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李季睢向百衣軍聖人俯首稱臣這個消息傳到京州的時候,儲誠庭正在裁剪梨花枝丫。


    自從鬆懈了驚華屏外梨林的花匠被下令砍斷雙手之後,逸王府再也沒有人敢無事踏足驚華屏一步。


    而現在儲誠庭手中的這枝梨花,是晨踏起漫行時偶至驚華平,隨手而折下。


    彼時猶帶清露。


    “主上!”


    “莫要吵醒了花,”儲誠庭將手中修剪好的花枝遞給秋劫,“拿去插在瓶中。”


    秋劫無奈,隻得上前接過修剪好的花,快速選擇了一個花瓶就給插了進去。


    而後他迅速回來:“主上,李季睢他——”


    “無妨,”儲誠庭不見絲毫慌張,“原本便是掙天下,又並非失去一個盟友,有何所謂。”


    “將聖人其實是昔日雙刀客江水這件事放出去吧。”


    聞言秋劫精神一振:“主上是要借此來釣風鎖劍主人?”


    水竭逸光飲綠時,茶開白瓷第三投。


    逸王不答,隻讓他下去行事就可以。


    儲誠庭身邊不止秋劫一個得力之人,在秋劫離開之後,他召來了秋曲。


    秋曲、也就是之前潛伏在越生桑身邊的阿城,他彎腰恭候主上旨意。


    卻見主上自暗格之中取出一物,形似薄薄一片木板,被素孛好生包裹著。


    秋曲附耳過去,逸王遂發號施令。


    ……


    秋曲道:“是,屬下定然不辱使命!”


    儲誠庭卻道:“你可知為何這件事交給你做,而不是武藝更加精湛的秋劫?”


    秋曲答:“屬下不知。”


    儲誠庭左手支著臉頰,漫不經心道:“此行不為起刀兵,你需盡心。”


    秋曲問:“可需屬下易容前去?”


    “不必——”


    待到秋曲也領命離開,儲誠庭還保持著方才的姿勢。


    他父王畢竟是大暘皇室貴胄,而自己汲汲營營,總也知道些隱秘之事。


    譬如兩百年前那個仙人之墮所換來的暘齊帝威名。


    但看功績暘齊帝無愧是千古一帝,他所推行的一切何止讓天下整齊躍進了千年?


    奈何這並非一人之功,儲誠庭並未看得上。


    但是對於那個仙人之墮,他還頗有興致,以至於現在留了小皇帝一命。


    人間滔天富貴,其實儲誠庭並不看得上,正如當初江水死了他才多肯讚許。


    就如同他成全那些忠貞義士一般,足夠有氣節或是足夠純粹的,把玩才有意思。


    天上逍遙神仙,說來儲誠庭倒也並不特別向往,否則早早封了玉麈奪了覺月洞,又有今日微生紅菱什麽事?


    到了儲誠庭如今地步,富貴榮華,生生死死,不過如是。


    窮人求富貴,修道者求遇仙,傷患求健康,慈悲者求太平。


    而儲誠庭慢數過往,自己似乎並沒有什麽必須拿在手中的東西,他向來寡薄。


    隻可惜他權勢滔天,所多見一眼之事物大多皆易得。


    也就得之無味,不過如此。


    *


    “我都不著急,你這樣急什麽?”


    看著洛霜滿來回踱步江水覺得有些好笑,她順手將沈雲衝略有些走形的姿勢掰正,回頭道:“你家衝兒吃什麽的?才十二歲,長得都比我高了一截。”


    沈雲衝與江水廝混熟了,現在又知道她是自己娘親的好姐妹,張口就是笑著說:“姑姑也不矮,怕什麽。”


    江水橫了這小孩兒一眼:“叫什麽姑姑叫姐姐,沒大沒小。”


    沈雲衝笑著說:“不行,娘親不讓的。”


    看著自己從前的姐妹現在和自己的兒子倒是像同齡人,洛霜滿原本的焦急也散了大半,好笑道:“從前你喜歡當長輩,如今怎麽還非要把自己往小了說?”


