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宴東風君且飲。


    濤聲豪興一棹潮水平,萬仞崢嶸千裏共皓然。


    我勸郎君早還家,早還家,簷上春燕歸,飛雪似楊花。


    我勸郎君莫還家,莫還家,霜橋馬蹄滑,肩頭滿楊花。


    漫野廝殺已歇,旗幟上飛濺斑斑熱血,被良弓射殺在城牆之上的將士們仍舊瞠目欲裂深看前方。


    朔風苦嚎,先壯軍誌,死斂英魂。


    於大暘與白岡之邊界遼河戰場之上,無有金銀紙錢,不聞吹鼓哀樂,隻有滿山野雙方兵士之屍骸。


    戰場漸漸下起雨來。


    顧不得這點滴的雨勢,行軍醫師和手足完好的殘卒抬著傷患來回匆匆,被自己的血和他人的血糊住眼前路的士兵隻顧著把自己的袍澤帶去治傷。


    卯時天色仍舊晦暗難辨,被新封為鎮南將軍的晏平沙看著滿目瘡痍,為國之孤臣,緣何竟辜負聖上深恩竟然十戰敗之八九!


    我大暘的精銳將士在何處!


    “顛蹶之請,望拜之謁,雖得則薄矣。”晏平沙一字一句道,“而今戰亂紛起,方知善伐交者不輸千軍之將。”


    晏家家臣晏質牽著馬在他身後走著,毫無意外也是對這接連的慘敗而心灰意冷。


    這是晏平沙南赴遼河以來數不清是第幾場,第十幾場的敗仗。他忽而問晏質:“質叔你說本將軍如此是否——是否擔不起晏家的門楣?”


    聞言晏質正想激揚高聲說什麽,看見晏平沙眼中的苦痛,歇了一番浩浩蕩蕩的話語。


    大暘平穩已有百餘年,素輕武將而重文臣,兼之文恬武嬉,比之窮兵黷武的白岡自然顯得孱弱如孩童。


    他比晏平沙大了二十餘歲,自上一代晏老將軍便在晏家為做為家臣,雖是半路輔助,卻是在晏老將軍橫死之後一直以長輩之心操勞。


    “將軍,一人之勇焉能抵抗一國一族之兵卒?”


    “質叔老了,一輩子沒有見過這樣聲勢浩大的戰爭,將軍也是沒有看見過的,白岡暴虐卻並非無謀,厲兵秣馬數十年,而大暘自以為枕高而臥平安無憂。”


    “縱勝,白岡遊牧,猶似堅壁清野之待,若敗——”


    幾天幾夜的戰事饒是老將晏質也受不住,他望著蒼茫原野,星鬥連天光淚莫辨。


    所謂兵之大道,勝從計出。而國之存亡,休戚於戰,有百戰苦耗國力之常勝將軍,也有善戰者無赫赫之功名。


    為將者之智信仁忠勇,軍中製度之製法需,天之時,地之利,人之和,卻也不可。


    其上五者不解其一而得勝者,不過於幽穀中行嶮僥幸,以一國生死做籌碼之豪賭耳。


    晏質看向滿身風霜的晏平沙,他側臉俊逸停發感慨萬千道:“將軍,人皆有庸碌俊逸之別,良將從來都是百年難遇。”


