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的晚上,餐廳的生意好得驚人。夜光睜大了眼睛在人群中搜尋著,可是一直沒看到傅商勤的身影。雖說她不曾期望他到餐廳裏來,可就是管不住自己的眼睛。


    好不容易,兩個小時過去了。夜光換下了衣服,對著鏡子卸樁。但是臉上那塊淤青實在太難看了,她皺著眉頭重新上了點粧,自覺心跳急如擂鼓。他究竟會不會來呢?一部份的她不斷地想起他對她的體貼和溫柔,相信他不致於連再見都不說一聲就離開了她;可是商勤今天下午那憤怒而鄙視的神情不斷在她記憶中出現,使得她心亂如麻。天哪,天;他到底會不會來呢?


    步出餐廳時她還在想這個問題。外頭並不如何明亮,極目盡處看不到任何一個熟悉的身影。她今天下班得早了一點,所以離他們約定的時間還有十分鍾。不要急,夜光,時間還早;她給自己打氣,卻仍然覺得心底沈甸甸的。各種各樣的車輛來來去去,路上偶爾有一些行人。幾個吊兒郎當的小夥子朝著她這個方向晃了過來,一麵大聲的說笑,話聲中夾著許多淫猥的詞語。夜光情不自禁地往騎樓底下縮了一縮。這附近除了餐廳之外還有不少酒吧和茶室,本來就是龍蛇混雜的地方,而她一個單身女子站在騎樓底下,目標實在是太顯著了。不應該化粧的,她焦慮地想,刻意背轉了身子,將自己藏到陰影底下,希望那幾個小混混能早點走開。


    隻可惜天不從人願。


    「哇,哇,哇!這個小姐卡水哦!」那三個人在她麵前停了下來,開始圍過來搭訕:「小姐,和我們去喝一杯怎麽樣?」


    她勇敢地瞪著他們。「我在等我的男朋友。」她強自鎮定的說。


    「對咧,而且他還會空手道!」最高的那個蠻不在乎地笑道,湊過臉來端詳她。他嘴裏叨著根煙,一股酒氣衝鼻而來。這人的年紀雖說不大,但是雙眼渾濁,臉上寫滿了暴戾之氣。那張嘴是齷齪而貪欲的。


    夜光仰起頭來,拚命壓下後退的衝動:「愛信不信都隨你,等他來了你們就知道了!」


    「幹你娘,你以為抬出你的查埔人來阮就會驚是否?」另一個人從旁拉住了她,一嘴的蒜味對著她撲鼻而來。夜光死命一掙,奪路想向後轉,逃回餐廳去避開這三個流氓,可是第三個人在身後擋住了她,使得她幾乎直直地衝進了那人的懷裏。她死一樣地凍住了身子,看到那人一對蛇一樣邪惡的眼睛。恐懼再也不受控製地泛濫開來,幾乎要將她淹沒。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有沒有呼救的時間。這三個人可以輕而易舉地掩住她發出的一切聲息,迅速有效地將她帶走……


    就在這個時候,一個男人的聲音從她身後切了進來,帶著刀鋒一般的冷硬:「你們在做什麽?」


    突如其來的心安使得她幾乎軟倒在地。夜光迅速地回過頭去,眼底還有著殘留的驚恐:「商勤!」她喊:「我——我跟他們說我在等你,可是——」


    傅商勤慢慢地走上前來,雙眼牢牢地盯著眼前這三個混混。他的表情平靜無波,眼神深不可測;他的動作緩慢而自在,可是帶著種一觸即發的力量;他的動作裏充滿了均衡和自製,也充滿了自信和威脅,彷佛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地擺平好幾個彪形大漢。這種自信和力量她以前見過的:在她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在他和阿黑對峙的那一刹那裏。夜光突然間明白過來:他一定在武術上下過很深的功夫,不管是哪一種武術。


    那三個混混遲疑了。如同野生動物一般,在黑暗中討生活的人似乎無形中都養成了一種本能——估量對手的本能。當商勤愈逼愈近的時候,那三個人很明顯地愈來愈緊張。而後商勤停了下來,用一種閑散的語氣說:「哥們,可以請了吧?我跟我女朋友不怎麽歡迎電燈泡的。」


    有那麽一刹那間,空氣似乎整個凍住了。夜光緊緊地抱著自己的提袋,全身都不可克製地顫抖。而後那個最高的混混啐了一聲,朝他的同伴使了個眼色。三個人故作無謂地從她身旁踱開,很快地消失在夜色裏。


