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州寒木落,百死自今朝。


    皇帝朱批欽點的狀元郎魏呈蕭還是個十五歲的孩子,小了一號的緋袍穿在他身上直襯得他如同玉娃娃一般,麵上隻隱隱有些喜色全不見尋常人的興奮。


    等到他遊完了,躲去逸王府上偷個閑。


    “士為知己者死,皇兄這般待你你怕是要鞠躬盡瘁一輩子了吧?”


    年幼的逸王正在垂羽亭中觀魚,帶著寒意的春息讓他不得已過上了銀白色的鶴羽大氅在身上,看見魏呈蕭過來也不轉身就直接問道。


    “那是自然,匡扶社稷本就是天下文人心之所向。”


    魏呈蕭和逸王交好,從桌上拿起魚食與酒壺坐在欄杆上,直接把壺中美酒一飲而盡。


    他笑著道:“不過也不全是為了知己之恩,以我才思,若是皇上看不見才是損失。”


    這話倒是有些娟狂了,儲誠庭撇了他一眼不說什麽。


    說完魏呈蕭將手中魚食的盤子向上一拋,看著魚兒爭食的樣子,卻說:“家父最近十分憂心,直歎我這性子在朝中活不長久,還好皇上是個能用人的。”


    逸王抬起他的小臉,一字一頓道:“妄議聖上是死罪。”


    “我知。”


    魏呈蕭也隻是私下說說,他向來與逸王交好,隻說:“你也知聖上絕不會因此責備旁人,何況還有你護著我,我又有何可擔心的?”


    逸王是皇帝的表弟,年紀比魏呈蕭還小上五歲,卻是早慧極了,這點魏呈蕭與皇帝比旁人都要清楚。


    可逸王隻是皺著眉,蠻不讚同看著他說:“那也不該如此,你的性子確實不適合朝堂,好歹也裝裝樣子吧。”


    “我怎地沒有裝腔作勢?”魏呈蕭哈哈大笑,“再過幾年,你且看京州誰惹提起我魏呈蕭,不說一聲端人正士。”


    逸王也笑了,帶這些孩子的狡黠得意:“怕是朝堂上端人正士,酒杯裏疏狂名士。”


    而其後多年,京州人談起位至吏部尚書的魏呈蕭,果然如逸王所言那般。


    聽到這裏江水有些疑惑,卻隻安靜等著他向下說去。


    “世人皆知,逸王患有腿疾。”


    原本錦衣玉麵的小王爺,是大暘皇室之中最清俊的一塊璞玉,善齊射,能賦詩,頗有謀略。


    那是在逸王十八歲的生辰,那一年魏呈蕭二十有三,如今已過了整整十年。


    “我不通醫術,隻能夠暗地裏調查到底是何人對他做出了這般殘忍的事情。”


    “可是百般探查,隻依稀查到與蠻夷有關,但是所有可以勘察的線索卻似是有意而落下。”


    “再後來,先帝病逝,新皇繼位,逸王卻起了不臣之心。”


    說到這裏,魏呈蕭猛烈地咳嗽起來,少年交友意氣相投,他對此可謂痛心疾首。


    “我也曾想,大約是先帝對他有忌憚,可......”魏呈蕭麵色莫名,“有些事於我而言不便多說,你們也不宜多聽,總之逸王起了不臣之心。”


    “我與逸王多年的情誼,最終給我換了個醉心山水的儒雅之名,也不枉了。”


    聽到此處江水還有些疑問,看魏呈蕭似乎說完了才開口問道:“可逸王身有殘疾,圖謀皇位有有何用呢?”


    這話一出,魏呈蕭終於放下心來江水真是個不通朝政的江湖人,還是多年隱居的那一類。


    雖然逸王不臣之心他所知一清二楚,畢竟是多年好友,他其實不願再見到他。


    誰人不知逸王有個弟弟,隻比他小四歲,多受寵愛,他願在江湖玩耍也就隨他。


    這皇位,是留給他的。


    聞言江水這才明白卻不由看向寸亦劍。


    寸亦劍看似恍惚,卻眼中有堅定神色。


    “江水隱居多年,今日才知魏先生已然辭官數載,可在在下眼中,魏先生始終是那個京州狂客魏呈蕭。而今日能見先生,算是全了在下一樁心願。”


    江水小時也曾聽過關於魏呈蕭的傳聞,今日相見也算圓了小時的心願。


    江水沉吟而後開口:“多年聞名不如見麵,想來先生是為了寸小姐而倍感驕傲的吧,她還如您當初一般,我想魏先生還是想看到寸小姐走到當初與您一樣的路上吧。”


    魏呈蕭良久不語。


    江水也不急,許久才聽他說:“她隻是個女子。”


    寸亦劍的聲音從江水身後傳來,堅定更勝之前:“亦劍隻是先生的弟子。”


