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她不明白,所以她劈頭就問:「你到底是什麽意思,方惟剛?」


    他那忠心耿耿的秘書小姐也不明白,所以她氣急敗壞追進來喊,「梁小姐,-不可以這樣擅自進社長室!」


    惟剛兀自搖頭。怎麽女人總像油鍋裏的柳葉魚,熱油四濺,滋喳作響?他慢條斯理自桌前回過身來。


    「施小姐,麻煩-上十樓房間,幫我拿件幹淨襯衫下來好嗎?」他說。


    施小姐愣了愣,覷那約露一眼,還是照吩咐去了。


    「你趁我上班不在家,到我家騷擾我母親,究竟居心何在?」施小姐一走,約露頃刻大聲盤詰。


    惟剛歎口氣,巴不得手上有個鍋蓋。


    「回答-的問題,約露,」他平心靜氣的,「第一,我不是『趁-不在』到-家的,我視察紙廠,順道繞到府上看看,其次,我也不是『騷擾』令堂,而是去探望她罷了,最後,我別無不良居心,隻是關心──事實上,令堂對我的到訪,似乎挺高興的。」哦,母親豈止高興,母親眉開眼笑,竟像個女學生似的雀躍,約露看得整個人心都涼了。方惟剛又是送花,又是送糖,更不知打哪兒弄來一盒美豔絕倫的大陸五色絲線,說是要給母親打中國結用,把母親一顆心都收買了去。


    「你不是順道,你早有預謀,你也不是關心,你是──」


    他是什麽?約露無解。「我不管你到底有何用意,但是你別想對我們母女灌迷湯,我們不來這一套。」「-或許是吧,令堂可不見得。」他隻是哂笑。


    約露切齒,隻想刮掉他臉上得意的表情。


    「我鄭重告訴你,方社長,她是病人,身心狀態都不佳,她需要靜養,不歡迎外人打擾。」「是嗎?依我看,她穩定從容,身心問題都不大──就是生活太封閉了。」惟剛駁道。


    「她的人生遭遇莫大的不幸,不堪再受打擊。」


    「她沒有-想像的那麽脆弱,相反的,她相當樂觀,對未來也有計畫。」惟剛一邊動手解開衣扣,約露發現他白上衣的衣領前,不知怎地染了汙──他不會是自己爬到車底去修引擎吧?難怪他要施小姐為他取衣。


    「-知不知道她一直盼著到醫院做病童義工?她還想整理自己的作品開個展。」


    約露張口結舌。為什麽媽從來沒跟她提過這些?


    「-不知道,」惟剛責道:「-隻知道把她囚禁在家,不許她接觸外界,也不許外界接觸她。」


    「我不是囚禁她──是要保護她!」約露叫道。


    「這不叫保護,-一味自以為是,不問她的感受。過去的不幸,她已經-開,-卻抓得緊緊的,脆弱的是-,放不開的是-,無法麵對現實的也是-,不是-媽。」惟剛脫去上衣,往椅上一放,裸著上身,向她走來。


