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騰雲不知道他在街口杵了多久。因為大清早,往來沒什麽車,沒人按喇叭轟他。


    他不會看錯。閔敏穿翻領黃夾克、牛仔褲,登山背包在肩上,分明是上山的打扮,她卻上了邵天俊的車走了!這會兒他該感到懷疑,卻不是,他感到的是醋意,同時一股氣餒。或許她在一夜之間有了領悟──邵議員是比他更好的陪同,有那議員在呼風喚雨,她采訪起來一定無往不利!他發現他隻能這麽解釋了。道旁,一名戴藍扁帽的學童隔著車窗在瞪他,他的吉普車擋著了人家的校車,他隻得開動。


    一時間不知怎麽辦,車子開得很慢很慢,引擎噗噗響,像頭受傷的獸。


    這頭獸漸漸發起怒來,帶著傷,奔了起來。


    闖過二條街,那部墨綠賓士車入了眼,高騰雲咬牙,一股勁追上去。它要轉彎,他猛掄方向盤,把車一橫──“嘎”一聲,賓士車陡地煞下來,邵天俊在駕駛座上喘著氣罵:“搞什麽鬼,差點撞上啦!”


    而在位子上跌歪了的閔敏,慢慢也正起來,睜大眼睛看著?在前方的黑色吉普跳下一個人,他穿一身鐵灰,高大凜然的走了過來。


    是高騰雲!邵天俊搖下車窗對他叫罵:“你這人怎麽開車的?這樣橫衝直撞,想出人命嗎?”


    “對不起,邵議員,”高騰雲卻是慢條斯理道,朝閔敏瞟了一眼。“不過,你車上那女人是我的。”


    “什麽?”邵天俊瞠眼,回過頭看閔敏,閔敏霎時覺得耳根子燙了起來。


    見到高騰雲,她是很高興,可是他……他也沒必要這麽冒失呀!也不知道邵天俊怎曉得她今天的行程,閔敏一再推拒,邵還是堅持送她上山,也不管她早和人有約。閔敏正拚命想法子脫身,高騰雲人就追來了。


    “我和閔小姐早約好了,”他很仔細的對邵天俊說,好像他是個呆子,轉而道:“下車,閔敏。”完全命令式的口吻。


    他不曉得他那副霸氣,已經對現代女性的自尊,造成了刺激。


    那位現代女性挺著腰杆子,坐在那兒文風未動。


    “看樣子,閔小姐比較喜歡搭德國車。”邵天俊發冷笑,使得高騰雲磨牙。


    “閔敏,你是跟他,還是跟我?”


    閔敏卻不理會,推門下車,抓過背包大步走,往反方向。高騰雲三腳兩步上前拉住她。


    “你上哪兒?”


    很快邵天俊也衝過來加入角力,他拉住高騰雲。“閔小姐跟我走──”


    結果兩個大男人一起被甩開,漂亮、獨立、充滿女性自覺的閔小姐氣呼呼道:“我要跟誰走,由我自己決定!”


    她非常有尊嚴的轉過身,大背包丟上車,人也跟著上了座。


    高騰雲慢慢垂下一雙手,慢慢轉向邵天俊,慢慢的說:“看樣子,閔小姐比較信任吉普車。”


    他上車發動引擎的時候,比一個剛鬥死一隻牛的西班牙人還要得意。邵天俊在他的後視鏡裏,臉色一陣陣發陰,很快就被他甩在大老遠後了。


    他抽空瞄隔壁的閔敏一眼,見她鼓著俏生生一張臉,好心的勸:“像那種油頭粉麵的家夥,你還是少接近的好。”


    “邵議員人很客氣!”她叫起來。“他隻是──隻是──”


    “隻是硬把你架上車,你明明告訴他你另外約了人,他還是不理?”


    閔敏沒吭聲。他則搖頭說下去:“那家夥看起來一臉心機,不是個可靠的人……好在我及時趕到,否則還不知道?會落得什麽下場。”他跟著就把他那雄壯的胸膛給鼓起來。


    說得好像他是耶和華,而她是他受苦受難的子民!從這裏開始,閔敏和他嘔氣,氣嘟嘟的不理他。


    山上的天氣也跟著好事,竟下起雨來了。越高處,雲霧越濃,車在破碎的山路緩慢蜿蜓,高騰雲越勸她不要心急,她越心急,畢竟時間可不多。


    過午總算抵達哮天山麓,閔敏這才鬆一口氣。


    災變至今,災民仍在山腳下的小學紮營度日。六旬的老村長,因為天生的一臉憂患,他成為本族的代表人物,不過見到高騰雲,他依舊很高興,取出自製的小米酒待客。


    閔敏因為能夠喝點灑,得到老村長的賞識,願意跟她談點問題。談到哮天村四周許多違法開發的山地,種滿有“綠金”之稱的高山茶。


    “那些土地雖是布農人在耕作,布農人卻不是主人,隻是佃農。”


    她很詫異。“為什麽?這些土地不是布農人曆代所有的?”


