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光搬到埔裏的一個星期以後的那個中午,傅商勤結束了一頓商業午餐,正陪著他的會計師林益山從東區的一家高級餐廳走出來。公事已經結束,話題轉向了台灣現在的股票行情。商勤有些心不在焉地聽著。這些時日以來,他拚命投身於工作,讓資料和計畫塞滿了自己的腦袋;然而工作對他而言,隻不過是一種暫時的麻醉劑罷了。無論是什麽東西充塞了他的胸臆,那一縷隱微的疼楚總是揮之不去。他睡得很淺,吃得很少,體重明顯地下降,脾氣顯著地變壞;公司裏的人都在猜:他們的傅經理是不是失戀了。但是當然,誰也沒敢在他麵前提上一字半句。


    「所以我說,南亞的股份——」林益山的話突然終止,帶著種意外的表情端詳著他:「怎麽了,老弟?」


    商勤茫然地盯著餐廳裏的水池,整個人僵得像一截木頭。水池設在餐廳入口,顯然是室內裝潢的一部份;池邊不止立了支纏滿金鬱葛的蛇木,水中且亭亭地浮著幾片圓葉,兩朵蓮花。


    「老弟?」林益山喊他;在長期的商務來往之中,這兩名男子之間已經培養出了相當深厚的交情:「到底怎麽了?你看起來——好像見到了鬼似的!」


    商勤搖了搖頭,仍然儍儍地瞪著池子裏的蓮花。一朵是雪白的,另一朵則是水嫩的嫣紅;兩朵都還隻剛剛綻開,怯生生地悄立於水麵,上頭猶自沾染著晶瑩搖顫的水滴。那麽的乾淨,那麽的純真,那麽的不染纖塵。他不能確知究竟發生了什麽事,但是就在這一刹那間,他突然清清楚楚地知道了:夜光沒有騙他。她不可能騙他!她就是她所展現出來的樣子,沒有一點矯飾,沒有一點虛偽。雙胞胎不是她的,是她姊姊的;她不是那個見鬼的洛傑的情人,也不是任何男人的情人。從他第一眼在藍寶石見到她起,不管他得來的資料怎樣地誤導了他,他的直覺卻始終引領著他去相信她:一枝乍出於水麵的蓮花。


    他結結實實地出了一身冷汗。天哪,他都對她做了些什麽呀?他怎麽可能如此盲目,如此蠢笨,如此地受到童年記憶的蒙蔽?他如何可能一直活在過去的陰影裏,全然地忽視了現有的陽光?傅商勤啊,你是個一等一的白癡,笨蛋,儍瓜,居然會看不出她和你的母親有著雲泥霄壤的不同!他笨到去拒絕自己的感情,存心忽視自己至少已經有一半愛上她的事實——


    他瑟縮了一下。「一半」愛上她?你小子想騙誰呀?你根本是徹頭徹尾、無可救藥地愛上她了!而且——而且若是不能贏回她,你的生命也就沒有什麽意義了!


    有人伸出手來扯了扯他,商勤驚跳起來,幾乎要以為拉他的人是夜光。「我說,老弟,」林益山有些抱歉地道:「我們走了吧?我待會兒還要開會呢。你究竟是怎麽啦?」


    「沒——沒什麽。」他回過神來,仍然因著自己方才的了悟而發怔:「隻是這些花使我想起了……」


    「一個女人?」林益山精明地問。


    「嗯。」商勤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


    「戀愛了,嗯?」林益山笑了起來:「也該是時候了,老弟,幾時請我們喝喜酒啊?」


    我還不知道她肯不肯原諒我呢!他憂心地想,含糊其詞地將林益山的問話打發了過去。回到辦公室以後,他直直地朝他的秘書趙小姐走了過去。


    「我要馬上到高雄去一趟。」他宣布:「麻煩你先把我行事曆上的約全都調開好吧,趙小姐?」


    女秘書張口結舌地看著他。想到她上司近來的脾氣,她決定還是明哲保身,少說幾句為妙:「是的,經理。您什麽時候回來?」


    他摸了摸下巴。「還不知道。等我到了高雄再打電話回來告訴你好了。」


    「好的。還有,您的管家李先生替你帶來了一批信件,我已經放在您桌子上了。」


    商勤點了點頭,朝自己辦公室走去。這一陣子以來,他拚命用工作麻醉自己,晚上還把公事帶回公寓去做;反正他去高雄的那一段時間裏,也積下了不少工作,所以很有得忙,已經有好一陣子沒回木柵的家了。以前發生這種事的時候,老李總會每隔一段時間,便把寄到家裏去的郵件帶到公司裏來給自己,這一回也不例外。


    他拿起那疊信件來看了一看,全沒料到今天的第二個震撼正等著他。


    那封信是從高雄來的,發信人的名字清清楚楚的寫著張宏文,男性而工整的字跡刻的是商勤早己熟知的街道門牌。冷汗立時從他額間冒出。宏文為什麽寄信給他?是夜光出事了?