    約露麵色泛白的,退了幾步。「你──你信口開河,你根本不懂!」


    惟剛來到她跟前打住,低下凜冽的目光看她。


    「相信我吧,約露,沒有人比我更懂。」


    他迫得好近,胸肌結實,體溫襲人,約露本能地感到危險,便是想退卻也退不得,她身後蠻橫著一張大沙發。


    「讓她和我做朋友,約露,她需要朋友。」惟剛沒有言明的是,他對梁母有份特殊的感覺──不單為著她與以霏酷似,更因她的慈藹溫婉,讓他湧生了孺慕之情。「不行。」


    「那麽讓我和-做朋友。」


    「門都沒有。」


    這話答得太驚惶,太斷然,露出一線破綻。惟剛向她壓境而來,嗓音卻極低極低。「我覺得-不是恨我──而是怕我。」


    「你在胡說八道什麽?我一點也不怕你。」她頭發著暈,她駁斥他,卻也害怕。「是嗎?」惟剛低問,雙手輕輕搭上約露的肩膀,她的腦後發出逃命的訊號,怎奈四肢不聽使喚。


    「放開我,」她那聲喝令,軟弱軟弱地。


    「害怕接受考驗是嗎?」


    「我不──」


    「好極了。」


    他一把將約露擁住,低頭吻將下去。約露抗拒著,像掌心中的鴿兒那麽奮力,卻柔弱得可憐,愈是掙紮愈是深陷在他懷裏。他的吻太激越了,她的意識開始迷離,宛然墜入一個無法自拔,無法醒來,也不願醒來的夢魅裏。


    她不知道惟剛是什麽時候撤離的,他的嘴移開了,額頭是靠在她眉上,醉人的唇飲過後,惹起籲籲的喘息。而她蜷伏在他臂彎裏,手兒發抖地按著他的胸膛,隨他強旺的心跳上下起落,她的雙唇留下絲絲通電般麻麻的感覺,如夢未醒。


    房門突敞,施小姐手捧襯衫站在那兒,張著一口足可撐下一隻吉時滿意漢堡的大嘴。約露嚶嚀蠕動,意圖要掙開,惟剛卻不鬆手。


    「襯衫放在椅子上就好,施小姐,-可以下去了。」他用沙啞的嗓音道。施小姐隻猶豫了那一下,似乎體認到眼前一幕是她所無能為力的,於是匆匆放下惟剛的襯衫,退了下去。


    門一關上,約露便抬起她那圓方方的鞋頭,重重往惟剛的小腿骨一踢。惟剛大叫一聲,撒手放開她,顛簸倒退。這女人不能以柳葉魚等閑視之,他靠桌低下身去揉那倒楣的腔骨,痛切地想,他也不過是在電影裏才見過有鬼腳七這類人物。「-非使這種狠招不可嗎?」他問。


    「不告而取謂之賊。」她挺立在那兒,義正辭嚴道。


    惟剛慢慢打直身子,-眼看她,「告訴我,我取了-什麽?


    ──初吻是嗎?」


    好在他們之間隔了有段距離,而鬼腳七的那雙腳畢竟不是伸縮式的。約露俏生生地漲紅一張臉,憤而旋身欲去。


    「約露。」惟剛喊住人。


    她的手停在門把上。


    「請-考慮考慮。」


    「考慮什麽?」


    「我們做朋友的事。」


    「你去死吧!」


    她衝出辦公室,他在裏頭縱笑。


    ***那的確是她的初吻。像這樣一個吻,有一場災難便開始了。


    對鏡梳發時,她會突然發起呆來,與人交談到一半,她一霎就忘了辭,寫篇稿子,她少說也要頓挫三十次──頓下來臉紅,心跳,冒冷冒熱,忽驚忽怒,無奇不有。世界已經變了,施小姐竟一副的若無其事,約露想和媽談談義工和個展的事,自己卻是沒頭沒腦的恍惚。這是女孩對她的初吻該有的正常反應嗎?問題是,這不是正常的初吻,為著吻她的──是她立誓為仇的男人。


    於是到最後,約露的惱羞便轉成了怒。


    惟剛無恥,而她可恥。他既是仇人,便無權吻她,而她既被仇人所吻,就不該一遍遍回味他的唇,他的吻,不該去夢想與他舌齒的廝摩,體氣的相親,不該為了他這樣的坐立不安,神魂顛倒──不該的,不該的,不該被他一吻即成如此。


    姊姊的淚已經淡去了,但她的血還是殷紅的。方惟剛──他不是作弄了梁家命運的人嗎?她的快樂不是失算在他手裏的嗎?就算她不為姊姊恨他,也要為自己恨他。約露拚著把傷口割深,把恨意宕開,好在她和惟剛間架起一道勢不兩立的高牆。但沒有幾天,她又冤家路窄的與惟剛碰上,這才駭然發現他說的一絲也不差──她不是恨他,而是怕他。