    老人焦瘦的臉孔非常沉痛。“這些年來,族人的土地許許多多都被平地人收買去了。”


    “山地買賣是非法的。”


    “平地人有各種手段,自從傳出哮天山區特別適合種茶,平地人便挾大批的資金來到這裏,一-一-的把地買去。”高騰雲指出來。


    “他們不是用買的,常常是用騙的!”老村長激動的喊。“曉得某一家缺錢,拿了現金上門來慫恿,有的甚至把人灌醉,拉去按了手印。土英的叔叔就是,一醉醒來,祖先的地就丟了!”


    閔敏非常震驚,她想去看看麵積最大、最陡峭的那座茶園,三天前整塊山坡滑下溪穀不見了的新災區。老村長答應帶她去,然而正下著雨,要等到明天才能上去。


    小小的營區因為高騰雲回來,掃除掉一些陰沉的氣氛,族人來來去去找他說話,他破例和大夥兒喝些酒。黃昏時分,忽然看不到閔敏,一名十七、八歲的少年指著雨茫茫的山林說:“記者小姐上山去了。”


    高騰雲嚇了一跳。雨一直沒停過,天又要黑了。他生起氣來,這女孩不知道什麽叫危險嗎?出門之前,青狼可是齜牙咧嘴的威脅過他,要是他讓閔姑娘少掉一根寒毛,那他麻煩就大了。


    這趟路一來由於閔敏十分重視,二來又事關哮天村的福祉,為了避免無謂的狀況,高騰雲力阻青狼隨行,他哪裏肯?兩人都翻了臉。


    “哮天村有問題,需要閔敏公諸社會;何況──”高騰雲抬出撒手□,“你不希望閔敏順利完成她的工作嗎?你不希望她好嗎?反倒破壞她?”


    這話哪需要高騰雲提醒?青狼心裏麵比什麽都明白,他迢迢越過-百年來到這個時世,為的是了自己的心願,看真真一眼,他了解自己無能也不能幹涉到她現世的人生,何況是破壞?鐵青著臉,但青狼讓了步,交換的條件是──高騰雲一定要把她看好。


    結果才上山,他就把她看丟了!高騰雲匆匆披了雨衣上山,雨越下越烈,山路很泥濘,到處都是倒木枯枝,走來相當辛苦。他想她又到村子去了;災變之後,那地方現在根本沒有人。


    一路的呼喊,可是一直到進入荒蕪的村落,都不見閔敏的蹤影。高騰雲卻在上崖的小徑上,發現一件磚紅色雨衣,被雨水打濘了。是她的。


    老天,她爬上斷崖去了嗎?愈逼近崖頂,風愈大,撲得人透不了氣。岸上落了暮色,一片慘綠的風雨,卻空無一人。


    他對著虛空大喊:“閔敏!”


    傳回來的還是虛空。她不在這裏。


    這時候高騰雲很狂急了,轉了身要下崖,忽然有人出聲:“青狼……”


    他猛回頭,崖上仍舊空蕩蕩,隻有飄搖的樹影,那樹影……高騰雲赫地倒抽一口冷氣──老天,那不是樹影,那是人影,臨在崖邊顫巍巍的,快被大風掃下去了!“閔敏!”他沒命的衝上前。一個不小心,一個力道太強,他抱著她,兩個人都要翻落崖下。


    高騰雲把閔敏狠狠拖離開崖邊,她渾身濕透了,在他懷裏猛發抖,而他抖得比她更厲害。


    “你跑到這裏來做什麽,”他吼著,把她抱得緊緊的。“你把我嚇死了,你把我嚇死了!”