    他手顫腳顫地將信拆開。但是裏頭沒有信,沒有紙條,隻是一張彩色相片掉了出來。血色從他的臉上全然褪去。商勤像被定住了一樣地凝視著這張全家福相片,半晌不曉得動彈。


    他絕不可能錯認那兩個孩子。那毫無疑問是雙胞胎——更小一點的雙胞胎。家偉偎在一個高大斯文的老外懷裏,家鈴則被抱在一個美麗的少婦手中。那少婦和夜光長得好像,但他仍然分辨得出其中的不同。她的臉比夜光長些,眼睛比夜光小些,身體也來得比較豐腴;整體而言,在他這個「情人眼裏出西施」的人看來,夜光的姊姊比較沒有那麽漂亮。


    這張照片是個無可否認的證據,在他眼前標示出夜光的清白。但是商勤已經不需要任何證據了。想到這個和樂的家庭已然破碎,夜光的姊姊和姊夫在那樣的青春華年遽然去逝,比孩子大不了多少的夜光毅然擔負起撫養這兩個孤兒的重責,就使得他心痛無已。他深深地將頭埋進手心裏頭,痛苦地想到:她是不是還有原諒他的可能。


    這個想法使他顫抖。不!她一定要原諒他!他一定要想盡辦法讓她原諒他!她是他一生的愛,一生的追尋,一生的等待,絕不能就這樣從他指縫間流失!他的腦袋開始飛快地運轉。這相片是宏文寄來的,不是麽?夜光自己或許驕傲得不屑向他解釋什麽,但宏文會為了他們這樣做,是不是表示——他感覺到了什麽?


    這個想法使得他精神大振。他拿起信封來,再一次地仔細端詳。看看郵戳上的日期,這封信已經寄出有十一天了。老天,這麽久了!想到他多耽擱了這麽些日子,多讓她傷心了這麽些日子,商勤真恨不得自己能馬上飛到高雄去才好。可是這是不可能的。他還得回家去收拾一個簡單的行李,還得開上五個小時的車……


    他在晚上八點多抵達了高雄,一路上整顆心都揪得死緊,能把車安全開到高雄真是奇跡。然而愈近高雄,愈是情怯;車子下了高速公路之後,他簡直不知該如何去見她了。因此他乾脆先到他上回停留的華王大飯店去訂了房間,把自己安頓下來再說。而後他看了看表。九點半,夜光還在酒廊裏呢。應該先去找宏文談一談,他對自己說。他本能地知道,夜光一定不曉得宏文寄了那張照片來給自己的事。要是給她知道了,那個倔脾氣的姑娘一定會氣壞的。


    將車開到她居處附近停了下來,他想起自己跟蹤她回來的往事,想起她和宏文滾倒在地板上的樣子,還有洛傑抱著她猛親的情狀……嗬,天,他曾經對她說過多少難聽的話呀!而今他說過的每一個字都回過頭來攻擊他,在他腦中沈重地撞擊,撞得他幾乎透不過氣。他把額頭抵在方向盤上,自覺心跳急如擂鼓,沈如撞鍾。他好怕,怕那對澄澈如水的眼睛帶著恨意凝視他,或者更糟,用一種漠不關心的冷淡對待他。他真的不知道她會對他說些什麽,或做些什麽。這樣的懸拓和未知使得他異常緊張,然而他不能再等下去了。如果不在夜光回來之前先和宏文談過,事情說不定隻會更糟?


    事情決定了反而容易。他推開門下了車,朝那棟公寓走去。經過信箱的時候,他本能地看了一眼,而後停下了步子。怎麽回事?本來貼在信箱上頭的名牌不見了?大約是掉了吧,他想:而他們兩人誰也沒興致去重新釘過。他推開公寓大門,三步並作兩步地衝了上去。不敢再給自己時間去思考,就重重地按下了門鈴。


    但是門後頭一點動靜也沒有。他再按了一次鈴,結果依然。會不會是電鈴壞了?他開始用力地擂門,可是門後寂靜如故。「宏文?」他焦急地喊著:「夜光?」


    仍然沒有任何回應。那種沈靜不是入睡後的沈靜,而是……他震驚地想:是無人居住的沈靜!他們搬家了!