    一直到了這個時候,她才知道自己一直屏著呼吸。夜光長長地籲了口氣,抬起眼來看著商勤。「謝謝你。」她小聲地說,仍然無法自製地顫抖著。


    他凝視著她,臉上的表情仍然沒有任何變化。「你在等我嗎?」他問:「所以他們上來騷擾你?」


    「嗯。」她低聲說:「我提早了幾分鍾下班,所以……我並不確定你會不會來,可是我還是想等等看。」


    「我差一點就不來了。」


    他的話使她心痛。從方才一直到現在,他的臉上首次流露出自己的感情:一種混合了憤怒、痛苦,以及某種她無以名狀的感情的表情。「我很高興你來了。」她輕輕地說。


    他別過頭去看著那幾個混混消失的地方,昏暗的街燈將他的側麵勾出一個幽暗的剪影。「我也很高興我來了。」他漠漠地說。


    「我不是指方才那件事!」她急急地說,不自覺地上前一步,仰起頭來看著他。燈光從斜裏照了過來,清清楚楚地打在她臉上。「我說我很高興你來了,是因為我必需和你談一談,」


    「你的臉怎麽了?」他尖銳地打斷了她:「那三個混蛋做的好事嗎?」


    「噢,這個。」她摸了摸臉,發現她把臉上的瘀傷全給忘了。「不是的,我下午追著你出去的時候,從樓梯上跌了下來,所以把自己跌成這個德性。」她對著自己皺了皺鼻子:「這不是我第一次做這種糗事了,實在不是普通的笨。」


    他有好半晌沒有接話。當他開口時,聲音依然是淡淡的:「我先送你回去吧。我的車就停在路邊。」


    她的心開始唱歌。他要送她回去!那表示——他至少肯聽她解釋了?「好。」她屏著呼吸說。


    他領著她進了車子,卻沒有發動引擎。「你為什麽追著我出去?」他問。


    「為了向你解釋啊!」她溫柔地道:「你以為我和宏文在——親熱,是不是?」


    「沒錯。你們還說了什麽趁著雙胞胎還沒醒來之類的話,我還能怎麽想?」


    「喔,我的天!」夜光羞得滿臉通紅:「我們真的說了那種話嗎?難怪你會誤會!但事情真的不是那樣的。你知道,」她抬起頭來看著他:「信芬最近常加班,宏文很擔心她,所以去買了本女子防身術回來惡補,準備弄通了以後好去教信芬。然後他覺得我也應該學一點——」


    車廂裏一時間沈寂如死。「我明白了。」


    他的聲音裏還是沒有一點喜怒哀樂。夜光偷眼看他。要命!該說的都說了,他到底是相信還是不相信哪?如果他不相信的話,那麽——夜光艱難地吞了一口唾沫,清晰地感覺到心底升起的恐懼:如果他不相信我的話,那麽我就再也看不到他了!這個念頭使得她渾身發軟。夜光突然覺得全身的力氣都被抽乾了。從今天下午他奪門而去之後,她已經經曆了太多心靈的風暴,而這一切的驚嚇、恐懼、期盼和失望如同海綿一樣地吸乾了她的體力,她突然間再也沒有力量去抗爭了。她此刻唯一能做的事,就是回家去徹底的休息,把這些事全然忘記——至少至少,是暫時的忘記。她勉強抬起了下巴,用一種努力裝出的平靜聲音說:「我們走了好嗎?」


    他無言地發動了車子,一路朝她住處開去。兩個人一逕沈默無語,而夜光的心情愈來愈差。等車子停在她那公寓前頭的時候,她早已放棄了所有和他溝通的希望。她伸出手來要想開門,但他突然間拉住了她,一手握住了她的手。他的嘴依然抿得死緊,但有所行動比什麽都沒有好;她無言地回望著他,靜靜等著他將說的話——或將做的事。


    「夜光。」他艱難的開了口:「我唯一能說的隻是,我會盡最大的可能去相信你。」他遲疑了一下,接著說:「你的解釋很合理。我記得那時地上確實攤著本書,而你們之間的對話也真的可以用一個全然不同的角度來解釋。可是——」他抓起了她的雙手緊緊握著,彷佛是在無聲地要求她的諒解:「可是理智是一回事,感覺是另一回事。對我而言,要想信任別人,或說,要想信任你,是非常非常困難的。我當然有我的理由,那是我心底一個擱了許久的創傷……我知道不告訴你是不公平的,可是我……」他說的話,他誠心的解釋,以及他手上傳來的暖意,在在給了她新的力量和勇氣;因此當夜光開口的時候,她的聲音是溫柔且諒解的:「不要緊的。等你準備好的時候再說吧。」


