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吃完,江水倒也沒忘了其遲。


    小坐片刻,估摸著還不到一柱香時間,江水就端著幾個包子上樓去。


    不過賬自然是記在其遲這個容教行盡天弟子名上的。


    門是虛掩著的,其遲沉浸在《海棠怒》之中並未發覺門縫處江前輩正在關注自己。


    這孩子,還在背呢。


    江水看他一絲懈怠也沒有,有些訝然,脫離後山生死搏鬥之後到如今還保存有一股子韌勁,很是不錯。


    她原本預備跨進去的步子收了回來。


    既然這孩子這般知進取,自己順水推船就是了。


    心頭感官複雜,但江水倚在門外等了有三個一柱香。


    直到其遲饑腸轆轆肚子發出抗議時,他才抬頭,恰好瞧見了門外的江水。


    江水正雙手環胸眼神渙散,不知道神遊何處,注意到其遲的視線偏過臉龐與他對視。


    其遲一瞬間冷汗便下來了,如果不是跪了太久雙腿酸澀,幾乎要奪門而出。


    “江,江前輩!”


    他膽戰心驚地開口,聲調怪異,但江水卻收回了視線揉揉頭,再與她對視時那種瀕死的窒息感已經褪去大半了。


    其遲不知道剛剛江前輩在想什麽。


    他也不敢問。


    江水跨入屋內,將包子連盤交給其遲,另一隻手抽出她熬了一宿寫的《海棠怒》手稿。


    坐在桌邊就著燭火,燒了。


    “江前輩!”


    其遲險些把包子摔了出去要去保護這本手稿,但是對上江水的視線,又不敢有什麽動作。


    他小心說:“我還沒有看完,江前輩……”


    江水並不理會他,一直等到焚燒幹淨隻剩下灰燼,才分出一縷眼神給其遲。


    “乖巧些。”


    那眼神中沒有太多神色,其遲卻不由自主聯係到之前的那個眼神,戰栗一瞬低下頭去。


    江前輩要自己乖巧些,那就乖巧些。


    乖孩子總是更加討喜的。


    江水點點頭:“好了,回去吧。”


    江前輩總是這樣,站在緊閉的客房門前,其遲久久邁不開雙腿。


    他不敢埋怨江前輩,他分明是敬重江前輩的,可他同時也懼江前輩如虎。


    嘴唇顫抖,其遲拖著身軀,一步,一步回了自己房間。


    而江水斂眸,又忽然覺得十分厭煩起來。


    那點厭煩像是煨火一般,咕咚咕咚地在心底,慢慢歡騰起來。


    盯著桌子上尚在燃燒的燭火,江水發愣許久,忽然想知道火的溫度。


    於是她便伸手握火。


    焰火熾熱。


    是疼的。


    江水又將手縮了回來,瞧著灼燒的痕跡,繼續發怔。


    月落日升,燭淚漸冷。


    第二日其遲來敲門時,江水已經靜坐一個日夜,無悲無喜地流淚多時。


    用衣袖將眼淚擦去,江水隔著門,說:“滾。”


    “武林會之前我若是見到你,我就殺了你。”


    其遲明顯是不相信的,他還預備說什麽,繼續敲門小心說:“江前輩……”


    門豁然被刀氣振開,其遲迎麵而來就是寒氣逼人的一束刀芒。


    其遲躲避不急,臉上的疤痕上方肌膚又新添了一道血痕。


    江前輩的聲音遠而冷:“把門關上,然後滾。”


    其遲再不敢耽擱,爬起來就把門關好,捂著臉逃回了自己的房間。


    江水聽不見聲響之後,忽而俯下身幹嘔起來,吐不出什麽。


    於是又開始落淚。


    身上由內而外透出將死之人的腐朽氣息,江水勉強站起來,撞翻屏風,一頭栽到了床上。


    衾枕濕複幹,江水隻覺得冷。


    她開始懷念心魔了。


    叫人談之變色的心魔。


    但是——“沒事了。”


