓我想到"傲慢與偏見"?」


    娓娓不理會他的問題,出手去推他,卻無法移動他分寸。


    「娓娓,」他把嘴湊在她唇上說:「我覺得你應該重新檢討你對我這個人的判斷有沒有失誤。」


    他的嘴擦過她雙唇,一種溫熱的接觸感,她倒抽一口氣,尖叫道:「你放開我,你這個討厭鬼——我討厭你,從一開始我就討厭你!」


    李隆基非常、非常之困擾,他不習慣女人討厭他,尤其是他看上的女人。


    娓娓在他底下拚命扭動著,犯了一個要命的錯誤——首先她讓他失去文明人的耐陸,緊接著挑撥起一個男人的原始、狂野本能。現在李隆基渴望回到蠻荒時代,可以在半路就把看上的女人扛回山洞,對她為所欲為。


    不,不必回到山洞,他現在就要對她為所欲為,就在這裏,就是此刻。這靜僻海濱的夜裏。


    他低下頭,劫掠似地、侵占似地吻她。她一張極小的嘴整個被他含住、吮住,燙熱地廝磨著,她發出反抗的嚶嚀聲,他反而越發蠻暴,以舌強撬開她的雙唇,深入她口中。


    娓娓沒有法子再掙動了,她的人整個地被李隆基壓得牢牢的,他的軀體這時候感覺起來特別龐大、特別堅實,像岩石一樣。她底下的草莖微微紮著她,草上的清露沾濕了衣裳,薄涼地貼著她的肌膚,她的背麵是涼的,但是胸前是熟的——李隆基是一塊燒得發燙的岩石。


    她被燙得神智有些迷離了。


    很快他轉而吻地下巴、她的頸子,他是一個迫不及待的男人,他要更大的滿足。她遍布著紫雲的衣領上有一隻細細的蝴蝶結,他咬住它,一拉,蝴蝶結鬆了,領口敞開來,露出雪色的柔膩的胸。


    他把嘴貼在那上麵,吻那片雪色。娓娓仿佛重新受到刺激,起了掙紮的反應,他卻把她一雙手腕按在地上,加強地壓製她,誰也不能奪去他此刻的樂趣,即使她也不能。


    草坡再過去是黑夜一般的大海,而四周是大海一般的黑夜;夜是靜的,大海卻是奔騰的、吞噬的,像饑渴的男人。


    灼熱的口吞住敏感纖巧少女的胸尖——那陣強烈的震動不知來自於誰,隻知衝動是沒有辦法停止的,也沒有辦法阻擋,它照自己的意思進行。娓娓在恍惚中聽見裂帛的聲音,似乎什麽東西被撕開了,風拂過來,她感到肌膚好冰冷,仿佛她裸裎了大半在風裏,然而她太昏沉了,不能判斷,也動不了。


    李隆基喘得很急,口裏的熱氣彌漫在她的身體上,他對她做著一些讓她不解的動作,她從未經曆過這種事,迷迷糊糊的無法反應。


    「娓娓,」和著海濤聲,他發出沙啞的呻吟。「我要你。」


    一陣浪頭從海裏撲上草坡,冰冷的浪花分崩離析像一顆顆碎玻璃,激烈地打在人身上。


    娓娓驟然打哆嗦,像作了一個凶暴的夢,驀地轉醒過來。


    她猛地把李隆基推開,掙紮爬坐起來。微弱的星光下,薰衣草色的衣裳淫蕩的敞裂開來,掛在她半裸的身子上有如一片疑雲,她失聲驚叫:「你——你對我做了什麽?」


    他怔在那兒,好像不明白自己幹下了什麽荒唐事。


    娓娓駭然地哭了,覺得她的一生已經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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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時候還不算太晚,然而娉娉聽見遠遠的花園那一頭電動大門開啟,汽車駛了進來,她側頭細聽,認出是跑車那特別渾厚有力的引擎聲,她感到有些詫異——他們這麽快就回來了?最有情調的時刻都還沒到呢。