    他臉上現出了今晚以來的第一個微笑,奇跡般軟化了他臉上嚴厲的線條。「你是個罕有的女人,夜光。」他溫柔地說著,低下頭來輕輕地吻了吻她的臉頰。「進去吧。你已經累了一天了。」


    「要不要進來坐一坐,和宏文聊聊天?我可以泡個咖啡還是茶什麽的。」她輕快地說,但聲音裏有藏不住的渴望。


    他微微地笑了。「好。」


    當她掏出鑰匙來開門的時候,商勤想到什麽似的站直了身子。「那些花怎麽樣了?」他有些遺憾地問。


    她給了他一個明亮的笑容。「宏文說他要設法補救,我還不知道他補救得怎麽樣了。並不是天天都有人會送花給我的,我可舍不得扔呢!」


    他們兩個一踏進屋裏,就看到了那盆花——端端正正地坐在書架上。宏文的補救工作做得挺不錯的。他找了個淺盤來插這些花,所以那些折斷的花梗不致於造成任何不良後果。雖說宏文插的花不屬於任何流派,可是花的本身已經是很美麗的東西了,這樣熱熱鬧鬧地插上一盆,自然而然地給房裏添上不少春意。他們兩人都不由自主地笑了。


    宏文正坐在沙發裏蹺著二郎腿,努力研究那本女子防身術。發現夜光帶了客人回來,趕忙站起身來。


    「我來介紹一下,」夜光輕快地說:「宏文,這位是傅商勤;商勤,這就是張宏文,我的室友。」


    他們握了握手。商勤沈穩地道:「我想我應該向你道個歉。我今天下午的行為實在有失風度。」他微笑著加上一句:「你把那些花處理得很好。」


    「謝啦!」宏文微笑,而後一抹少有的嚴肅表情浮上了他素來輕快孩子氣的臉:「你結果還是去赴約了,嗯?夜光本來很擔心呢。」


    「我知道。」他沈穩地說:「幸虧我去了。夜光遇到了一點麻煩。」他說著將方才發生的事簡單地說了一遍。


    宏文的眉頭愈皺愈深。「你以後最好都搭計程車回家。」他說,十分的放心不下。


    「計程車也未必安全啊!」夜光反駁:「再說我也付不起!」


    「那你最好在女子防身術上多下點工夫!」宏文皺著眉頭說:「我是當真的,夜光。我晚上要照顧雙胞胎,沒法子在你下班以後去接你。你總得設法保護自己啊!」


    夜光對著他行了一個舉手禮。「遵命,教練!」她淘氣地說:「你為什麽還不趕快去泡可可呢?你泡的可可最好喝了!讓客人待在客廳裏乾坐,實在是有失待客之道!」


    宏文給了商勤一個「我的天啊」的眼神,對方回了他一個「我了解」的眼色。宏文咕噥道:「女暴君不是?天知道我怎麽受得了她!」他故作委屈地拐進廚房裏去了。


    商勤沈吟地看著她。「他說得沒錯,你是應該多學點女子防身術的。」他走過去把宏文翻看了一半的書拿了起來,很快地翻了一遍。「這書寫得不壞,」他說:「不過某些地方可以稍加修改,會來得更容易一些,也更有效一些。來,夜光,我示範給你看。」


    「赫,謝啦!我今天已經受夠這個玩意兒了!」


    「嘖嘖嘖嘖,你太教我失望了!」他不以為然地搖著頭:「我還以為你從不拒絕挑戰的呢?」


    「那證明你對我了解得太少了!」


    「別這樣嘛,花不了一分鍾的。」他哄道,對著她露出了異常迷人的笑容。


    「真的?」


    「騙人的是小狗。」


    「那好吧。」她不大情願地說:「你要我怎麽做?」


    「這樣,我剛剛把你踢倒在地上——」


    「你確定你隻想把我踢在地上,而不是把我踢下樓去嗎?」


    他假裝沒聽到她說的話。「然後我要撲上前去叉住你的脖子,」


    「天哪!」夜光翻翻眼睛:「我的生活多麽刺激啊!」她乖乖地倒在地上,嘴裏還在嘀咕不休:「喂,輕一點啊!我今天才從樓梯上跌下去過!」


    他的身子湊近了她,而她的每一根神經都鮮明地察覺到了他的靠近。她的心髒不由自主地加速了跳動,而他的話幾乎是全無意義地流過了她的耳邊:「現在,當我這樣做的時候,用你的掌沿劈下來,然後……」


