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星之明不如一月之光,十牖之開不如一戶之明。


    當師傅牽著兩個身量相似的小童領著他們一一看過幾位師兄時,遲焰的目光就落在那個眉心長著一顆紅痣的小姑娘身上。


    她叫微生紅菱。


    旁邊是她的兄長,叫做微生盛湖。


    玉麈掌門認定這一對微生兄妹,皆是在修道之途上有著大造化之人,然而玉麈的真傳弟子哪個不是仙姿卓絕之人?


    除卻掌門的時常點撥之外,他們兄妹二人則最多的是跟著最小的弟子,也就是遲焰身側修行。


    紅菱這個名字很好聽,也合宜她眉心的那顆紅痣,然而這兩個字塵意稍過,與小姑娘清冷神韻格格不入,因而之後由掌門親自取名,曰一二。


    一二之意,自然是道生一二衍萬物。


    普一聽便知得了掌門青眼。


    玉麈諸峰散棲玉鶴,說是養卻著實算是無主之生靈,飛落自然無人在意,今朝梳翎明朝去。


    沒誰知道這裏有多少隻仙鶴。


    可也有些人與鶴間相伴情誼,小弟子們質樸天真,拿著自己的口糧去喂鶴,修道之人收下偶爾仙鶴銜來的蘭草。


    仙鶴銜草報恩的故事百聽不厭,但玉麈上仙鶴銜來的,也隻是些稍微奇異些的朱果香草。


    不過那些小弟子們倒全是很喜歡。


    遲焰見微生盛湖與微生一二眼中都有對仙鶴的喜歡,小小的眼眶中盈滿了不可思議的光亮,便自袖中取出一些素餅。


    “拿去喂吧。”


    掰開分別交給他們兄妹二人,遲焰笑得溫和,寬袖長袍,玉人遊光。


    那時候還是小孩子的微生兄妹帶著小小的雀躍,捧著素餅就小跑到仙鶴前。


    仙鶴的腿比他們整個人都長些。


    原本閑散的仙鶴紛紛收攏羽翼,踱步到兄妹二人近前,並不忙著吃餅,隻是親昵地用脖子蹭他們。


    “天生仙骨,造化鍾愛。”


    掌門如此點評微生兄妹,比當初他的那句“絕仙之世,如星明明。”高了不知多少。


    彼時遲焰因為這八個字生出些疑惑來,如何是天生仙骨,如何是造化鍾愛?


    誰是天生仙骨,誰是造化鍾愛?


    但他道心無垢隻在心中轉了片刻念頭便放下,而後日複一日地修道,練劍,問心,以觀太虛。


    看著師兄們輪番進入覺月洞,最終輪到自己時,遲焰才驚覺已過七年。


    山間雲煙如舊,翠微朝暮不歇。


    覺月洞,覺月洞。


    仙脈毀潰之後,與青闕君齊名的蒼髯君、破微君皆銷聲匿跡,不知是飛升天外,還是隕落入塵泥。


    時非謝為了一己私心,以常人難以想象的代價,換來大暘的盛世。百姓愚昧,隻將這一切歸功於暘齊帝,轉而斥責攝政公主儲毓牝雞司晨損害國體。


    公主毓身死仍掛礙著大暘百姓,輾轉之下才叫時非謝不得飛升,魂消神散,換來這海晏河清的太平盛世。


    仙人一怒而減國祚,一啼而萬木枯。


    覺月洞便是玉麈最後的出路。


    遲焰不是天生仙骨,更非造化鍾愛的那人,覺月洞形削骨瘦三年隻悟得當年師祖一番泣血之情。


    可他絞盡腦汁也不知為何自己一心求道,卻隻看見兒女情長?


    是心念不堅還是上天示警?


    於是那一年生於玉麈長於玉麈從未離開的遲焰懇求掌門允他出門遊曆,看看這紅塵到底是如何模樣。


    為何兒女情長都能夠逼得仙人隕落,遲焰萬分不解,他迫切地希望解開這一謎題。


    掌門撚須而歎,問他:“你如今修習的是什麽劍法?”