    娉娉把原版的wogue扔在綠緞子沙發上,抱著胳膊走出起居室。她先前的家居服替換上一襲薄柔的袍子,上頭有些藕斷絲連橙綠的花色,走動起來,像花草在春日的風裏搖搖曳曳,頗有一種韻致。


    門一開,她妹妹跌也似地進了來,一件稍早帶出門的紗質外衣裹在身上,雙臂緊緊環抱自己,頭發淩亂,麵色如土。


    「娓娓——」娉娉才出聲,李隆基隨後跟著跨進大廳,同樣衣衫不大整齊,一張臉是鐵青的,身上有著泥巴。


    娉娉看看這一個,又看看那一個,沒有辦法確定這兩個人是到水上餐廳吃飯,還是上了競技場去格鬥。


    「發生了什麽事?」她問。「怎麽成了這副樣子?」


    娓娓向她顫顫走近幾步,下唇不住地抖動,像要掉下來似的,突然「哇」一聲哭了,繞過她一古腦兒便奔上樓去了。


    娉娉回頭看李隆基。「怎麽回事?你和娓娓是怎麽了?」


    李隆基張開嘴巴,卻沒有發話,他用力撥撥頭發,神色懊惱之至,好像不知如何說明。


    娉娉見他不吭聲,又掉頭去望樓梯,旋又回頭。「你在這兒等著,不要走。」她命令,很快舉步跟著上樓。


    娓娓在她房間,一頭埋在粉紅色的床裏,纖秀的雙肩聳著動著,哭得正傷心。她三姊在床沿坐下,試著摟住她。


    「告訴三姊,發生了什麽事,三姊替你做主。」她對淚人兒說。看到妹妹這副梨花一枝春帶雨的可憐模樣,她一方麵著急心疼,但不知怎麽,又覺得有點好笑——娓娓和李隆基還真是冤家,頭一回出去就吵了回來。


    娉娉的手摸到娓娓的衣裙,發現那上麵被劇烈撕裂的痕跡,她吃了一驚,連忙摸索查看,真正覺察到妹妹的狼狽相。


    她一急,嚴聲問:「你的衣服為什麽這個樣子?到底發生什麽事,你快說呀!」


    娓娓一張臉戍了巴掌大,掛滿了淚水,抽噎得喘不過氣來,隻能斷斷續續說話:「他……他對我做……做出下流的事來……」


    娉娉倒吸一口冶氣,臉色也變了。「真有這種事?這李隆基有這麽卑劣——可惡!」


    她霍地起身,怒氣衝衝複又下樓去了。她饒不過任何欺負她們趙家姊妹的人——特別是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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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很深了,窗口上蒙蒙朧朧,映著敷衍似的月色。家裏已安靜多時,眼淚和衝突也都止息了。


    娓娓臥在絲絨被褥裏,軟軟柔柔睡著了的姿態,她三姊陪她到前一刻,剛輕手輕腳的走了。


    她以為她睡了,然而沒有,她的軀體或許已經鬆弛下來,心情卻仍舊像根弦,扭得緊緊的,還在哆嗦、悚動,不能釋懷。


    她的手握起一個小小的拳頭,揪著被子一角。


    三姊在樓下如何的對付李隆基,如何的替她出氣,娓娓不知道,她隻知道那也是於事無補的,一切都太遲了——她的清白已經斷送在李隆基手裏。


    思及此,娓娓疏美的睫毛又開始顫瑟,仿佛新的淚水又要溢出來,不過她沒有哭,她顫瑟是由於心驚——她的人生在今天晚上被一個男人改變了。


    李隆基一手結束掉她純真無邪的二十三年生命,把她帶進她一直在抗拒的另一個人生階段,這個階段不再是清純、天真的,在這裏有著人赤裸裸的欲望以及驚悚的激情,他讓她赫然發現自己在性靈之外,也免不了有這層原始的表現。


    她便是為了這個而恨他。


    娓娓把臉整個的埋入枕內,今晚在草坡那一幕反而因為這阻絕的空間,越加清晰地在腦中上映——她當時的那些感受,又都一一回流到身上。


    那種火熱、那種激越,那種攫住了整個人、整個意識和身體的駭人快感,她在他的熱吻、他的愛撫裏麵感受到快感,她的情緒和軀體都起了強烈的反應。哦,她忘不了,她永遠也忘不了——


    在那一刻,她竟然有一種想要放蕩的渴望!


