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年春天長安處處見到了柳青色,五月新爽的天氣,緊挨著皇城的崇仁坊也是綠得盎然。


    這一帶多有富麗的府第,唯眼前這座青石宅院,卻不見華麗,滿園的綠蔭,倒有一種特別的幽雅之氣。不過真正特別的是,這宅院是皇帝賜的。


    清靜的院子給一片奔到的馬蹄聲驚動了,開出銅環大門,一名年輕英武的紫衣將軍跳下馬來,正是魏可孤。


    去秋在金鑾殿上,李世民扶起他,愛這少年英才,執手舍不得放。幾個月後,吾歸附,底定了大事,西征大軍跟著回了京,殉職的潘大人,謀反的厲將軍,朝廷按功過一一發落後事。


    領著幾項的功榮,可孤受封為武衛將軍,賜絹七百匹,皇帝賞識他,留他在身邊,知道他有新婚之喜,又賞下一座宅院……盡管夫婿得了這些榮寵,梅童對於李世民可還是沒什麽好感,直到尋到了竇謙墳前,如是李世民事後賜葬,心中一口怨氣這才平下去。


    這時候可孤盡自把纏繩拋給隨從,便匆匆跨過石庭,尋往後房,一路“夫人、夫人”的呼喚。


    廳堂中,簾子一掀,先有一縷鬱鬱的香氣飄出來,即使到現在,特屬於梅童有的這縷芬芳,仍舊薰得可孤陶醉。他定了定種,已見梅童輕轉了出來。


    她不變繁複,梳個鬆髻,隻有斜斜一支玉搔頭,映著發光,她穿蔥黃繡衫子,長補曳地,裙上級出小簇的折枝花朵,臉上淡淡勻了些胭脂,一把純扇執在手上……便隻這樣,便有了奪人日光的麗色!


    她多幾分少婦的韻味了。去年此時,她是怎樣的百般抗拒做一個將軍夫人,如今卻隻有將軍夫人這份位銜,是她生命的歸宿。然而,她看待位銜總是淡然的,真正放在生命裏的,是做將軍的那個人……她的郎君。


    這會兒一見郎君,梅童的唇色、眸底都有柔情的笑意在泛流,可孤才剛定下的心種,又讓她給挑動了,一陣陣發緊。老天,他簡直不知怎麽說明愛它的那種心思!


    跨一大步上前,把人納入懷裏,吻過她的眉眼,又去吻她的唇,喃喃問她今天一個人在家可好,喃喃說著他在朝中不知怎地今天特別的想她……早做了恩愛夫妻,什麽樣的親熱沒有過,梅童這日卻忽然害臊起來,臉兒紅馥馥,左右閃著他,一支發瞥落下來讓他按著,梅童便又輕罵:“也不羞,一回家來便抓著人又摟又抱,把人家的讚子都弄掉了!”


    可孤笑著放開她,哄道:“好娘子,我來替你讚回去。”


    取過一麵背銅鏡子,一支替子在發上左挪石移的,男人手腳笨,反而把好端端的發髻撥亂了,又惹來一頓項。


    小倆口笑鬧一陣,梅童搶過銅鏡,自己端詳。是鏡光閃動的緣故嗎?恍惚她瞥見鏡裏麵可孤有股不安的種色。現在他有最輕微的一點變化,她都會覺察。


    慢慢把鏡子擱在一旁的朱漆小案上,梅童瞧著他問:“怎麽了嗎?”


    可孤的麵色變得有些糾纏,話也說得支吾,“今天我在朝中聽得一個消息,伊……伊吾有文王室隊伍要到長安,朝觀天子來……”


    她明白了。絨扇閑閑搖起來,一雙明豔的眸子卻盯住了他問:“怎麽?擔心撞上你那位曲曲公主,不知如何麵對人家?”