    她試著將注意力集中在他所說的話上頭,可是不知怎的,她所有的演出全都走了樣。她徒勞無功地和他扭成一堆,根本掙他不開。她整個人仰躺在地上,仰視著他的眼睛,清清楚楚地察覺到他結實的身軀正壓在自己身上。突來的羞意染紅了她的雙頰,而他的眼色變深了。有那麽一會子,他們誰也沒有動,而後他口中吐出一聲既似呻吟,又似歎息的低喃:「夜光……」


    他的頭低了下來,深深地吻住了她。


    宏文端著茶盤走進客廳,然後匆匆退了出去,重新踩著沈重的腳步走了進來,一麵還高聲宣布:「可可泡好了!」地上料纏的兩個人兒急忙分開。夜光喘息著抬起頭來,她的臉頰仍然因為方才的運動而嫣紅,她的神智仍因方才的親吻而昏眩:「喔——宏文,商勤方才正在教我另一種掙脫抱持的方法。」


    「確實與眾不同。」他擺著一張撲克臉:「哪天我和信芬也來試試。」他一麵說,一麵把茶盤放在桌上。


    夜光狠狽地爬起身來,手足無措地整整自己衣衫,一雙眼睛不知道要看向什麽地方才好。但是那兩個大男生顯然沒有半點尷尬之意。宏文輕鬆自在地將可可遞了過來。要不了多久,他就已經用他幽默的談吐把氣氛弄得十分融洽了。商勤臉上嚴峻的表情不可複見,他們聊得十分開心。他和宏文顯然處得相當的好,使得夜光十分歡喜。


    將近十點的時候,宏文大大的打了一個嗬欠。「我不行了,要去睡了。」他站起身來:「這裏留給你們收拾好吧?我明早還要去學校上課。」


    「沒問題。」他們兩人不約而同地向他保證。商勤加了一句:「很高興認識你,張宏文。」


    「彼此彼此。」宏文笑著離開客廳,關上他自己房門。商勤幫著夜光收拾杯子,一起拿到廚房裏去。


    「他真的很喜歡你,嗯?而你也喜歡他。」他深思地說。


    「當然哪,」夜光不明所以的看他:「我們是朋友嘛!」她扭開了水龍頭,開始洗杯子。


    她不知道,商勤抿著嘴想:她不知道,在我母親一生之中,從來就不曾喜歡過誰,從來不曾真的有過什麽朋友,更不用說有誰來喜歡她了。她追逐的是肉體的交歡,偷情的刺激,以及旁人驚豔的眼光,卻從來不是感情上的付出與收回,從來不是這種溫馨的友情……


    「你們認識多久了?」他突然問。


    「啊,」她抬起頭來想了一想:「差不多是半年吧。」


    「這麽說,他很了解你羅?」


    「我想是吧。」她沈吟著道:「我們蠻親近的,也常常在一起聊天,分享彼此的想法和心事。他是那種我一直想要、卻一直沒能擁有的哥哥。但我就算有一個嫡親的哥哥,恐怕也不會有宏文這樣好。人與人之間的緣份實在是很奇怪的。你說呢?」


    「是很奇怪。」他承認:「我一直無法想像,和一個異性成為可以分享心事的朋友不知道是種什麽樣的感覺?」


    「你是說你從不曾有過這樣的朋友?」


    「噯。」他點頭:「唯一的例外大概就隻有我姨媽了。她——非常特別。你會喜歡她的,夜光。」


    能讓傅商勤這樣的人對她五體投地,讚譽備至,這位秦老太太一定有她不同凡響的地方。「我想我會喜歡她的。」她深思地說。


    他向她移進了一步,取過她手上洗淨的杯子放在碗架裏。他的體溫近得可以感覺得到,而他的雙手在她手臂上緊了一緊。夜光回過頭來看他,見到他眼中深沈而專注的渴求。她微微地顫抖了一下。


    「和我回旅館去,夜光。」他的聲音有些黯啞:「宏文在家,你不需要擔心孩子們。」


    他突如其來的要求使她昏眩。「我——我不能!」她本能地拒絕了,卻幾乎聽不見自己在說些什麽。他的眼光具有催眠作用,在她心底激出了前所未有的波瀾;然而……然而……


    「和我回去吧,夜光。」他啞著聲音道:「我想將你擁在懷裏,我想看看全部的你。我想要全部的你!而且我知道我吸引你!我吻你的時候,清楚分明地感覺到了你的反應!」夜光顫抖了一下。他是吸引她,她對自己承認:他是喚起了她以前不曾有過的、肉體的需求;可是男女之間所應有的東西不止於此,而她對自己要求的東西也不止於此!「我不能,商勤,你知道這是不可以的!」她試著和他講理:「我們不是情人,我們沒有結婚。在這種情況之下,我怎麽能隨隨便便的就和你到旅館去開房間呢?這太——」