    「我恨他……」娓娓在枕頭裏麵嗚咽。


    娓娓知道從那一刻起,她就此失去了童真,她與冰清玉潔已劃下了界線,那欲望的蛇已在她身體裏麵成了形。


    因此她恨他!是他挑起她那種放蕩的情緒,他或許沒有毀掉她身體上的清白,然而他毀掉了她性靈上的清白,這又有什麽不同?她的人生總之是變了一個樣子。


    她一輩子也不會原諒李隆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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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失去了趙娓娓。


    她向吉利龍請了假,他到幼稚園找不到她。打電話到趙家,傭人一律照規矩說小姐人不在。他索性直接上門,卻被阻在門外。連趙娉娉他都見不到。一連七天,她們姊妹倆隱得像蚌殼似的,絲毫不露個影兒。


    他失去了趙娓娓,讓人覺得毀滅的是,他根本還沒有得到她。


    他壓根兒想不到一件事——趙娓娓是真正討厭他,一點也不是做作。教他怎麽相信?屢次吻她,她那嬌軟的唇、嬌軟的身,哪一回不像蜜一樣的要化在他懷裏?那副半嗔半羞的模樣,絕不是在厭惡的男人麵前會有的反應。


    有關範園長的教誨,李隆基反躬自省,他缺了哪一樣?愛心,他有;誠心,他有:耐心,他有……呃,或許這部分是略有些不足。


    那天晚上在草坡上,說來他的確魯莽了點、躁進了點,娓娓是個清純的女孩,不該對她操之過急,雖然他算不上是個耐心十足的男人,但是保持適當的忍耐和等待,這點修養,他自信還有。


    誰教她——誰教她那麽熱情嘛!


    到最後他幾乎很難控製她,她像一朵乍得到雨露潤澤,一定要綻開的花,迸放一種任何男人都壓抑不住的蓬勃熱情,一切出乎自然——那撩人的嚶嚀、顫抖、蠕動,她把自己送向他,那美麗的身子……


    一個男人在熱情的女人麵前是最無助了。


    好在事情最後他也隻是撕破她一件衣服——哪知道她竟然就此不理他,真正教他是無語問蒼天,充滿了含冤者的悲豐。不過,李隆基走過藍星的義大利石拚花大廳,依舊是昂首闊步,看不出一絲內心的煎熬。


    象牙白和海藍兩色砌起的藍星大廳,使人想到歐洲王室所過的夏日,尊貴且從容,然而入門一對青花瓷巨瓶,對應正前那幅龍王春日戲花屏風,各處幾款中國骨董,又給歐洲宮廷似的大廳帶出一味典雅的東方情調。出入藍星的人都可感受到它有它代表的主人的那種貴族氣質,以及瀟灑的情懷。


    他在綠樹中庭遇見衣冠楚楚的一家三口,原來是素識的運輸公會宋理事長,本身也是一家船公司的老板,攜了夫人和女兒來喝下午茶。


    夫婦倆對李隆基態度極奉承、極親熱,他們對他很抱有些期望——女兒是剛從國外念書回來,態度相當大方,人又不失嫵媚,和李隆基無論在各方麵都是極相襯的一對。


    許多聚會的場合,夫婦倆無不力邀他參加。此外又給女兒製造許多機會與他接近。


    這會兒宋理事長更是興匆匆道:「寶曼啊,你那工作室上回那些個問題,現成有李少董這位專家,大可以向他請教請教,」說著,轉過來向李隆基解釋,「寶曼剛成立一個工作室,做的是行銷方麵的業務——這女孩就是閑不住,喜歡忙著。」