    她傻愣愣的,臉上雨水淋漓。“有人……在這崖上叫著我。”


    高騰雲這一聽心都涼了,不禁回頭瞧。這崖,正是二百年前,青狼日曬雨淋,四天四夜苦思真真的地方,正是巴奇靈大巫師作法,飛度時空把青狼送到現代來的地方。


    怕是前世的記憶又來撥弄她了。


    高騰雲見閔敏這副狼狽相,對她是又憐又疼,一秒也不想在崖上逗留,把她的磚紅雨衣紹她披上,忙牽了下崖。


    不料正如他所擔心的那樣,下方的一條山溝水已經漲上來,成了湍流了。


    “不能過去,太危險,”他說。沒有別的下山途徑,山裏又已是黑沉沉的,他手裏的女孩冷得直打顫。當下他決定,“走,上頭有個蝙蝠洞,我們今晚待在那兒。”


    “蝙蝠洞?我不要待在蝙蝠洞裏!”閔敏叫起來。高騰雲卻笑了。她顯然恢複清醒了。


    “蝙蝠洞老早沒有蝙蝠了。”他說。


    而且洞內出奇的潔淨,腳下一片柔沙。他讓閔敏坐下來,匆匆出洞,不久,用雨衣包一大捆木頭、火種回洞,是由殘破的家屋搜羅來的。


    高騰雲生火的技巧還很熟練,很快的,閔敏便籠在一片洋洋的火光中。


    由他敦促著,她把濕漉漉的外套、襯衫脫了,單穿著白色背心烤火。


    脫下的衣服都掛在架起來的樹枝上,高騰雲自己打著赤膊,火光在他的胸膛上閃著,使那結實的肌理像在跳動。


    “覺得好點了嗎?”他問她。


    她點點頭,又囁嚅道:“我給你惹了麻煩……”


    他望著白背心底下玲瓏起伏的曲線,嘴角又帶起一邊的笑意。“對一個男人來說,這可能不是麻煩,而是機會。”


    火光的殷色漫上閔敏的臉,她嗔問:“我以為你是個正人君子!”


    “有時候不是,”高騰雲把她拉過來,吻她極嬌柔的唇,吻得她輕歎,整個人安頓在他懷裏。這時候他才問:“你為什麽沒告訴我,就自己跑上山來?”


    “我本來隻是隨意走走,”閔敏又歎一下,娓娓道,“不知道為什麽,突然像被牽引著,一直往山上來,一直……爬上那座斷崖。”


    “你說……有人在叫著你。”


    “是有人在叫著我,我有那種感覺!”她激楚地說。“好幾次了,也不止在這裏,我會突然聽到呼喚,感受到一種莫名的哀愁,一種淒惻,整個人變得又茫然又傷心,好像跟自己最親的人失散了一樣!”她抬眸看他,眸中隱隱有淚光。“你知道嗎?這種感覺是從遇見你之後才開始的,第一次在辦公室見到你,我就覺得和你似曾相識,好像,好像上輩子就認識你!”


    這番話,比起青狼說起前生之事,還要更震憾高騰雲。也許他是直到此刻,對於青狼與真真,他與閔敏,這前生今世的情愛牽纏,才真正的信了,認了,也接受了。


    他將閔敏擁緊,下巴靠在她潮濕的發上,覺得眼眶發燙。“也許,也許我們真的上輩子就認識了……”


    那沙啞的嗓聲引得閔敏掙開來,仰臉看他。“高……”她輕輕喚,伸指去碰他剛落在頰上的一滴淚。“你為什麽哭?”


    剛落淚的一對深眸閉了閉,他必須牢牢地擁住這女子,才能稍微控製內心激騰的波濤。


    前世曾經生死相牽,今生他們又來相認……唯有這樣才能說明,為什麽他幾乎是第一眼見到她,就愛上她了。


    他睜了眼深深看她。“我想到我們族裏一個淒美的愛情故事,”他將她深深擁著,移近火邊,因為有這團暖焰,因為這樣相依著,他們再不覺得寒涼。


    “很久很久以前,哮天山上,同樣一個風雨交加的夜裏,同樣一座黑幽幽的山洞,有個叫做青狼的哮天戰士,慢慢的升了火,火堆邊昏迷著一位很美很美的漢人姑娘,名叫真真,她是青狼的敵人,她是他劫入山來的,青狼,卻愛上了她……”


    營火輕爆著響聲,高騰雲的嗓子低沉而柔軟,閔敏幾乎是屏住了氣息在聽他說故事。是他的嗓子太扣人心弦,還是這故事太教人驚心動魄?一段段,一節節,逼近她的心,撼動著她,她覺得雙唇開始顫抖,眼睛熱烘烘的,不知在什麽時候,淚,淌了滿臉。