    魏呈蕭定定看著寸亦劍良久,起身到她麵前,依稀看見了還要比當年耀眼的自己。


    他拿來筆在最後一副畫上題了“千岩烽煙圖”,將它贈給江水。


    魏呈蕭的畫作,一卷千金,江水不敢受。


    “拿著吧。”魏呈蕭此舉隻為謝江水三句點撥,橫亙在師徒之間的迷霧,原來隻能由外人開解。


    鄭而重之地拿好畫卷,江水拱手再揖。


    有時候文人信仰叫人熱淚盈眶,但是卻隔絕不能懂,江水默默退開,留下師徒二人在破舊草棚中。


    隻見他們互相一拜,對坐整衣而論。


    這是魏呈蕭送給即將遠行的弟子最後的禮物,他將京州十年風雨,都傾倒在這一場師徒辯論之中。


    即便是沉水入火,自取滅亡。


    草棚中論道,天地間舞刀。


    等到江水將最後一招收回離開之後,寸亦劍終於從草棚之中走出來。


    寸老爺早與寸亦劍商議過,若是有一天她真的決意要離開,東南西北中隻有南門會有家中助力。


    若是選了其他的,他便再也不管。


    被問及欲往何處去時,寸亦劍低聲笑道:“一路北去。”


    她將容貌遮掩住,文弱書生裝扮,但憑筆墨一路北上,死生不論。


    若是連京州都無緣,亦劍也不配做先生的弟子。隻是——“懇請先生留在九楹,弟子此生必然歸來。”


    張張口,寸亦劍咽下了原本的話,掀衣而跪:“亦劍絕不負先生心血。”


    魏呈蕭伸出手想摸摸她的鬢發,卻顫顫許久落在她的手臂下,將寸亦劍扶起。


    二人對視,各含淚光。


    寸亦劍走時隻看青天,闊步前行。


    魏呈蕭掩門,俯下身將散落紙張一一收攏整齊,看見了寸亦劍落下的一小塊貼在額間的花鈿,花鈿後嗬膠還未微著。


    怎麽就讓她這麽匆忙走了呢?


    至少......


    再同他喝一杯酒吧。


    江水捧著畫回了寸府,在寸府門口迎麵遇見了寸老爺,翹首等著什麽。


    說起來,寸家大小姐去遊方了,那兩日後的喜宴怎麽辦?


    江水突然想起來這一茬,也沒敢去問寸老板,回到房中看寸之鑒醒了坐在椅子上擺弄手指十分無聊的樣子,而越生桑則坐在一旁似乎是在等她。


    與越生桑打了聲招呼,她先問了寸之鑒:“小之鑒,問你個事兒。”


    寸之鑒笑嘻嘻地看著江水:“大俠你問,我肯定知無不言。”


    將畫卷放在桌上,她問道:“你姐姐若是真的走了,兩日後不是要登繡樓拋繡球麽,這可怎麽辦?”


    聽見是這個話題,寸之鑒撓撓頭。


    他撇著嘴說:“爹說直接告訴人家姐姐生病了,算命的說十年之內不宜嫁人。”


    十年?


    看來這個寸老爺也是個明朗人物。


    寸之鑒又突然想起來了,眼睛亮晶晶地問:“對啦,大俠你看見姐姐了沒有啊?”


    江水回答道:“嗯,你姐姐說要去京州。”


    隻見寸亦劍一臉失望卻又理所當然的表情:“我就知道,姐姐肯定是想去京州的,早知道昨天死也要把陳先生綁回家來。”


    江水奇道:“陳先生在家你姐姐便不走了?”


    寸亦劍不無得意道:“那可不,他們都說我小不知道感情什麽的,都說姐姐對陳先生是對老師的恭敬啦。我才不信呢,你說為了老師一個大姑娘出門去闖蕩,換你你信嗎?”


    “我姐姐就是嘴硬,還非說我造謠......要是陳先生和我家姐姐成親了,再給我添幾個外甥,哪裏需要姐姐做這麽大犧牲。”


    意識到那裏不對的江水打住了寸之鑒的話:“你家招上門女婿?入贅的那種?”


    “對啊!”


    寸之鑒理所當然:“不然呢,我們家這麽有錢。”


    好吧,魏呈蕭要是能做入贅的女婿才怪了吧。


    大約是幾年相處亦師亦友,又是與自己極其相似的人,生得明豔動人,或多或少有些動心,不然也不會在她要成親之前搬出去。


    隻是江水又想,身為女子她自然看出來寸亦劍眼中情誼,不僅僅是愛慕,更有高山仰止之情。


    所以沉水入火,求一個明亮。


    “姐姐走了,你傷心麽?”


    寸之鑒神色暗淡下來,微不可查地點點頭。


    他眼底也多了些不明意味:“大俠,我走了,告辭。”


    就那樣沉默著離開了他死纏爛打要留下的大俠的房間,寸之鑒忍住沒有哭出來。


    目送著寸之鑒走開,回頭看見越生桑不知何時打開了畫卷看得入神。


    “那位陳先生是昔年的魏呈蕭,這便是他贈予我的。”


    江水見他如此愛不釋手歎了口氣,“魏先生如今比傳聞更加怪誕自在,我這樣一個粗人拿著他的畫卷平白辱沒了魏先生,生桑你替我保管吧。”


    盡管她知道越生桑定然很敬仰魏先生,但是他們都不提前去拜訪,隻靜默地看著畫中山河。


    最終越生桑拿了畫卷回了自己廂房之中,江水還在擦拭自己的刀,兩把割不動肉的鈍刀。


    直等到星河在天,萬裏秋霜,魏呈蕭靠在椅子上舉酒對屋外不曾看見的月色星辰。


    “怎麽,逸王還想著我這個老友呢?”


    “我魏呈蕭啊,放蕩慣了,你回去和你主子說。”


    “就說你別把人弄死了,其他的隨你折騰,畢竟是我的弟子。”


    夜色裏,有信鴿飛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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