    宋寶曼睨一眼李隆基,對爸爸瞠道:「要請教人家,也得看人家有沒有空呀。」


    「這樣吧,你和李少董約個時間,請他出去吃飯,一並討論你公司裏的問題。」宋理事長決定道。


    宋太太卻拍了丈夫的胳臂一下,笑著怪他。「人家開大飯店,還用得著你請出去吃飯?這棟樓上上下下十幾家餐廳,怎麽吃都吃不到外邊去。」


    李隆基大笑。「宋太太,你不知道,有時候我也想換換口味,嚐點新的。」


    他這麽一句話,宋家母女也不知想到哪裏,無緣無故臉都有點紅。


    時間沒有約定,但是李隆基答應要騰空給寶曼一點工作上的意見。他告退走開時,還感覺到寶曼一雙眼睛尾隨著他不放。


    女人真可愛,李隆基總是這麽認為,有時她們的可愛在於——她們對你永遠抱有目的、抱有心機,但是永遠以為你不會知道。


    對李隆基來說,女人注意他、愛慕他,那是常態,雖然尚不至於以此沾沾自喜,卻也不能虛偽的說他不喜歡。事實上,他是個很懂得喜歡女人,也被女人喜歡的男人,這輩子他沒有碰見過不喜歡他的女人。


    現在他碰上了。


    趙娓娓。


    馬上那可人兒的模樣又出現在心上。李隆基自己也不能相信,他不是個初出茅廬的男人,卻對一個小女孩似的女人這樣神魂顛倒,究竟為什麽?


    她的性子別扭,人又倔氣又執拗,還帶有點偏激的思想,打一開頭就對他冷言冷語,從沒給過他好臉色,毫不把他放在眼裏——她是林黛玉,完全不是宋美齡,她和他擇偶的條件格格不入,和他心目中理想的妻子形象相差了十萬八千裏。


    然而,他忘不了她!從早到晚的想著她、記著她,像上了癮,如饑如渴的,沒有複原的希望,她微笑也好,顰蹙也好,甚至是咬牙在罵他、發他的火,他都覺得她的一切是那麽甜、那麽好、那麽讓人心疼,甘願讓她打、讓她罵、受她的氣,但是他要愛她,他要……他要她——


    「你病了,病得很重很重。」突然一個聲音在李隆基耳下幽幽道。


    他嚇一跳,一看,是大衛那張臉。他有點吃力地從迷醉與麻痹的狀態還複過來,這才發現不知幾時已進了銀藍的電梯,直上十二樓,裏頭隻他和大街兩人。


    大衛的眼睛在他身上指指點點,然後搖頭浩歎:「一整個星期,魂不守舍的,比女人弄丟了一支發夾還要喪氣。」


    李隆基駁問:「我看起來像為了一支發夾而喪氣的樣子嗎?」


    「這倒沒有,」大街搔著下巴說:「不過你像為了一個女人喪氣的樣子。」


    李隆基要發作,嘴巴張開來,一頓,又閉上了。他從鼻子悠長的呼出一口氣,說不上來自己是喪氣或不喪氣。


    然而他表弟卻一口咬定,「隆哥兒,你打起精神行不行?你知不知道你這副鬱卒委靡的樣子,我看在眼裏有多痛心?有多過不去?」


    李隆基背過身去,反翦著雙手,顧自仰望電梯天花板的圖案,讓大衛去發揮他從劇團學來的演技。


    大衛加上激楚的配音,「那天我不過是開個小玩笑,把人妖秀的票給了你,讓你帶娓娓去欣賞表演,那無傷大雅之堂嘛——」


    李隆基一陣火氣衝上來,回頭叱道:「無傷大雅?!我可被娓娓當戍了下流胚子!你謊稱娓娓想『觀摩乙人妖秀,你忒大的膽子,捉弄到我頭上來,我還騰不出時間來跟你算帳呢!」


    他表弟慌擺著雙手,退後說:「好嘛,好嘛,是我不好、我無聊、我三八,我道歉,我彌補,可是,哎——」他蹭了一下腳。「這趙娓娓也太生嫩、太不通人情了嘛,我上趙家去找她,想要解釋,她——」


    李隆基頓時目露銳光看著大衛。「你去找她?」


    「嗯,是呀,就今天上午。」


    「你見到她了?」他顯出不能相信的神情。


    「見到了,」大衛挑挑眉。「怎麽?她又不是伊莉莎白女王,難得一窺,她人就在那兒嘛。」


    李隆基兩排齒列磨了磨,竭力不讓自己看來像個嫉妒得發狂的男人。娓娓避不見他,卻見大衛!