    遲焰答曰《鶴馴》。


    仙人抱月來,點石生芝蘭。


    仙人乘鶴去,金縷牽雪翎。


    掌門說:“你可知鶴為何物?”


    遲焰垂首:“仙人之坐騎,萬禽之靈犀。”


    而聽聞此言掌門不置可否,他喚遲焰上近前來,看著這個已經長大成人卻幹淨更勝過玉麈峰上最尖出那一撮雪的遲焰。


    “遲焰,此去你是為何而遊曆山川?”


    “弟子不知紅塵是為何物,不入紅塵,安解脫之?”


    那一代玉麈真傳弟子的服飾與如今不同,若說如今的是秋光裏煙草之沉,當初的玉麈正是雪衣能轉夜為夙。


    於是臉龐稍顯稚嫩的其遲穿上霜雪色的衣衫,背上美玉打造的長劍,鄭重得拜別師兄弟。


    萬事俱備,臨下山的前一日他去向掌門辭行卻冷不防被引入藏寶室之中。


    台上供奉的是正派之寶玉拂塵,遲焰一瞬間便認出來。


    “師傅不可!”


    在得知掌門要將如此珍貴的鎮派之寶交給自己,由自己帶著它一並遊曆,其遲第一反應便是驚而不敢收。


    “這是師祖留下來的鎮派之寶,若在弟子手上有了絲毫損傷,弟子萬死難逃其咎!”


    可掌門卻執意要他帶著上路,加之玉麈中各色式樣的玉拂塵不少,沒有幾個人見過奉為正派之寶的這一柄,更別說其他門派的江湖人了,於是推脫不下的遲焰與有榮焉地帶著玉拂塵開始了下山之旅。


    但他還是小心謹慎地將玉拂塵收在錦盒之內,藏於包袱中,從不輕易視之於人。


    他一路走,一路看。


    第一次看見沒有雪的泥地,和嗔癡笑怒的紅塵。


    見過交好的兩個采桑姑娘,粉麵翠巾,提溜著裙子一路小跑多到桑樹後麵,互相竊竊私語,瞧著走過的騎馬公子紅了臉兒。


    一個指著另一個笑,另外一個錘得她誒呦呦跳開,換了一顆樹看著別家俊朗的少年郎。


    見過荒年活不下去,家財散盡的地主淪落到賣女二換糧食的地步。女兒生得隻是清秀,被挑揀來去,誰都沒有挑中,直到最後花樓姑子來挑還是嫌棄姿色平庸。


    最後那個姑娘倔著臉說:“我讀過書,可以陪大老爺!”才被挑走,那老地主又笑又哭,一巴掌又一巴掌得著打自己。


    也見過丟失幼女終日嚎啕不止,最後哭瞎了雙眼的寡母,臨死之前仍舊心心念念叫著“囡兒”“囡兒”。


    鄉鄰不忍她死不瞑目,想著她既然已經瞎了不認得人,索性找來旁的村落年歲差不離的少女站在病榻之前,抹著淚喊一聲“娘”。


    那時他恰巧路過,看得出這為寡母隻是鬱結於心悲憤難化,加之家貧無錢抓藥治病才到如此境地。


    於是在這一對寡母村女握手痛哭結束,眾人掖被離開後,他叩門而入。


    將身上的銀兩拿出一部分來,提議這位寡母找一個妥帖的人選去請大夫。


    可寡母卻氣若遊絲道:“小先生,多謝你的好心了。我的囡兒現下不知在哪個地方,我活著找遍了能夠找的地方,現在眼也瞎了,身子也老了,找不動了。”


    “死了化成魂,再去找找吧,說不定那時候能看見了。”


    微生盛湖一愣:“剛才那個——”


    “那個姑娘啊,是我這鄉裏鄉親可憐我找來寬慰我的,可我的囡兒我又怎麽認不得呢?”


    “我的囡兒啊,我的囡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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