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明長老將那陳家公子上上下下仔仔細細打量了幾番,卻又眯了眼睛唱上幾句佛號。


    良久才睜開法眼,緩緩說道:“我觀此子麵相陰柔命格旺水卻又衝水,水能載舟亦能覆舟。這命中之水不可強退,隻能以金、木二物緩消。佛家有言經為金木,可燃善行可滅惡念,真乃是天意。此子須得在這金山寺中參禪誦經十年,此身方得周全,待十年之後再觀世事利導,以保平安。”


    那護院法空和尚聽後腦袋一陣眩暈,尋思長老要收這陳家公子為徒也不用編這種瞎話吧。


    “什麽?要當十年和尚?我不幹!”陳家公子打死不從。


    心說就憑這老和尚三言兩語就讓本公子入了空門?本公子還沒逍遙快活夠呢。


    但這性命攸關之時,陳家二老豈能由他任性,狠下心來找來四五個胖大和尚。將他死死按住,在一陣鬼哭狼嚎聲中陳家公子終於削發為僧,法號“玄奘”。


    玄奘先時還想著抽空溜出寺院,但聞訊而來的百姓又是把金山寺圍得水泄不通。


    金山寺又是開倉放糧又是好言規勸,又拿來唐王的丹書鐵卷威嚇,足足三個月才平息了民憤,玄奘這才覺得這一步暫時是走對了。


    玄奘隻硬著頭皮苦讀了兩三個月的佛經,在“治水事件”過後又是原形畢露。與一幫誌同道合的閑散子弟又開始遊山玩水無心念經,掏鳥摸魚的鄉野功夫又學了不少。


    他還是不是耍些惡作劇,不是在這個師兄的粥裏放些烏鴉屎蟑螂糞就是往那個師弟被窩裏扔些蟻鼠蛇蟲。師兄弟見他如見瘟神一般唯恐躲之不及,為此金山寺還專門為他設了單間寢臥。


    寺內眾僧自然對他非議頗多,但法明長老卻一直為玄奘開脫周全。說他心智未開,還迷離與紅塵之內,雖有小錯但無大惡,終有一日會有大大的功德。


    眾僧人隻得私底下埋怨不敢明言,但心裏卻犯著一個嘀咕:玄奘就這樣還算心智未開?如若全開了還不一把火燒了金山寺……


    玄奘在金山寺保命修行,陳家香火錢自然是大捐特捐。又為了安撫那“治水事件”之民怨,時常也是出錢出物多番周濟,為此家道逐漸衰敗。


    兩年之後二老抑鬱成疾雙雙歸西,家丁女婢也是逃得逃散得散。偌大一個陳府就此敗落,隻剩一個公子和尚在金山寺裏苟延。


    人心不古,千古如是。


    平日裏在他身邊“呼朋喚弟”的“好兄弟”再沒了蹤影,不過他的那些師兄弟倒是對他越發的“親近”:冷嘲熱諷指桑罵槐,什麽“狀元公子”、“河神禪師”之類的雅號接踵而至。連那許多烏鴉屎蟑螂糞、蛇鼠蟻蟲都“報恩”似地來到了自己身上。


    最可怕的是“治水事件”餘波又起,不過這次民眾們都沒有動用肢體,而是變成了侃侃民談。


    “瞧,那就是陳家公子,三歲精通老莊孔孟,五歲讀遍春秋漢史,八歲就釀出了劉伶醉,十歲學會了大禹治水,現在卻又做了念經的和尚……”


    “若不是先前陳家有錢有勢,這小子早變成燈油為佛祖傳燈去了。”


    “哈哈……”


    更有某位文人雅士專門為他做了坊間頌歌:“陳府七尺郎,日日治水忙。讀書破萬卷,偏愛做和尚……”


    ……


    整個陳家鎮的陳氏家族也坐不住了,把這陳家公子逐出了陳氏族譜,連祖宗都不要他了……


    孤獨,前所未有的孤獨。


    這一日玄奘草草扒拉了幾口湯水就回到了住處,幸好他的單間寢臥還未收回。


    他一進屋就開始了如誦早經般地睡前作業:仔仔細細如臨大敵掀開了被褥床單,打探了犄角旮旯。


    在確定沒有任何野生之物後他才長舒了一口氣:“真是作孽啊。”


    深秋地夜已然很涼,他卻推開了窗。窗外星河燦爛山間一片靜寂,那些前日裏還很是喧噪地秋蟲早沒了聲響。


    還是它們好,玄奘這樣想著。要麽做一隻蛐蛐,或是一隻金龜子,在這茫茫深山無人識。


    春出冬藏或是早墜輪回,總比我這長夜漫漫無心睡眠要好得多。我到底做錯了什麽呢?現在人人憤我人人憎我,我哪裏愧對了人人。縱然那“治水事件”是我的不是,也是無心之失啊,可怪不得那劉伶醉。


    何況我陳府也是出錢出力還差點出了人命,一定是時運不濟。哼,總有一天我會做出幾件大事,讓你們瞧瞧我陳家公子玄奘法師絕不是什麽等閑之輩……


    一陣山風吹來,他猛嗅一口涼氣。


    撫著那飽經風霜的老臉似乎幡然醒悟:“看來,這金山寺也快呆不下去了。”


    不幾日,命運之神給玄奘來了一個不是機會的機會。


    皇宮傳來聖旨,當今皇上愛佛敬佛,下月十五要在國都長安城舉行一次“萬佛論經會”,每座在冊寺院須得選拔一位德才兼備之高僧前往。


    奪魁者即可封當朝國師,並建廟立寺統馭天下諸佛。


    這金山寺最有資格之人自然非主持法明長老莫屬,但他年事已高,已是與世無爭,長安遠在千裏。


    於是那些自認為是佛學英才之士便蠢蠢欲動整裝待發。算下來日子僅剩月餘,寺裏幾位長老急忙商議後決定當天夜裏先來一場佛經論辯,選一精通佛理能言善辯者進城參會。


    玄奘也是一陣竊喜:“天可憐見,想那長安城才是我建功立業之地。”


    他卻從未想過自己技不如人。


    是夜,論辯會如期舉行。由於“人才”眾多,像玄奘這樣的都有來了,論辯會便在寺院的一個大院裏進行。


    正好天邊一輪滿月,把金山寺映得亮白如晝。


    玄奘早早地就到了,坐在一個靠近佛壇的水井旁。


    那井水充溢倒映一輪圓月,如懸在浩空無異。


    看得玄奘一番癡幻:“終有一日,我玄奘法師也會像日月一般光照眾生。”


    眾僧端坐,那護寺禪師法空武僧出身,自然是立在佛壇前護法。


    法明長老坐在佛壇上念了幾句佛號,在夜色中如洪鍾一般。


    眾人心頭一緊,論辯會就要開始了。


    法明長老問道:“這天上有何物?”


    “這天上有個月亮。”玄奘脫口而出。


    眾僧先是愕然,然後一陣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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