    「她對你說了什麽?」


    大衛搖頭。「沒說什麽。」


    「那麽你對她說了什麽?」


    「我告訴她,人妖秀是我開的一個小玩笑,也不能怪你啦,你是無辜的,話說回來——像你這種身價非凡,世界一流男性,外麵多少女人在哈你,我勸她要懂得把握……』


    「結果呢?」


    「結果,」大衛嘟出一個嘴來。「她用她手裏那把插花用的大剪刀硬把我逼出門。」


    「娓娓用一把大剪刀把你逼出門?」李隆基很難相信娓娓有這麽剽悍。


    「也不是她啦,是她那個三姊趙娉娉——她好凶呀,一張嘴巴比剪刀還利。」大衛—逕昨舌,搖頭道:「隆哥兒,我看你就算了,趙家的女人,乖僻的乖僻,凶悍的凶


    悍,都很難惹,何必瞠這渾水?她們要誤會讓她們誤會好了,愛你的女人那麽多,像剛剛宋理事長的女兒,我都看到了,她對你可真是如癡如醉呀……」


    李隆基臉龐板著,二曰不發出了電梯,大步跨進辦公室,大衛巴巴跟在後麵。紀小姐從她的位子站起來說:「少董,有位小姐在辦公室等您。」


    李隆基雙眉一蹙。「哪位小姐?」


    內間那扇橡木門一開,一口嬌嗓子道:「是我。」


    李隆基尚未發言,大街挨在他的肩後頭失聲說:「是……是三小姐。」


    趙娉娉著一身紅衣,胸前一排金質鈕扣閃閃生輝。她搖曳過來,遞出一隻玉手,李隆基即以紳士的風度將她挽住,兩人步入辦公室,不見任何一絲芥蒂的存在。


    大衛傻眼看著,他聽見娉娉一陣口風傳了過來,「我等你好一陣子了,隆哥兒——你和娓娓的事,我要和你談談呢。」


    大衛忍不住跟進去,追著娉娉嚷道:「可是今天上午你才說這件事情沒什麽好談的。」


    娉娉瞟著他,唇邊起一個哂笑,但是捺著性子說:「那是和你沒什麽好談的,和隆哥兒就不一樣了。」


    000


    「娓娓愛藝術家?」


    李隆基的嗓聲陡然揚高,招來一旁一對散步的外國夫婦的目光,他連忙朝他們頷首表示歉意。他和娉娉是在藍星大飯店十八層的日光走廊,整條廊一麵是斜式的落地玻璃,望出去是無盡的藍綠的海天,許多人喜歡來到這裏觀景;晨起、日落,以至於入夜,仿佛海的一生。


    娉娉在他的身邊,打掃一下喉嚨說:「其實應該說是娓娓向往藝術家的愛情。」


    李隆基瞠目看她,好像她突然長了兩顆頭。


    這也難怪,自那天從水上餐廳回來,他就成了世上最迷惑的男人——娓娓會把男人都搞胡塗了。趙娉娉不能不同情李隆基,回想那晚她下樓質問他,他那表情充滿委屈,她聽他支支吾吾道出事情經過。說真的,她不想表現得那麽缺乏人道,可是事情實在是太……太好笑了!


