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寸大人的拜貼?”


    晏平沙收了槍勢,接過拜貼看著上方娟秀字跡,又拋回給小廝。


    “不見。”


    “恐叫晏將軍失望了,寸某不請自來,討將軍三碗酒喝。”


    遠遠便有女子豔洌之聲傳來,晏平沙聽得確實與那個點酥郎有幾分相似,旋即看著寸亦劍身著官服以劍挾持著一個小廝走進院中。


    原來寸亦劍早知晏平沙不屑於見自己這般“媚上欺下”之人,因而傳過拜貼後當下便挾持著門口小廝,一路來到院中。


    晏平沙倒是有些意外,瞧著親衛兵還要上前圍住寸亦劍,開口道:“都退下吧,寸大人總也是朝廷命官。”


    寸亦劍遂也收了劍,她沒怎麽學過劍術,晏平沙練武多年眼光何其毒辣,焉能不知?


    可她今日前來卻不是為了和他短兵相接的。


    很快,酒便上來了。


    今日寸亦劍一番舉動,反倒讓晏平沙多了幾分讚賞,賞她幾碗酒喝。


    端起自己的海碗,晏平沙垂頭看著酒麵波紋:“卻不知寸大人今日來找本將軍,所謂何事?”


    寸亦劍卻端起酒碗一飲而盡,而後懸碗以空,笑言:“美酒當前,下官先飲一碗,還望將軍莫要怪罪。”


    “寸大人竟也還是個豪爽之人。”


    晏平沙也一飲而盡,奉酒小廝本預備再添上兩碗酒,卻被晏平沙拿來酒壇給自己和對坐的寸亦劍一人添滿一碗。


    “將軍還是叫旁人都下去吧。”


    晏平沙看了她一眼,小女子而已,毫不在意地也就屏退眾人。


    於是空蕩院落裏便沒有無關之人了。


    寸亦劍沒有學過劍術,可她以清談入仕。


    今日,也無非是一個說客。


    仁,忠。


    她舉起酒碗,道:“下官今日所來,是為大暘之臣,雖為小吏,卻有一言欲諫之。”


    聞言晏平沙也漸收了笑意:“本將軍與寸大人,幾時這般熟稔?”


    “以烈酒為之媒介,下官一時高攀。”


    寸亦劍並無懼色。


    碧血未灑,何懼未見血刃之兵?


    縱然晏家曆代為將,擁兵為國,而今百年安穩,晏家平沙,也不過是初生之犢。


    “好——”晏平沙也道,“那今日,本將軍便給你一個高攀的機會!”


    寸亦劍輕笑:“與將軍初見時,下官不過小小點酥郎,將軍自邊關而返以述職,何其光耀。”


    “而今下官已為中書舍人,而將軍卻不得馳騁,困守一府——將軍,可是覺得這全賴下官之媚上?”


    不然又為何?


    對此晏平沙不以為意,灌下滿滿一碗酒,又給自己灌滿一碗。


    寸亦劍搖搖頭:“或是將軍以為,下官趨炎附勢,攀附逸王,才得以女子之孱弱卑賤之身,步步青雲。”


    自當如此!


    晏平沙見他說得明朗,停下灌酒的行為,輕視地掃了她全身:“寸大人今日就是來奚落本將軍的?”


    “我晏家世代為將,誓守邊疆,涸血無悔!”


    晏平沙狠狠將酒碗摔碎,握起拳頭:“又豈是爾等蠅營狗苟之人可以知曉!”


    “隻因君上年少便欺辱之,大暘天子,竟仰逸王狼子鼻息而存!”


    寸亦劍隻是淡然起身,而後彎腰拾起摔碎的一塊瓷片,握在手中:“主少懦弱不足以平眾臣?”


    “天子早已至束發之年,所謂欺辱主少,不過是因為天子平庸,用大暘天下無用。”


    他豁然站起身,怒目而視:“寸亦劍!單憑你這句話!本將軍現在就可以以大不敬之罪殺了你!”