    可孤讓她道破了心事,軒昂的眉宇登時一片尷尬,發窘地說:“好娘子,別取笑我了那把帶著幽香的扇子敲他胸口一詞,“你呀,擔心得太遲了,”梅童嬌聲道:“人早上門來啦。”


    驀然聽見一聲“可孤哥哥”,簾子後頭幽幽走出個人來,可孤胸頭猛一撞,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這會兒立在他家廳堂的,便是剛才他還攝孺在心裏的曲曲公主日好像全沒看見可孤的那副手足無措,那副窘樣,梅童搖著扇走了兩步,翩然回頭,顧盼它的時候,帶一抹似笑非笑的表情。


    “你兩人敘一敘吧,”她一行移步往外走,一行說著,“長工晌午來說,園子的粉牡丹新開了幾株,我還沒抽出空兒賞豔去呢,趁這會子去瞧瞧吧。”


    “梅童,梅童。”可孤叫了惶恐的雨聲,卻也留不住她。


    廊上似乎聽她在咕儂:“這塊丫頭好大的膽子,這樣闖上門來,都不怕我活剝她的皮,握著我的手叨叨絮絮的,倒像失散的親人又見了麵,一個鬼丫頭,對上了一個癡心的傻漢子那低微撲防的一聲,也不知是不是她在暗笑。她走遠了。


    廳堂這邊,可孤回過頭,曲曲立在那兒,有種嬌怯怯的模樣,連髻上一把金步搖也是忐忐忑忑,像一個人心種不寧。她穿紫錦衣棠,銀絲的腰帶束得腰肢窄細,他發現她瘦了,不住第一句話便說:“你……瘦了好些。”


    曲曲撫了撫臉,輕聲道:“可不是,我是瘦了……”


    由伊吾回到中原,這幾個月間,可孤不是沒想過曲曲,想到她的心情,卻又紛雜難言。


    有梅童為妻的人生,可孤已是心滿意足,即使是剛得來的榮華,那也是身外物,他人生實實在在的滿足,都是從梅童身上來的,隻不過……偶爾一掠曲曲的影子,會是耶心滿意足當中,微現的一個黑點……這時候出乎意料的見到她,情緒轉折之餘,又脫口傻問一句,“曲曲,你、你怎麽來了?”


    她兩扇睫毛抬上又抬下,雙手捏弄著銀絲腰帶,咕儂道:“你離開伊吾的時候,忘了一件東西,我給你送了來。”


    “什、什麽東西?”可孤惴惴地問,感到不確定。


    從她懷裏掏出一方錦帕,她悄悄走到他跟前,拉起他一把大手。他隻覺得眼前光華流現,一隻綠棱棱的玩意滾人手心正是當日在伊吾宮中,在他指間欲人而未人的綠寶石婚成口


    “這這”可孤望著戒指,望著曲曲,心悸地,結巴地,沒法子說話。


    曲曲也不理他,忽忽一笑,往外走去。“竇姊姊說什麽來著?園子開了牡丹花,我在伊吾便聽說長安有這花中之最,我也隨竇姊姊瞧瞧去……”


    到了廳口,她又同眸,斜睇著呆在那兒的可孤,“你手上那貴重東西,該怎麽收存,怎麽放,你可好好想想。”


    她一笑,眉梢眼底又有了舊日那刁俏樣子,迥身走了。


    可孤太心慌了,完全不敢去揣測曲曲的,甚至是前一刻去了他走的梅童,任何一個的意思。捧著那隻寶石,可孤追著兩個女人出去。


    追到了曲廊,遠遠見到迄邏在牡丹花問,魏崇姚黃,兩道影子,後頭的那個趕上了前頭,春日細細的陽光下,忽兒這裏一閃是玉搔頭,忽兒那裏綻了綻是金步搖,兩個絕世美人,掩不住的光色……都進入他的眼睛裹。


    可孤感到一陣旋量,腳下跟蹈起來,打開顫抖的掌心,綠寶石也是一閃一閃的像在笑著……是笑他的茫然無措嗎?


    這一刻,可孤的的確確心神失去了主兒,整個人端的是茫然無措了!


    跟讀者說幾句話前頭的一本書《癡心咒》出版後,有讀者朋友來信,談到“無條件的愛”這樣的話題。那本書給人這樣的感覺,我倒有些意外,因為那時候我真正想寫的是人物,其他都有點其次,也沒有這麽明確的主題,不過聽到造些聲音,我不免也要想一想,“無條件的愛”這個意義。


    能夠無條件的愛人,也許出於不自私的心,人不自私,心自然開闊,對人也就有包容力,出自這樣的心態,使人覺得“無條件”。


    在感情裏,也許我們都要學習不自私,然而,也都要有原則,才不致使那“無條件”成了-濫。


    願看書的朋友,都有自己美善的愛的領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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