    晏平沙並非帥才。


    ……


    明鏡斑生疏鏽綠,院中憔悴故人紅。


    一個人越是不知來路歸處,等待了自己千百年的宿命越將他的獠牙睜大。


    當山河動蕩之時,英雄氣魄不會泯滅,反而會燒成熊熊的熱火。


    若是當年有人告訴沈眠星,有一日江湖人會遺忘了風鎖劍卿哉,他一定會笑那個人是在說癡傻夢話。然後帶著酒肉與長劍,去與卿哉拚醉一番。


    可後來連他自己也隻是偶爾會想起那個驚才絕豔的風鎖劍,卻再也聽不到關於他的一點蹤跡。


    隻是偶爾有坊間傳聞,有衣衫襤褸之抱刀佩劍人,三四流的江湖人覬覦那刀上寶石企圖殺人越貨,卻被一道劍氣掀飛。


    不過也隻是傳聞罷了,流傳得斷斷續續,沒有傳入幾個人的耳朵中。


    一晃經年,山河猶笑人白頭。


    卿哉記不清他抱著青曇刀走過了多少地方,從大漠孤月明,到廣巷千盞燈,又或是上窮碧落下黃泉,醉裏摘星作丸打飛鳥。


    無有一處可逢君。


    “江安?”


    青曇刀性惡,卿哉不知當初江水是如何把這兩柄刀用得行雲流水不叫外人看出一點疏漏,可他拿在手中也時不時受到它的影響。


    當年洛霜滿知道江水的“不告而別”之後,身懷六甲苦悶之餘一封書信將她所知的一切都告知卿哉。


    在信的結尾處洛霜滿表示,無論江水是生是死是遁世,還望卿哉能夠體諒她的苦楚。


    如今三年之約將至,卿哉正在前往銀碗的路上,途經江安忽有請函。


    “葉家。”


    卿哉想起來似乎還有這麽一樁事,這些年他任由發須同心緒一起飛漲、茂盛,有些事情早就已經拋諸塵後了。


    送請函的葉家弟子還是多年前有些許交道的葉向衡,如今居然已經被葉景行他收為義子於身側,似乎是預備將葉家鑄造術傾囊相授。


    如今相約之期近在眼前,卿哉怎麽肯為了一個葉家而做無謂的逗留?


    葉向衡在成為葉景行的義子之後,對於葉家的些許秘辛也有所傳聞,卿哉大俠與義妹葉俟清之間的恩怨也知道一些。


    因此他也不好執意邀約,可葉景行雖然把葉向衡收為義子,卻一心隻是希望他支撐起葉家好在他百年之後照拂葉俟清一生一世。


    此番葉景行知道卿哉路過江安,便勒令葉向衡必須請他來葉家解決仇怨!


    葉向衡也百般無奈:“卿哉大俠,當年義妹之事實在是對你不住,她自從斷手之後一直悔恨,義父此番邀請也沒有惡意,隻是想著冤家宜解不宜結,希望您能賞光前來。”


    葉向衡說得誠懇,他心想要是有人向對待卿哉這樣對待自己,自己必然將她挫骨揚灰萬死難解心中恨!隻是斷了她一雙手未免太過便宜了。


    其實葉俟清自持身份與葉向衡這些普通的葉家弟子天上地下,每每有出格之事少不得要將責任全都推到他們這些弟子身上,還在家主氣頭之上煽風點火。


    葉家弟子之中對葉俟清這個小姐心懷憤懣的不少,這也是當初客局葉家的孤女能夠很好籠絡人心的原因。


    但到底是因為葉俟清嬌縱所以江青梗的溫善能夠叫人心懷感念,還是因為葉家弟子對江青梗的溫柔讓葉俟清心懷嫉妒,因果循環,也就不得而知了。


    所以葉向衡隻預備等自己成為家主之後,在份內好好養著葉俟清,但是卻沒有什麽兄慈弟恭的兄妹情誼在其中。現在看到卿哉不預備追究葉俟清的仇,越發覺得風鎖劍縱然落魄,卻依舊是光明磊落,俠義之人。


    可他還是不好違背葉景行命令的。


    卿哉被他纏得無法,隻無奈道:“五月之後我或許會再經江安,那時若有空,自當上門。”


    葉向衡忙不迭應下。


    然後他有些疑惑:“卿哉大俠是有什麽急事要去麽?若有需要盡管開口,縱然葉家有前後顧慮,我葉向衡個人還是願意鼎力相助的。”


    “多謝,不過不必了。”


    卿哉一直無悲無怒的臉忽然多了一抹帶著希翼的笑:“此行隻為赴一人之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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