    可寸亦劍絲毫不懼。


    她依舊神色淡然:“十餘年前,天下大旱,加之地動,京州偏遠,未受波及,邊疆蠻域族人大受創傷。”


    “而今休養生息,將軍守衛邊疆多年,怎能不知如今異族已蠢蠢欲動。”


    “空有報國之誌,滿腔熱血,卻困守京州的滋味,將軍自然比下官透徹。”


    晏平沙聞言當下便想拿槍殺了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女子,卻又硬生生忍住:“不愧是逸王門下,不至邊疆,也能手眼通天。”


    寸亦劍笑了笑,她自歸來這些時日,可不僅僅是耗費心血於向逸王投誠之上。


    “將軍所言,是認同下官之敘了。”


    她拿著瓷片緩緩走近晏平沙:“大暘而今外強中幹,逸王空有縱橫文官之能,卻少了將軍這般橫掃千軍之兵。”


    “若將軍歸順,文武歸心,那逸王自可上金鑾殿中,不費兵刃不損百姓,不利外邦!”


    “而今天下將有嘩變之勢,主上無能,大暘之覆滅不過旦夕間,縱然將軍自今日起秣馬厲兵,卻也無濟於事不是麽?”


    “同樣是皇室血脈,能者居之何錯之有!何必起紛爭內鬥而後有害於大暘!”


    聲聲如杜鵑泣血。


    一時間晏平沙分辨不得,他揮袖背過身,厲聲道:“荒繆!”


    “詭辯之詞居然敢在本將軍麵前賣弄!”


    “本將軍隻知道忠君愛國這四字!”


    寸亦劍不給他回避的機會,直接繞到他麵前,嗬斥道:“將軍忠的是什麽君,愛的是什麽國!”


    “你忠,該忠的是大暘的君。你愛,該愛的是大暘的國!”


    “國若不國,又談何忠君愛國!”


    她的手已經攢出血來,卻還是一字一句道:“守著金牙牌位,哭嚎於首陽山丘麽!”


    晏平沙不禁雙手顫抖說不出話來。


    今日寸亦劍一番嗬斥,讓他不知如何是好,他在心中一遍遍地告訴自己這是詭辯之詞不足聽信。


    可他卻還知道,她說的那些關於異族的話絲毫不假。


    朝中橫流暗湧,晏平沙也覺驚心動魄。


    “這,就是大暘。”


    世代生存的疆土。


    “大暘?”


    晏平沙回過神來,他輕聲道:“這大暘屬於儲姓一家,卻也屬於黎民百姓,但無論是誰也無法看到一個完整的大暘。”


    寸亦劍笑了:“然寸亦劍之名,亦將砍豁青史卷策,作一行書。”


    晏平沙沉默良久,坐會桌前。


    他本想飲酒,卻發現自己的酒碗已經帥裂。


    看到晏平沙仿佛承受不住一般,寸亦劍張開手掌,將浸染鮮血的瓷片交給晏平沙。


    而後也坐下,給自己斟下第三碗酒。


    就在她預備喝下酒的時候,晏平沙忽然開口:“這便是你歸順逸王的原因?”


    因為他能夠給你這個小女子一個青史留名?


    寸亦劍笑而不答。


    寸亦劍本懷滿腔赤血,訣別父兄授業恩師,清談上謝遍傳文名,雖入仕後隻得卑賤小吏之位,無可奈何與賊子同謀。


    卻已洞悉此心所求之道。


    逸王雖非正統,可寸亦劍既然能以女子之身孤入官場,她何嚐不能理解逸王的狼子野心?


    寸亦劍所求,隻為保全大暘之疆土百姓,而非那萬人之上的愚物。


    但若是逸王不能,那麽寸亦劍,同樣是直指逸王的一柄劍!


    晏平沙也沒有指望再從寸亦劍口中聽到些什麽,他看著手中染血的瓷片,堅定地搖了搖頭。


    然後寸亦劍看見了一雙布滿血絲的眼。


    “晏平沙隻知舞刀弄槍,保衛國家,其餘黨派之爭我一概不管。”


    “寸大人請回吧。”


    寸亦劍喝完了第三碗酒,輕輕將空碗放在桌上。


    她說:“三碗酒已經喝完,多謝將軍寬待。”


    大暘京州百年,縱樹生蔥鬱,下有枯根,上環饑鴉,卻無治病之藥。


    憑玉關空望,羲和停鞭,望舒斷筆,忠骨死盡方絕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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