    喜日起了駭人的劇變,酒裏埋下殺機,真真已是劫數難逃,然而,她要青狼──她心中唯一的男人──舉起刀子送她後上最後一程……“不──”閔敏驚悚地抓著高騰雲,含淚要阻止他,彷佛如此能夠改變悲劇。可是高騰雲無能為力,聲調沉沉的說下去。


    再怎麽碎心,怎麽叫喊,怎麽不甘與不願,青狼仍然必須做承受最大痛苦的那個人。他已經無法看清楚,熱淚滂沱中,他的刀,送入真真豔紅色的胸口,那一刻,青狼覺得自己也隨她一起斷了魂……而那條幽魂從二百年前一直哭泣到今天,高騰雲彷佛還聽得見。他把閔敏抱緊了,感到胸膛濕涼,原來是她在哭泣,淚水浸著他。


    “親親,不要哭……”他讓自己貼緊她,像在依靠她,他的淚意哽在喉嚨。


    她鳴咽著,“老天……為什麽這麽狠心?”


    “不,”高騰雲把她的臉捧起來,試著安慰,“老天不狠心,它另外做了安排。”


    “它……讓他們團聚了嗎?”閔敏幽幽問,她的一張臉,因為染淚,顯得小而淒楚,搖顫的火光映上去,她也像在搖顫。那副脈脈的眉眼,含著幽情,帶著悲切,是如此的逼真。


    一股驚震襲向高騰雲,他想叫出來──就像真真!她就是真真!他不由得用力將她摟住,啞著聲喊:“它讓他們團聚了──它讓我碰見了你,找到了你!”


    他扳下她的頭,隨即把嘴覆上去,吻她滿臉。宛如壓抑了百年的相思,百年的深情,現在完全爆發開來似的,他擋不住那道力量,她也擋不住,隻能被它卷去。


    蝙蝠洞裏的一團火,燒得正烈,他除去她身上剩餘的衣物,他受不了再有任何隔閡,他要跟她貼緊,跟她相親,像他們從來,從來沒有分隔過!黃沙地異常的柔軟,閔敏躺下來,被高騰雲身與心雙重的溫暖所覆蓋,他的吻、他的愛撫,他每一個動作,都充滿濃烈、無法取代的情感。


    這不像是他們的第一次,這像是苦劫之後的重聚,心酸裏有無盡的甜蜜。


    當這男人嵌進她的身子,彷佛同時也嵌進了她的生命。


    她啼喚他的名字,終於覺得,和她找了好久好久那個最親愛的人團圓了。


    她是聽著鳥叫聲醒來的,一雙深濃的笑眼正看著她。


    她和這雙笑眼的主人偎在一起,他怕是醒了有段時間,已倚起上半身來。


    柔亮的天光斜照入洞,就照著他;他一副寬肩,全裸的胸膛,比昨夜在紅焰下看來,還要更顯得英挺。


    昨夜……閔敏的臉驀然變得紅馥馥的。


    高騰雲忍不住靠過來親她。“你是想到和我想到一樣的事嗎?”


    別過臉去,嬌聲啐道:“我以為你是個正人君子!”


    他笑,把她扳回來。“這句話你昨晚上就說過了。”他細細啄她的唇,一片胸瞠朝她壓去,再度覆在她那柔滑起伏的的陵上。


    閔敏帶點喘的說:“昨晚上你說了一個很淒美的愛情故事給我聽,那是……真的事嗎?”


    這時高騰雲仰起頭來,凝眸端詳她。一頭鬈發昨晚被雨淋過,現在幹了,蓬鬆而淘氣的披在額上,下邊的眉眼分明,一向甜美,但因為與他經過了一夜,被他如此親密的摟抱在懷,她那眉梢眼底不能不蘊起一縷嬌羞……曾經被高騰雲認為像個頑皮漂亮的小男孩,如今,十足是個女人了;活在這個時代,聰慧、快樂而有生氣,與久遠的過去沒有牽連。


    這也就是高騰雲打一開始,便抱定不告訴她前世的因緣,不讓前世的悲憾給她的今生造成任何一點影響的原因。高騰雲要她像現在這樣過下去,他要她有永遠美麗的一生,不許哀愁再來侵害她。


    “故事就隻是故事,”高騰雲一雙胳臂將她圈著,吻她額頭說,“它能夠讓人感傷,卻不能對人生造成影響,懂嗎,小可愛?”


