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梗。”


    儲誠庭似乎的確是真心實意,身體力行地在親近他的師妹。


    江水內心無由歎息,衝他微微頷首而後輕聲回答道:“師兄好興致。”


    此刻亭中已沒了棋局,反而是桌案之上供著一壺清茶,兩隻杯盞,還有兩碟糕點。


    待到江水落座後,儲誠庭方才開口:“師兄苦於政務許久,隻缺能夠談心之人,如今青梗來了,師兄總是要厚顏來替自己尋個徜徉處。”


    江水本便是因為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才來這裏與他見招拆招,好知己知彼。


    眼下儲誠庭既然這樣說,她也就客套著寒暄。


    儲誠庭被江水這樣敷衍也不是十分在意,他反而單刀直入,開口便向江水問道:“不知如今青梗可還對於葉家耿耿於懷?”


    言語之間大有若是江水還有介懷,下一個滅門的便是葉家的意味。


    這話問得......


    i江水原本是想同鹿銜借容教之勢來抗衡逸王,此刻知曉儲誠庭是她未蒙麵的師兄,這情形卻又幾番反轉起來。


    一時之間連江水也找不到解局之法。


    她確實記恨葉家不假,甚至內心譏諷即便自己又裝扮成當年模樣,兄長還是未曾認出自己便是江青梗。


    可葉家家中還是有無辜之人的,更不必說如今卿哉與越生桑皆與葉家相係一處。


    在江水沉默著斟酌語句時,月輝細敷在她的臉頰上,儲誠庭邊瞧著她也邊等她的結論。


    等江水抬眼時,冷不丁與儲誠庭對視,她抿了抿唇道:“老賊已死,其餘眾人,我懶得挨個血洗。”


    儲誠庭卻毫不在意道:“無妨,有師兄在。”


    江水搖搖頭,隻說:“既然是賞月,便不必提不想幹之人了,師兄你覺得呢?”


    還是心軟了些,對待旁人不夠銳利。


    儲誠庭如此點評。


    而後他卻道:“師兄倒是好奇那些年青梗是如何渡過的——可介意同我說一說?”


    語氣不算銳利,便同老友許久不見想要知曉她的那段過往一般平常。


    但江水其實很少有能夠傾訴之人。


    卿哉本是無暇劍客,且還是江水心目中更加完美的另一個自己,她不願說出太多舊事徒惹他憐惜,更加藕斷絲連,多令江水覺得纏綿唾棄。


    越生桑至今記得他的江姑姑,一個死去的溫柔江姑姑,比活著的執傲殺手江水更好,他還需要依附葉家一段時間,何必捅破讓他兩難?


    更不必說狡黠聰慧難以捉摸的小鹿銜,早知變心的秦不二,以及私交平平的沈眠星,洛霜滿,微生盛湖之流。


    而這逸王儲誠庭......


    她垂眸凝視著輕薄透光的玉盞,是敵非友,同根同源,竟是個最好的傾訴對象。


    且儲誠庭還當那一段江青梗的舊事是她的軟肋呢。


    江水輕聲道:“耿葵先生是在一個尋常的夜裏找到了我的。”


    銜山樓裏江青梗住了許久,熟悉到能夠隨意便在黑暗之中摸到儲存蠟燭的櫃子。


    她顫顫靠在櫃子邊,勉強壯起聲勢小聲道:“我不會點燈,你且早些離去,否則你我皆討不了好。”


    她竟以為是歹人。


    黑暗之中耿葵笑出聲來,那一聲笑裏帶上了妙齡女子的鼻音,江青梗卻沒有因此而放下防備。


    但聽她道:“青梗,我是你的姨姨,你的娘親托我來照顧你的。”


    江青梗隻是僵硬著道:“姐姐不必哄騙我一個小孩家,您直接離去便是,我人雖小卻不會告知葉家您的行蹤的。”