    “從前隻想著穩重,如今覺得,還是年輕好。”江水睜眼說著瞎話。


    洛霜滿無奈:“好了。”


    她說:“也還好你現在這聖人之名蓋過了往昔,什麽閻王樓,什麽殺手,百姓們沒看見的都與你扯不上幹係。”


    江水還是笑著的,內心卻道,怎麽沒有關係。


    那就是我,就是江水。


    閻王樓裏的殺手,江水。


    她收回手道:“隻是不知道,為何這件事會忽然被傳揚開來。”


    她語氣之中沒有懷疑洛霜滿和沈眠星夫妻的意思,洛霜滿凝思道:“或是昔日故人誤打誤撞?又或是有人覺得這個汙名可以打擊百衣軍?”


    汙名?


    江水笑著搖頭,她說:“雖是汙名,可對百衣軍造成的損失不過微乎其微,他絕不是如此目光短淺之人。”


    “他?”


    看江水一臉篤定,仿佛已經知道這是何人所傳揚出來的,洛霜滿不由疑惑:“你知道是誰了?”


    可江水卻道:“不,我不過隨口而言罷了。”


    洛霜滿還覺狐疑,但這事確實不算是什麽大事,也就放下了。


    “夫人,將軍請你前去政務堂一敘。”


    聽見傳話洛霜滿笑著對江水道:“我先走一步,若是衝兒哪裏懈怠了,你隻管打他就是!”


    “娘——”沈雲衝不滿,“你怎麽可以在姑姑麵前拆我的台嘛!”


    江水樂不可支:“走走走,你們母子兩個都走,我這裏可容不下這麽高的個子。”


    沈雲衝還想要說什麽,洛霜滿卻回過味來,她笑著罵沈雲衝:“衝兒,姑姑嫌你資質太差了知不知道?快來,娘教你怎麽討姑姑歡心。”


    沈雲衝不疑有他,興高采烈過去:“真的?”


    洛霜滿拉住他的手回頭看一眼江水,而後一起走出門外:“娘什麽時候騙過你?”


    “那可就多了!上次娘就騙我桂花糕吃完了。”


    “還說?是誰吃得牙痛,還要娘開方子?”


    “誒呀娘——”


    洛霜滿與沈雲衝母子漸行漸遠,歡聲笑語也漸漸淡去,隨之一起沉寂的是江水臉上的笑容。


    她走到桌前端起一杯茶,輕輕吹拂著滾燙的茶水:“有客來訪,何不自正門入?”


    同時心下暗自提防,不知這裏何時被人潛入,自己一直到小卒前來傳令邀洛霜滿離開才發現屏風之後有呼吸。


    在此之前竟然是半點的端倪都未曾察覺,如此實力簡直堪稱恐怖。


    同時江水也在反省自己,這些年是否太過自大鬆懈了?


    忘了自己雖然狀態巔峰,卻不可能再有寸進。而天下諸人皆有未來可言。


    而在江水那句“有客來訪,何不自正門入”話之後,原本繼續被刻意隱匿的呼吸又重新出現了。


    從屏風後傳來的一步步踏地之聲。


    腳步聲一直到距離江水三尺開外忽然停下,來人不出聲,江水垂眸轉過身。


    在看清來人麵孔之後江水不由一怔,手中茶盞隨之滑落。


    盞中茶水在地上濺出一捧水花。


    夜聽春草憐霜重,誰憐寂坐幾中秋?


    她無意識微張雙唇,卻啞然說不出話來。


    來人青衣長劍,颯踏如前,隻是眉目間平添幾分滄桑,如長風吹過,匆匆翻過故事便到終章。


    一則說如花美眷,而今唱似水流年。


    似我入昨還念舊,而君南去相別久。


    他從身後取出那一支梨花,皎潔若雪,像是鄭而重之為一個執念化成結尾。


    江水隻是眼睛酸澀,流淚不出。


    她擠出一個笑容,卻是搖著頭往後退去,不肯接過。


    “銀碗穀前綠蘿遍生,久無人煙,我來時折了一隻梨花,好在還未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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