    她從九樓印刷部門談妥了事出來,是昏昏欲睡的下午三時左右,有人隨後和她一道進了電梯。


    「-那篇馬留雲的專訪,我很欣賞。」


    哦,這熟悉的,低沉的嗓音,怎麽讓她聽了心頭是一陣驚,又一陣喜?她慢悠悠回過身,還未見到人,已知是方惟剛。他就立在咫尺前,笑色溫煦得令人心碎,那菱角一樣微揚的嘴,曾與她的唇密密吻合……電梯彷拂感染了約露的緊張,冷不防一顫,旋即打住,燈光俱滅。約露不是膽小鬼──她自認不是──卻還是失聲驚叫。


    惟剛在黑暗中掠過來,宛似保護地把她擁住,喃喃安慰,「不要害怕,可能出了點問題,我按了緊急鈕,不要害怕。」


    不,不,約露害怕的不是電梯,而是他。他的語氣出奇溫柔,胸臆出奇暖和,濃烈的男性氣息直沁人約露的肺腑,使得她昏迷,使得她戰栗,使得一切受想行識皆成了不由自主。她開始掙紮,不欲和這男子如此貼近,再對他產生任何感覺,她隻想討厭他,憎恨他,永遠記住他的罪愆,永遠教他在她的恨海裏浮沉,不得超生。


    約露的掙紮卻是徒然,他的擁抱像個詛咒,難以破解。她絕望地低呼,「放開我──我不害怕!」


    他沒有鬆手,兀自喁喁說話,「我最討厭密閉的空間!可以就是怕吧……小時候我被關過──一間小儲藏室,沒有窗戶,到處長蜘蛛網和壁虎,我那時才五歲……」約露聽見他抖索地吸氣,一雙胳臂變得濕涼,像在冒汗。


    約露一下不再扭動了──一個五歲大的男孩,被關在儲藏室,壁虎在牆上爬,或在頭頂桀桀地叫…約露又想到在策軒目睹的,惟剛那張孩子似受傷的表情。


    她覺得自己像落入了陷阱,但她不再掙紮,她倚在惟剛的胸懷,彷拂在聆聽一個五歲孩童驚悸的心跳。任誰,任誰都會撫慰這樣一個受到驚嚇的孩子。


    「其實……沒那麽可怕,」她緩緩開了口。「如果一粒沙是一個世界,那麽一間密室會是一個更大的世界,你想想。」


    他沉默許久,彷佛認真在思考。


    「-說得有理,人的腦子可以把空間想得很大,」他終於徐徐籲出一口氣,如風拂過臉上,空氣流通,黑暗的電梯裏不再那麽窄迫吞人了。「梁小姐,-懂得安慰人。」他把她擁近,下頷靠在她頭上,氣息在她的發間溫吐。他幽幽地,幽幽地,發自魂魄深處喚她名字,「約露……」


    聽得這一聲呼喚,她的心跳也停了,脈動也止了,血液不再奔流,人生彷佛必須停下,聽他說話。


    「原諒我,」他說:「原諒我從前所做的錯……」


    惟剛滿聲是懇切,是悲悔,約露聞言,忽然間覺得孱弱,心茫茫地閉上眼睛。他說的從前,已是人世的很遠了,然而姊姊的掌溫還留在約露的指上哪。


    從來難忘的是姊姊死的那日早上,那樣臨別依依地撫摩她的手,即使到今天,約露閉上眼睛,依然曆曆感觸到姊姊的手那柔軟的肌理,那脈脈的溫度。


    而今他求一個原諒,但是姊姊又在何處呢?她既不與姊姊同日生,又不與姊姊同日死,卻受了姊姊在世一生的愛寵,而她唯一能相還的,便隻有為姊姊記住這男子的負心之恨,便隻有牢牢蜷住拳頭,把姊姊死前的最後一縷溫柔,永遠地留在掌心。