    耿葵卻隻讓她莫要害怕。


    時至今日,江水還記得那一日耿葵先生身影隱匿在黑暗之中,同她說了什麽。


    她說:“你的母親,是百年難得一見的兵道鬼才,閻王樓樓主耿葵結拜之姊妹,雲隱小村的村婦,顧累累。”


    “我是你的姨姨,但是從今日起,你隻能喚我耿葵先生。”


    後來江水曾想,當夜耿葵先生潛入葉家前必然已在暗處關注她許久,知曉了江青梗再也無法依靠她的那門武功來自救,方才隻叫她喊自己一句先生。


    耿葵先生常在江安逗留,每有機會便去教導江水,從淺顯的刀法輕功,再到如何分辨每一縷殺氣。


    葉家無疑是江青梗最好的試煉之地。


    前有殺父弑母之仇,後有抽血挖心之恨,葉家一草一木與江青梗而言皆是殺機環肆。


    耿葵曾半是哀憐半是怒其不爭地斥責江青梗,說她心腸太過綿軟,若是能與她的刀兩相融合自然是絕上之道,若是被刀性壓製則平庸至極。


    而到如今,江水自襯大約還未完全辜負耿葵先生一番苦心。


    當日留她在葉家,除了磨礪殺機刀意,與杜絕外方眼線,還有便是耿葵將整個葉家的生死都交給江青梗。


    希望江青梗能夠屠戮葉家上下滿門,給她一個滿意的答案——可惜江青梗最終還是未能做到。


    辜負了耿葵先生多方籌劃,一片苦心。


    耿葵先生提過儲誠庭,但向來隻有寥寥幾句,而且也從不說他到底是何人。


    隻說年少孤苦,慧極必傷,又說金玉雖裂,猶勝鍛刀。


    還說那個師兄隨著年齡漸長,多受不平,生了些不該有的心思,讓人心驚。


    但江水在講述之間將有關於耿葵先生的那一份隻撿了無關精要處說來與儲誠庭,反而在葉家眾人上著墨頗多。


    她說葉景行雖為江青梗的義兄,卻待她比親妹更好。


    當江青梗第一次遇見耿葵知道所有真相後搖擺不定不該相信誰時,她試探著義父能否讓她走出葉家,結局自然不言而喻。


    但葉景行卻替他多番勸說父親,病體陳科地去央求家主父親,無法滿足江青梗出府或者說名譽天下的願望後,十分之愧疚。


    等到耿葵先生身死後江青梗再也等不來她,又快到了剖心製藥之日,便她折了兩隻夭雀花枝說是要放在屋中。


    一點點磨平了邊緣,揪落幹淨花枝。


    手上夭雀花的汁液暗沉如血。


    素手搗殷色,子規泣血啼。


    她路過了薛長老的住所,念及曾有相授醫術廣贈醫書之恩放過了她一條性命,而後運用起耿葵先生所教授的一切。


    輕而易舉的割下了義父的頭顱。


    灰河刀法未至大成,她用的是耿葵先生的絕技,海棠怒。


    新衣潑滿臭惡鮮血。


    後來破開了葉府重圍,又被硬生生地逼退到了懸崖畔。


    她恨那些人為何要阻攔她,明明自己心善,還留了他們一條性命!


    葉景行不知父親已死,隻是與她勸說,兄長的絕症近日便要好了,等著她與自己一同慶祝。


    可憐可笑。


    待她將多年瘋狂如數道出,眾下嘩然,葉景行麵如金紙。


    仔細想來竟然還如昨日。


    其實江水也不算是看開了,隻是不會因為別人的言語而陷入困境,某種意義上的更加偏執無法開解。


    但至少表麵上看起來是她已然放下,她也是這麽認為的。


    儲誠庭聽到此處,隻是道:“那葉景行,當真是目明心盲。”


    江水正欲說什麽,卻又聽聞儲誠庭道:“覬覦逸王妃,當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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