    小可愛愣愣想了一會兒,抬起臉來看他,忽然出現一副真正可稱為“可愛”的樣子來──她紅著臉在他懷裏扭來扭去的掙紮,掙開後,發現除了覆身的兩件外套外,她是身無寸縷的一夜睡在這個男人懷裏,霎時臉孔越發透紅了。


    “你那故事或許不會對我的人生造成影響,”她咬唇,“你的影響,卻大了!”


    話說得像在怪他,卻含著羞嗔,高騰雲心波動蕩,伸手把她抓回來,又壓在黃沙地上了。


    “你不知道嗎?我愛你,從第一眼就是了。”


    閔敏一雙眸子變得迷迷蒙蒙。“我以為那時候你恨我呢,害我難過得差點死掉,”她把纖臂一勾,勾住高騰雲的頸項。“沒有女人希望自己一見鍾情的男人恨她的!”


    香唇送上去,兩個人又纏結在一起。很難判斷這樣一纏,又過了多少時候,一直到洞下方遠遠傳來呼叫聲,這裏的喘息似乎才剛剛平撫呢。


    高騰雲先穿衣出洞去,讓閔敏在後頭慢慢收拾。是老村長帶了人上山來找,一夜為他們擔心。


    等到閔敏姍姍而來,天空殘留的一點昨夜的烏雲,也散淨了。這樣明麗的天色下,她那對眸光有點曲折,不太能夠直接與高騰雲對視,不巧對上了,馬上飄來一分紅雲,雲底下又像是笑,又像是嗔。


    高騰雲笑在心頭上。


    啃過幹糧,一個行動敏捷的族人,回村子為閔敏取來她的大包包。不僅閔敏迫不及待,老村長也急於帶她去了解情況。他是有問必答,卻有一樁疑問怎麽也想不通。他領著眾人到現場。


    照說,村子後方是一片紮實的天然林,地層抓得牢牢的,沒有崩塌的理由,其他的墾植地和村子又有段距離,如此,半個多月前那場驚天動地的土石流,究竟怎麽來的?高騰雲不死心,攀越崩塌處查看,隻見黃泥流從溪穀一路綿延下來。於是大夥兒順這道泥流行上遊走,要把源頭找出來。


    大約跋涉半個多小時,一名打頭陣的族人去了又回,催趕大家登上高處去看。在小山陵上,閔敏發現幾個布農人都瞠服望著溪穀對麵一處大型工地。


    “我三個月前還來過這兒,”老村長錯愕極了,“對麵山頭還好好的。”


    現在,整塊山頭夷為平地,露出光禿禿的土層。或許是近日有雨,工地停了工,不見半個人,但是各種龐大的機具、挖土機都停放在現場。


    “一個爬上岩塊的布農人指說:“他們是從另一麵新開一條林道上來的。”


    高騰雲則觀察著下方,眉頭攢得極緊。“挖掉整個山頭,廢土廢石就近傾倒溪穀,結果,來了一場高達一千公厘的暴雨……”


    喃喃的,閔敏接下去,“把這些堆積在溪穀的廢土石,整個衝刷到了……”


    “哮天村。”高騰雲完成結論。


    一陣涼意爬上來,閔敏看著高騰雲,訥訥道:“半個月來,我們一直把災變原因歸結到濫墾濫伐,這推斷並沒有錯,隻不過,“她的語氣忽然一變,帶著歉意,“元凶不是哮天村民,而是另有其人!”


    -眨眼,閔敏已旋過身去,他叫:“閔敏,你去哪兒?”


    她鑽過一截倒木底下,爬向高處。“拍照,”她手忙腳亂撥開蔓藤,四處選位子。“我要拍工地,拍這些可惡的廢土石。”


    “我來幫你。”高騰雲一下來到她身邊,伸手要拿她的相機。


    這可犯了一個錯。閔敏抱著相機閃開,“不,”她極傲然地說,“我自己來。這是我的工作。”


    然而過一會,從他肩下經過時,又輕輕呢噥一句:“高,謝謝你。”


    怎麽聽都覺得像個親密的私語,高騰雲蹙著的眉心還來不及舒開,嘴邊的笑意已泛起來。


    大夥兒在這處來曆不明的工地,盤桓半日,議論紛紛。高騰雲陪著閔敏做現場拍照,尋找蛛絲馬跡。午後,一行人回到山腳下的小學營區,仍然群情激憤。


    望著這一張張布農人黧黑的臉龐,飽含著山林的風霜,閔敏下了決心,並且允諾老村長,一定全力追查事實,仗義執言。


    趁最後還有兩個小時左右的天色,他們打道下山。閔敏一路還忙著翻看她抄得密密麻麻的筆記,後來,她才注意到他們的車行有些忽快忽慢的,訝問道:“怎麽了嗎?”