    「我不能。」約露淚濕了兩腮。


    「-能。」惟剛捧住她雙頰,切切在她唇上請求,「原諒我。」


    「我不能……」她哽咽了。


    「原諒我,約露,原諒我。」他一低頭,把她發顫的唇一口吻住,把她斷腸的拒絕和淚吞下。


    他的唇溫潤地,他的嘴熱烈地,他將約露含著、吮著、廝摩著,她是無法動彈。他吻得凶,也吻得柔;吻得武斷,也吻得悱惻;吻得跋扈,更吻得極端極端甜蜜。約露忘了一切,不知有處境,不知有時閑。她雙手攀上他的肩頭,委蛇投入他懷裏,似夢似醉的,迎合他的熱唇,吻向他的綿綿不絕。


    就在這裏,就在這男人的懺悔和熱吻裏,約露的靈魂像一隻蛹般的破開來,恍惚一隻蝶,帶著她包藏了八年的秘密翻飛而去,幡然照見自己──卻依然被困,困在這座故障的黑電梯,困在惟剛牢籠一般的懷抱裏,是不能即也不能離。


    老天,老天,她在和他的狂吻中無聲而且無望地-喊,救救我,救救我呀!這許多年來,她豈是恨他,豈是怕他?──她原來竟是愛他!


    ***梅嘉可以對許多事漠不關心,但是對她想要的男人,卻不能不敏感。


    惟剛起了變化──他老是在沉思默想,他那凝注的表情,讓梅嘉感到不妙。哦,她在乎的不是他沉思默想,他本來就是個喜歡花腦筋的人,她從來不去理會他想些什麽,隻要他應該在她身邊的時候在她身邊,那就成了。惟剛是她最炫麗的裝飾,和他一起出入,她是既有安全感,又有麵子──多少女人對他興致勃勃,可他對別的女人總沒有太大的興趣,她從來不需要擔心什麽,但是現在她覺察出他的變化,他是即便在她身邊,也像不在!


    她不是那種想要自由想瘋了的女人,也不是見了婚姻就像見了鬼一樣,她討厭孤單,她喜歡有窩──一個金窩銀窩──,而惟剛的疏遠渺遠,讓她起了警惕,倘不趁早計畫,隻怕一轉眼她便失了掌握。


    這天她刻意提早回到策軒,弄散了頭發,斟了杯色澤陰鬱的酒,歪在起居室的麂絨沙發上,心事重重做垂淚狀。門是半開的,羅庸在外頭走來走去,視若無睹似的。但晚飯過後,方紹東便把她喊到書房去了。


    梅嘉咬著頰肉暗笑──她就知道!


    紹東坐在那張老古板的胡桃木椅子上,身側一張嵌了紋石的茶幾,其上一盅熱茶,蒸騰著一股強烈的藥草味兒。梅嘉打賭,那股味道保管把室內的細菌統統嗆死!「有什麽心事嗎,梅嘉?悶悶不樂的?」她一坐定,老人即問。


    她沒作聲,醞釀著氣氛。


    「梅嘉?」


    她歎一口氣,幽怨道:「是惟剛……我為他擔心。」


    「惟剛怎麽了?」老人瞠著鷹目質問。


    梅嘉在僵硬的椅上挪挪身。她討厭太師椅!


    「惟剛這陣子脾氣特別躁,認識這麽久,他從來沒對我說過重話,那天我問他我們的婚事怎麽打算,他的嗓門一下大起來,說是伯伯在養身子,伯伯無心作主,他能有什麽打算?」梅嘉抽抽噎噎訴說著。「我曉得惟剛不是沒責任心的男人,他年初答應過我,等『世代』的事一敲定,就要把婚事辦了,他說不該讓我等他這麽久,可是一直拖到現在,『世代』下個月就要推出了,我們的婚事半點沒有著落,我知道他心裏過意不去,自己在幹著急……」梅嘉勾起眼角偷偷覷著紹東,見他壓住眉峰沉思,好像根本沒在聽她說話,嚴肅的臉上還盤桓了一層不悅之色。這副麵相自然不怎麽可觀,可是梅嘉可摸清楚了紹東的脾氣,這老人平日行事最防的是落人口實,遭人物議,他禁不起旁人說他做人做事失度。她肯定紹東已經在盤算了,她察言觀色的本事可不差──像是惟剛,她不就瞧出情況不對嗎?他望著那個叫梁約露的女人時,神魂就像出了竅,眼中再沒有別人!天知道她非得及早拴住惟剛不可。