    他毫不留情地打斷了她,因為受到拒絕而發怒了:「你以前就做過!」


    在他們方才所分享的一切之後,這句話聽在耳中份外教人覺得殘酷。「別又來了!」夜光警告,拚命將自己脾氣壓了下去;否則的話,她真會拿杯子砸他的頭。


    他握緊了拳頭,而後以一種較為平靜的口吻說:「我明天要回台北去,」


    「不!」夜光驚叫,臉色在一刹那間變得慘白如紙。商勤急急地握住了她的肩頭,神色因她明顯的震驚而變得溫柔了:「隻是回去幾天而已,夜光,公司裏有事要我回去處理。不會太久的。」感覺到她明顯地鬆馳了下來,他的嘴角不自覺地露出了一點笑意。他將她拉近了一些,將下巴輕輕地靠在她柔軟如絲的黑發上:「幫我個忙行嗎,夜光?」


    「噯。」她想也不想地說。


    「星期五那天,找個保姆來照顧雙胞胎,放自己一天假。我帶你出去走走,好不好?我會在上班以前送你回來的。」


    她的眼睛發亮了。「真的嗎?你要帶我出去玩?一整天?」


    她看起來像個第一次吃到冰淇淋的孩子!商勤愛憐地笑了:「是的,一整天。隨便你愛去那裏,愛做什麽。」


    「我要去西子灣!我好久沒看到海了!我還要去看舊城門,還有領事館的遺址!」她美麗的眼睛閃閃發亮:「你說的哦?你不會黃牛哦?謝謝,商勤,我一直想去西子灣,我——」她停了下來,有些困惑地看著他:「你怎麽啦?為什麽這樣看著我?」


    他溫柔地微笑:「沒什麽,我隻是在想,你實在與眾不同。我以前從來沒見過像你這樣的女孩子!」他想起自己以前偶有需要時接近的那些女人——成熟的、世故的、精擅愛情遊戲的規則的女人。


    「是羅!一點也不刺激,一點也不浪漫,生活裏隻有奶瓶和尿布的女孩!」她淘氣地皺起鼻子來,對著他笑了一笑:「你知道,並不是每天都有高大英俊的美男子要帶我出去玩的!」


    「這個高大英俊的美男子可不止是想帶你出去玩一天而已!」他壞壞地笑著,然後看了看表:「我該走了。」


    「呃——」夜光有些不舍:「那——再見了。」


    他深沈的眼色在她臉上流連了半晌,然後低下頭來,很快地在她嘴唇上啄了一下:「晚安,夜光。」


    「……晚安。」她輕輕地說:「開車要小心,嗯?我們星期五見羅。」


    即使是她敏銳的直覺也無法了解,他用了多少自製力才得以走出廚房,替自己拉開了客廳的門。「星期五見。」他簡單地說,而後轉身走掉了。


    夜光呆呆地關上了門,慢慢地走回廚房去。廚房既小且舊:水籠頭已經開始漏水,窗簾已經褪色;地板上的塑膠磚已經有幾處掀起,而她和宏文剛搬進來時花了一個下午重新漆過的牆壁上頭,又已浮出了許多水斑。然而今晚過後,這間廚房對她而言已經不再一樣了。隻因為這裏加入了傅商勤與她共處的記憶。


    她其實還不是十分了解他,夜光沈思地想著,慢慢走回自己房裏去,一路順手關了廚房和客廳的燈。他今年多大年紀了?他的父母都還健在嗎?除了他姨媽以外,他還有其他的親戚嗎?然而這外在的情況,和他所顯露的內心世界比較起來,似乎都變得微不足道了。


    但是,就算她了解他甚於世界的其餘任何女子,又能怎麽樣呢?他和她仍然是兩個世界裏的人。他住在台灣的另一頭,離她有兩百六十幾公裏之遙;而他隻是奉他姨媽之命前來幫助她的。他遲早得回他自己的世界去——而且他回去的日子必然快了。一旦回去,他隻怕很快就會將她給忘了吧?忘了這個在酒廊駐唱的歌手,以及她「因失足而生下」的兩個小孩。是的「因失足而生下」的兩個小孩。一直到現在,他仍然以為雙胞胎是她的親生骨肉。夜光苦澀地對自己笑了一笑,關掉了房裏的電燈。睡吧,這一切根本是無解的。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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