    “沒怎麽,”高騰雲馬上答說,“一路有落石,不好走,出了山區就好。”他卻又往後視鏡瞄了幾眼。


    閔敏坐在車上不疑有他,也未覺察鏡上有條落後的車影子,時近時遠的跟著他們。高騰雲心裏透著狐疑,彷佛那部尾隨的車不是個湊巧。


    晚上九點多,終於回到市區。錯過一頓飯,索性在一家小吃店炒三份什錦河粉,帶回宿舍。


    誰知高騰雲繞來繞去,偏找不到一個停車位,和宿舍有段距離了,他急躁起來。不該把閔敏一個人留在空落落的巷口等他,雖然尾隨他們在山路上繞的那部車,進了市區便不見蹤影,證明是他多心,他還是一時很難篤定。


    要是被拖吊,就讓它罰吧,高騰雲心一橫,把吉普往路轉角的黃線區一停,便急急回頭去找閔敏。


    昏暗的街燈下,她隻是纖細細一道影子,顯得從後方悄悄逼近她的那個黑影,特別巨大噬人,他向她伸出手──高騰雲就像一頭豹子一樣往前竄。重重一聲撞擊,閔敏一嚇,猛回頭,見到人行道上倒了兩個四腳朝天的男人,嗯……正確一點說,是一對布農族表兄弟。


    她□住眼睛研究他們倆,問:“這是你們族裏見麵的儀式?”


    一個抱肩頭,一個閃了腰,哼哼唧唧的爬起。青狼滿臉都是遭到無妄之災的表情,衝著老高吼:“你幹嘛莫名其妙的撞我?”


    “你幹嘛偷偷摸摸接近她?”顯然高大哥也覺得他沒錯。剛才遠遠的看,他還以為──還以為──“哎,哥兒倆,別發生誤會,青狼是出來迎接我們的,”閔敏趕緊打圓場,從包包裏拎出一瓶小米酒,對青狼笑盈盈。“喏,村長的好意,我特地帶回來給你!”


    就算閔敏帶回來的隻是一瓶子土,八成青狼都要感動得掉眼淚。他馬上拔開瓶蓋,仰頭喝了一口,非常滿足的說了句布農族諺語:“美酒是老實人做的──村長一定是好人!”


    閔敏隻笑著挽住青狼。


    高騰雲跟在他們身後走,略有點跛。有件事他一直很疑心,他覺得每回他們三人在一塊兒,似乎閔敏和青狼就要來得親密些……做人也別太小氣了,高騰雲馬上調整心態,青狼早晚要走,閔敏肯定是他的女人,這會她和青狼親密些,就不必計較那麽多啦!想著,高騰雲一箭步上前,伸手一攬,硬把閔敏從青狼臂間攬開,大剌剌把別人的變成他自己的。人是如何的言行不一致,在這裏他做了最佳的示範。


    接下來,青狼一雙銳目便不時通視高騰雲,沒有點膽子,還真會被他嚇死。不過高騰雲也豁出去了,他總得維護自己的權益吧?何況男女感情的事,還是分清楚一點的好。


    三人回宿舍,吃了遲來的一餐。青狼要了解他們此行的過程,高騰雲什麽都講了──獨獨略過蝙蝠洞一節。奇怪的是,他覺得青狼看他的眼神,好像比什麽時候都要犀利,可以把人穿透。


    時候實在晚了,高騰雲催著送閔敏回去,唯恐她太累。她泥著,又和青狼說了許多話──她還真的很喜歡他呢。青狼更舍不得,現在,他一次比一次舍不得她走。他的時間有限了。


    高騰雲考慮了很久,才決定不吃醋。


    那棟大廈就在報社隔壁,他堅持送她上樓,到房門口,再三叮嚀她門戶要小心。她正納悶,他忽然把她圈入懷裏,就在這條燈色淡淡的廊上吻她。


    應該是吻別,沒有想到情致卻越來越纏綿,閔敏不是自己立著,是由他撐持著,整個人變得又軟又膩,她的嘴沿他下巴來到他暖暖的頸窩。


    再有定力的男人,也禁不起這張溫潤小嘴那樣子吮吻著,他附在她耳畔,喘道:“親愛的,再繼續下去,我就走不了了。”