    「這種事他光是著急有什麽用?總要商量的!」果然,紹東暴躁地嘟嚷了。「他不敢拿這件事來煩伯伯。」梅嘉輕聲分辯。


    「你們兩口子都討論過了,商量好了?」紹東沉吟著問。


    梅嘉是他好友的遺孤,眼看著她在惟剛身邊跟進跟出也有好些年了,惟剛對她似乎頗體恤,而這小妮子在紹東麵前也表現得中規中矩,如果小倆口有意,那麽也該是時候了。


    「我們就等伯伯拿主意,為我們訂個日子,」梅嘉垂著目光說:「惟剛自己是不敢主動提的,他那個人別扭又好麵子,您要開口問他,怕他還會推說沒這回事呢,伯伯,您得想個好對策──讓他沒法子搪塞。」


    紹東沒出聲,捧起藥湯,鎖住一雙濃眉,飲著,想著,神色分外嚴峻。梅嘉不敢去驚動他,但她素知紹東和惟剛一向不親,這對叔侄寧可在隔閡中相互揣測對方的心意,也不肯老者實實麵對麵,打開天窗說亮話,正是給她有設計局麵的好機會。


    ***梅嘉巴望的喜訊,不久便翩然而生,但是對約露,竟又是一場劫數。


    那日的電梯事故,曆時三十分鍾結束,公司的機工把他們安全帶出來,然而約露的人生已像是踩過地雷之後的天翻地覆,徹底變了樣。


    連慕華都看出異狀,悄悄問約露是怎麽一回事,約露卻能麵無神情看著她,答不出一句話。那天惟剛主持「風華」的編輯會議,約露自始至終沒有朝他看上一眼──她不能看,也不敢看,她害怕隻消看他一眼,就要當場嚎啕大哭,追著問那活像要剁碎她的心的問題!──我怎麽愛上了你?我怎麽愛上了你?


    她愛了他多久?愛了他多長?這樣的錯誤是什麽時候鑄下的?她自以為恨他,不料卻是怕他,她之所以怕他,竟是因為愛他!


    是的,是的,一點沒錯,她愛他!在「風華」創刊十五周年的慶祝酒會上,約露在心底認命地狂喊。


    他佇立在遠東國際大飯店金碧輝煌的宴會廳裏,穿一身剪裁合度的黑禮服,搭著白如雲朵的簇新襯衫,頸上係了黑緞領結,頭發還是一貫令人心疼的微亂,卻是十足的瀟灑,在人群中顯得分外英發,份外挺拔。


    莫劄特的協奏曲在他身後悠揚著,他與各方嘉賓周旋。與人傾談的時候,目光鋒銳,露出一份堅毅的神態,豁然大笑的時候,眉宇颯爽,又是無比的俊朗。


    約露遙遙望著他,驚駭欲絕地愛他愛他,愛得心也散了腦也空了,四顧茫然,不知如何才好。以霏,以霏,倘若八年後的今天,魂歸來兮,必然一如當初無法自拔愛上他。這是魔障,還是孽緣?是劫數,還是宿命?