    又過了一日江水終於坐了起來,攏好紊亂的發絲,摸著整整兩日滴水未進的肚子,神色如常地下樓用餐。


    那小二看她的眼神有些微妙。


    昨日自己喝退其遲之後,便再也無暇顧及其他,大約其遲已經離開了吧。


    江水察覺到小二的眼神,衝他和氣笑笑而後低頭安靜用著飯食。


    “女俠,昨日同您一起來的小郎君退了房,留下話和銀子,說您隻消安心住下,一應花銷都不必擔憂。”


    許是那個笑容給了小二機會,他見縫插針地開口。


    江水聞言點點頭,並不意外,但還是隨口說:“他倒是有心了。”


    小二還當她是容教需要注意的重要人物,不敢張揚套話,賠笑幾下就回去了。


    坐到食客散去之後,江水招呼跑堂的給自己燒些熱水送到房中,她要洗漱。


    又坐了片刻,等到水已經備好之後,她才拾級而上。


    閉門關窗,熱水沐浴。


    江水預備給自己寫個什麽方子治病,但思索許久,隻覺得無能為力。


    褪去衣衫繁瑣,她觸碰著浴盆中的水,素手起漣漪。


    美是很荒繆的存在,江水將自己浸泡在水中,抱住膝蓋這樣想。


    山峨峨,水湯湯,月在高天,才算是美麽。


    她是絕不敢說自己有一顆赤子之心的,所以怎麽才算是美呢?


    江水想不通,她想得快要哭出來。


    然而她也的確哭了出來。


    哽咽不已。


    但她又在想,為何自己要在意這些,人活一世哪裏全是玉碎之美?她這般,到底是什麽。


    她來此世間,又有何意義?


    總是思考這些,又有什麽意義?


    江水覺得自己簡直是不可理喻極了。


    於是又慢慢停住了哭泣。


    “我很累,我想回家。”她喃喃自語,“我想回家。”


    我想回家。


    江水又無端陷入了一種奇妙的神往之中。


    一直坐到水徹底冷卻,她情不自禁打了個哆嗦,才回過神來。


    擦幹身軀穿好褻衣。


    暢想了一番“回家”的美好之後,江水似乎心情都輕快了不少。


    現在我已經有足夠的精力,來麵對儲誠庭的盒子了。


    她這樣想。


    盒中有一封信,壓在錦衣之上。


    “芳樹台,芳樹台,海生溯涉碧虛懷。


    邇願細聽滄浪水,輕流三月。”


    還缺了三個字,江水洞悉這是《瀟湘神》之句,但末尾還缺了三個字。


    江水看向下一張紙,上麵卻寫得多了些,隻說既然師兄妹一場,且武林會是她心中所願,那麽儲誠庭便祝她得償所願。


    白海棠榜已被他撤下,隨信有鮫紗所製之裳為贈。


    隻字未言他對卿哉和江水的追殺,仿佛是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


    鮫紗?


    入水不濡,遇塵不惹的鮫紗?


    江水緩緩放下信來。


    儲誠庭他這是,給了自己三月的時間,贈我千金袍,不為兒女私情。


    刹那神思通明,江水靈犀恰開,知曉了儲誠庭到底是怎樣一個人。


    將盒中的銀製冪蘺展開,竟有三尺黑紗,層疊不得窺容顏。


    逸王是不知曉她毀容了才帶上麵紗的,但她既然戴上了,儲誠庭便要以鮫紗冪蘺相贈之。


    墨色為主,千夜綠為紋,輕軟飄逸,銀飾為輔。


    冪蘺,衣衫,靴履。


    還有因為青曇不願入鞘而長背的背帶。


    一應俱全。


    江水於是笑將起來,她在昏暗的房中低聲喘息著,終於落下一滴清透的淚來。


    滴在鮫紗之上,又一路滾下,直至在江水的足間濺開一點漣漪。


    怪不得,你會對江水多有遷就。


    原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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