    閔敏昂頭,蒙□地看他。“我要……有個人抱我進屋子。”匿著聲,自己也不能相信說出這種話來。


    他把她抱進去,沒有再出來。


    直至午夜,高騰雲才又回到宿舍,人像帶了點醉意,身上還隱約蕩著一縷女人的幽香。


    因為悠悠忽忽的,一道門,遭到攻擊,不能有防備。


    他被青狼狠命的撞上牆壁,青狼一條古銅色胳臂就橫在他咽喉上,隻消一壓,他就呼吸不了。高騰雲沉得住氣,還能夠消遣青狼:“你八成很後悔,如果沒把刀送給我,這會兒拿它來斷我的脖子,那就方便了。”


    青狼麵色陰鷙。“我憑一雙手就能斷你脖子。”


    “突然又對我的脖子不順眼,總有個原因吧?”


    “你冒犯了她!”這位哮天戰士如雷咆哮。


    原來,他看出來了。也許是高騰雲和閔敏之間的氣氛,變化得太明顯,也可能是青狼委實太敏感──來到現代,仍以情郎自居,他看出了秘密。


    但現在覺得被冒犯的,是高騰雲。“這不關你的事。”何況那也不叫冒犯!“不關我的事?真真她──”


    “她不是真真,再世做人,她已經不再是真真。她有的是全新的性格、全新的際遇、全新的命運,她和二百年前那個哀怨不幸的女人,一點關連也沒有了!”


    這番話一出,青狼宛如被當頭一轟,他僵住跟塊石頭一樣。她不是真真,她已經不再是真真……他的腦子裏在空穀回音,一陣陣響著。


    他猝然把高騰雲一放,歪歪斜斜衝出屋子,在幽暗的草坪猛站住了。一架飛機──這怪物,幾天來他已經看熟了──閃著光點從夜空畫過去,然而夜空底下,仍有無數光點,那是城市在發光,即便深夜,這座城市依然閃爍生光,能夠照亮黑暗。


    這與他所熟悉的山林、與他來的那個百年前的世界,是完全不一樣的,而真真,因他而死,愛他而死的真真,來到這個時世……也不再一樣了。


    風來時,覺得涼涼的,這才發覺他留了二行淚在臉上。他可以哭,可以心碎,但是絕不願意真真再做一個心碎哭泣的女人,二百年前的悲傷與不幸,他願意一肩扛了,他要她在這個身世裏,有全新的命運……像高騰雲說的那樣。


    不知何時,高騰雲無聲的來到青狼身後,看不見他的淚,然而風拂他的長發,他孤挺在那兒,悲涼而決絕,依然是英雄的姿態。


    他懂他的心,他了解的。這一刻,高騰雲覺得他與青狼有著相通的靈犀,他們承受同樣的痛苦,得到同樣的喜悅,因為,這是相同的一條靈魂呀,迸發出來的是一般深、一般濃的情和愛!“我愛她,”他緩緩出聲道,“從一開始就是,見她的第-眼,就想保護她、照顧她、為她做一切事情,”他向前走一步,像是對青狼保證,“我會盡最大的心,用最大的力量,愛她,給她幸福,讓她一生快樂,有我在,這輩子她不會再流一滴傷心的眼淚!”


    青狼慢慢回過身,雙眸幽深,注視他許久,然後問:“這些話,你對她說了沒有?”


    高騰雲略有躊躇。“還沒有……”


    “那你該對她說,把這些話統統告訴她,不是在這衝著我說!”青狼罵。


    “我會。”這一答,則萬分肯定了。


    一整夜,青狼沒有睡,盤腿坐在窗前,他的臉容映在結了薄露的窗上,冷肅,但是平靜。


    望過去,床上高騰雲睡著,眉目深刻,彷佛夢中仍然有著惦念……惦念的是青狼給他的托付,他們都深愛的那個女人。


    正直和深情都在那張惦念的麵孔上。青狼信任高騰雲。他曉得時候一到,他可以放心的走了。


    隻求、隻盼,那個時候不要來得太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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