    約露想得悚然,倒抽著冷氣,踉蹌後退。


    「小心,小姐。」


    聽得這聲警告,已經遲了,她陡地撞上身後的男子,將他手上一杯雞尾酒給撞翻,酒汁灑在他的衣服上,他不去理會,卻一徑拿一雙黝黑的眼睛瞅著她,慢吞吞道:「-這是想吸引我的注意嗎?」


    「哦,對不起,先生,真是對不起!」約露麵紅耳赤連聲道歉。


    這人穿著一套質地極考究的牙白色西服,置身在現場以深色服裝居多的男士當中,看來相當不同,但是這會兒他的褲襠子染了一片黃色的灑漬,卻是特別醒目。約露還在驚魂中,站在那兒無地自容,怎麽也不敢麵對他。


    他不慌不忙自口袋抽出絲質手帕,彈了彈衣上的汁液,和顏悅色對她說:「別擔心,-沒有造成太大的損害,男人的褲下畢竟是用處最少的一個地方。」


    幾乎是難堪得要昏厥過去的約露,聽了這話,也忍俊不住的笑了。


    「哦,-終於笑了,博佳人一粲,」他歎道,瞄瞄自己的褲-子。「再大的犧牲也是值得的。」


    不知怎地,約露連日來焦敝煩苦的情緒,竟在這陌生男子三言兩語的逗趣中,釋去了大半。她淘氣的本性一露,反質他一句,「你不是才說損害不大的嗎,先生?」「男人的話,豈可輕信,小姐?」他嘲弄回道,滿眼盡是笑意。


    這話可又觸動了約露內心的某個傷口,盈盈的一張笑臉驀然間黯了黯。那人隻拿眼光一瞟,便觀出她臉上微妙的變化,他於是轉過身去,從一名侍者的銀盤上,拿下兩杯彩色雞尾酒,殷勤地遞上一杯給她。


    「謝謝。」約露喃喃接了下來。


    他啜著酒,閃動精亮的眼光打量約露。要不是見到她別在胸前的員工名牌,他還當她是某位社交名媛呢。仔細瞧來,她著一襲款式再保守不過的緞藍小禮服──極可能是媽媽的壓箱物──耳下一對白金水晶墜子,妝飾簡單,卻是引人入勝。她那頭芳菲似的秀發,微妙地披肩,臉蛋明蒙,眉目之間蘊著一抹豔色,最是兩片豐盈嬌巧的嘴唇,漾著果色般的甜美,即是閱人無數的他,也要為之神迷。


    大廳人口起了一陣喧動,他回頭眺了眺,低聲道:「喔,新聞局的官員也到了。」約露引頸,隻見鎂光燈閃爍不已,把酒會氣氛挑動得益發斑爛熱絡了。那人環顧大廳,笑道:「立委、政要、媒體,各方名流都到齊了,一場雜誌周年酒會,辦得真是風光。」約露抬頭望了望高懸在大廳那幅亮麗的橫匾,解說道:「今晚的酒會,除了慶祝『風華』創刊十五周年,也同時要把即將出刊的『世代』雜誌介紹給外界。」為了今晚的酒會,雜誌社上下足足忙了半個月。


    「哦,是的,『世代』,惟剛念茲在茲的文化理想。」那人的語氣盡管有些嘲弄,但始終是一臉笑意。


    約露雖不隸屬「世代」的編輯部,但「世代」企畫專精,圖文並茂,水準之高,亦令約露感到與有榮焉。更何況她還曾參與了一個小小的意見──修改後的版麵清雅曼妙,惟剛滿意得不得了,約露每每想到這裏,內心總是悄悄地欣喜。


    她不由得掉頭去尋望惟剛,那高大的形影,一入眼簾,心頭又是一陣甜蜜自酸楚的心間汨汨沁出,她強自按壓怦怦的心跳,趕緊回過頭,把注意力投向陌生人。他約莫三十出頭,年紀不大,但神態有股老練之色,精心修剪過的發型,整理得烏亮服貼。他的個子相當修長,既不打領帶,也不係領結,倒用了條紅底酢漿草的絲巾,隨意紮在領口,流露一份他人所不及的翩翩風采。約露注意到,他有雙極深邃迷人的眼睛,卻顯得懶洋洋的,彷佛看遍了人生,再也沒有什麽新鮮事兒讓他感到興趣似的。「請問您是來賓,還是本公司的員工呢?」約露猜不出此人的來曆,遂禮貌地詢問。「我是見飛的人。」他笑得似乎無奈。