    哎,她真有點不應該,當場就爆出了笑聲,使得李隆基受到二度傷害。


    可憐,他不過就是個男人,對自己心儀的女孩表示了一點熱情,做出了一點情不自禁的動作,然後「不小心」撕破她的衣服,卻落得被當成毫無人格的色魔這種下場。


    娉娉當下趕快為他拍去衣服上的塵埃,揀掉下巴一塊乾了的泥巴,極力挽留——可是他還是傷心地走了。


    接著一整個星期,娉娉都陪著妹妹,安撫她的情緒。李隆基來電或上門的時候,礙著妹妹,她又不方便和他接觸,免得妹妹又多心了——不過為了這件事,她鎮日思索,還真費煞心思呢。


    她想,娓娓因著這天真的個性,如果就此錯過李隆基這樣上選的對象,那就太教人扼腕了——娓娓現在或許打死不這麽認為,可是將來她會明白的。為此,她這個做姊姊的不能坐視不理,務必想出一個方法來,拉攏撮合這小倆口才行。


    她心中已有了好主意,今天來找李隆基,要說服他合作。


    李隆基卻一點也不能理解。藝術家?娓娓喜歡藝術家?他腦中馬上浮現那種長得像老子的漫畫家,或是像個師父的作家,他還記得上回在一個展覽會場見到一個家夥,說是所謂「空間裝置藝術家」,我的媽呀,人家不說,他還以為那家夥是個撿破爛的。


    娓娓喜歡的是這種人?這女人腦子裏到底在想什麽?


    憑他,身家背景,學曆經曆,眼前的成就,將來的遠景,哪一樣不勝過那些虛無縹緲、不切實際的藝術家?娓娓卻把他批評得一無是處,這……這還有天理可言嗎?


    娉娉將李隆基臉上的神色變化看在眼裏,手一攤道:「不要說你覺得匪夷所思,我們自己家人也覺得匪夷所思,但是娓娓從小就有一腦子羅曼蒂克的想法,她是在一堆羅曼蒂克的愛情故事裏長大的。」


    李隆基忍不住道:「那不是沒救了嗎?」


    娉娉不予置評,但是她掉過頭來,正色道:「我要問你——你對娓娓究竟是有心,沒心?」


    李隆基緘默了一下,雙手抄在口袋裏說:「有心又能怎麽樣?你妹妹喜歡藝術家,我又不是藝術家。」


    「如果你有心,你就得變成藝術家。」


    李隆基看著她,好像現在她有三顆頭。


    「你聽我說——必須投其所好,才能收服她的心,娓娓對於有財勢、有成就的男人沒有興趣,她要的是一個能滿足她那獨特幻想的男人,你得從這地方做起。」娉娉一股勁地,一邊在廊上來回踱著,一邊比手劃腳。


    「首先,換個發型,換個裝束,做一副藝術家的打扮,挑個藝術行業,嗯……什麽都可以,平常你隻要說一些別人聽不懂的話,搞一些誰也不明白的動作,派頭就出來了——再找機會重新接近娓娓,娓娓和你總共沒見幾次麵,她又是個大近視,絕對認不出你來,隻要你帶她去淋點雨,看點星星,她一定——咦,你幹嘛這樣子看我?」


    李隆基瞅著她說:「你該和大街好好交個朋友——你們同樣有些瘋狂的思想。」


    「瘋狂?」娉娉愕然道:「我覺得這是天才的點子呢。」


    「的確很『天才』。」李隆基舉步走了。


    娉娉很快追來。「喂,喂,你覺得這點子不好嗎?你不喜歡?」


    「我覺得好或不好,喜歡或不喜歡,結果都是一樣——我不是藝術家,我不可能假扮戍這種人去討好娓娓。」


    「可是舍此沒別的方法了。你要知道,娓娓對你有成見,現在芥蒂又深,她是不可能接受你的。」


    李隆基停步,轉過來看她,臉朝著落地玻璃,窗外已是紫幽幽的暮色,他的麵孔因而顯得陰暗。他沉聲道:「如果這樣,那我隻好放棄她了。」


    娉娉望著他高大的身影逕自揚長走了去,她一顆心往下墜著,那股子惋惜不知道怎麽形容才奸。


    娓娓和李隆基兩個人,勢必要相互錯過對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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