    「哪個部門的呢?」


    「最高部門」他露出促狹的眸光。


    這人開起玩笑來,也不怕犯了懼高症。她和他玩下去。「什麽職位?」


    「有我這麽一個老板,希望不會讓-失望才好。」他向她欠個身,說得拐彎抹角地,卻是一本正經。


    約露一笑。哦,這人真愛開玩笑!他卻望著她的笑靨,望得十分入神。大廳口忽然來了一陣歡聲雷動,鎂光燈霎時燦爛得像國慶煙火一般,約露揚頭,見一穿著寶藍黑團花緞抱,身量頎長的白發老人,在眾人的簇擁下走了進來──可不是方紹東本人到了嗎?各方嘉賓,加上記者群,全迎了上去。約露見他竟比在公園遇著那回還更瘦-了,但當他往台上那麽一站,一副威嚴之態,沒有開腔便把台下壓住了。


    他致辭感謝各界前來共襄盛舉,人人肅穆地傾聽,約露卻發現有人輕輕拍她手臂。是那陌生人,他湊到她耳邊道:「這裏不是有個琉璃工房嗎?咱們溜過去參觀他們的傑作如何?」她一怔,尚未回答,卻聽他呻吟起來,「糟了──」


    她抬頭一看,一個著黑西裝的老漢,正急急自人群中向他們擠過來,不一會兒即來到跟前,板臉打量那陌生人。約露認出他正是策軒的管家,他向約露點個頭。「什麽時候回來的,老大?怎麽一聲通知也沒有?」


    「中午剛下飛機,」陌生人挑挑肩。「來到這兒,正好碰上見飛的盛事。」「走!」老漢把陌生人的手膀一抓,不由分說便給往前拉,留下約露好奇地在那兒探望。台前有場小小的騷動,紹東的講演中斷了片刻,隨即繼續下去,不久便欣慰萬狀說到,「如今犬子惟則也已束裝回國,即將投入公司行列,與大家攜手合作,並肩努力,尚望各界多多提攜……」


    約露見那名陌生人被擁上台,與紹東並立,她不禁倒吸一口氣。


    ──老天,他不是在開玩笑!這人果然是「最高部門」的,他是方紹東的獨子,方惟則!約露吃驚地想。


    「他終於回來了。」慕華不知何時挨到約露身邊,低聲道:「有子克紹箕裘,總是為人父母最大的期望。這下方老要心花怒放了──他不知巴望惟則多久了。」


    紹東續侃侃而談,褒揚公司多人的辛勤和功勞,從上到下,但是約露卻沒有聽到他提到惟剛的名字,一次也沒有。


    惟剛在哪裏呢?約露踮足眺望,前方黑壓壓的人群,沒有他的影子。約露擠向前去,終於瞥見他。他站在台側一撮人的後邊,離了幾步的距離,獨自一人,雙手插在褲袋裏,微偏著頭聆聽叔叔的講話,大部分時候卻是低首凝視自己的鞋尖,約露不知道,但她覺得他那清俊的身影,看來好孤單,好落寞。


    就算約露在見飛的曆史尚短,她也知道惟剛是公司奔忙最力的人。慕華說過,施小姐也說過,惟剛身兼數職,不憚勞苦,往往一天工作十幾個鍾頭,而紹東對他竟無一字一句的嘉勉和慰勞!


    約露對紹東不禁感到憤怒起來。她在策軒目睹紹東以冷峻且不公的態度,還報惟剛的關切,今天又見惟剛遭到如此的冷落,她替他不平,替他生氣,她想走到他身邊,和他在一起,她想──「今天更有一件喜事要和大家分享。」紹東的音調陡然昂揚起來。「這是方家三十年來頭一遭,」他一頓,露出難得的笑容。「各位,小侄惟剛和已故企業家賈元南先生的千金,賈梅嘉小姐,訂在今年中秋節完成終身大事……」


    大廳響起狂濤一般的喝采和掌聲,轟然淹沒了約露所有的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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