    商勤呆若木石地站在那裏,好半天才回過神來。他們搬家了,怎麽會的?搬到哪裏去了?想想辦法,想一想!一定有什麽線索的,他們不可能就這樣消失掉了!對了,歐巴桑,那個替夜光照顧過雙胞胎的歐巴桑也許知道,記得夜光說過,那位歐巴桑就住在隔壁兩棟公寓裏?


    他風一樣地衝出了這棟公寓,開始像瘋子一樣地敲著那間公寓的第一扇門。「請問有一位歐巴桑是不是住在這裏?」他對著來應門的中年婦人問,把那位歐巴桑的樣子形容了一逼:「她有時會幫附近的人看小孩的。」


    「你說的是賴太太呀?她就住在三樓,有時也會來幫我看小孩的。不過她不在家。你也要找她幫你看小孩嗎?」婦人和氣的臉上露出了好奇的神色:「我看你不是這附近的人嘛!」


    「不,我是想向她打聽一個人。」聽說歐巴桑不在,商勤的心沈到了穀底:「請問你知不知道她去了哪裏,什麽時候回來?」


    「她啊,她好命咧。她那幾個兒子女兒說她過五十歲生日,湊了錢讓她去環島旅行了,大概還要一個多禮拜才會回來吧。這件事教她得意得要命,不知道在我這裏說上幾百遍了!」婦人好笑地道。看見眼前這個端正的年青人皺起了眉頭,忍不住加了一句:


    「你在找什麽人啊?說來聽聽看,我說不定可以幫得上忙?」


    商動挫折地歎了口氣。夜光忙得全無交際的時間,這個和氣的婦人如何可能知道她的下落呢?但是人家好心要幫忙,他也隻有姑且一試:「我在找住在隔壁兩棟公寓的丁夜光小姐。」他說,將夜光的模樣形容了一遍:「歐巴桑幫她帶過小孩的,」


    「你說的是帶著一對雙胞胎的那位小姐啊?」


    「是,就是她。」


    「噢,她呀!她病了,住院住了好幾天,」


    商勤一把抓住了門框,臉變得像紙一樣白。「她病得很嚴重嗎?還在醫院裏嗎?」他的指節揑得發白。


    「聽賴太大說,好像是肺炎吔!」婦人說:「不過她已經出院了,大概是不要緊了吧?然後她就搬走了,接著她男朋友也搬了。我想他們兩個大概是吵架了吧?搬到什麽地方去了我倒是沒聽說。」她熱誠地搬弄她得來的消息。雖然夜光很不喜歡向人談及自己的苦處,可是她一個漂亮的女孩子帶著一對雙咆胎,實在是太引人注目了,想不惹起三姑六婆的蜚短流長都不可能。隻是這些消息對商勤而言,除了令他更加焦慮之外,一點實質的幫助也沒有。


    「謝謝你。」他勉強地說:「等賴太太回來的時候,可不可以麻煩你轉告她,請她給我打個電話?」他掏出自己的名片遞了過去。


    「沒有問題。」


    商勤再一次道了謝,慢慢地走下階梯。夜光病了,他昏眩地想:而他竟然對此一無所知!當他遠在台北發泄他的怒氣,打電話給他姨媽又吼又叫,以為她一定和洛傑雙宿雙飛、逍遙自在的時候,她卻已經被生活的重擔壓垮,一個人孤零零、病懨懨地躺在醫院裏,絕望且無助地憂煩著日子接下來該怎麽過。傅商勤啊,他第一百零八遍地詛咒自己:你是個天字第一號的大傻瓜:你明明知道她有多麽需要幫助,卻在她最需要你的時候蹤影全無。而今她走了……帶著雙胞胎走了!宏文呢?宏文又到什麽地方去了?


    他發動了車子,直直地朝藍寶石開去。也許,隻是也許,夜光還沒有離開高雄,隻是搬到一處更便宜的地方去了?然而藍寶石裏的人告訴他:丁小姐已經辭職。不,他們不知道她去了哪裏。他又去試了凱莉,結果依然一樣。


    商勤筋疲力竭地回到旅館,沮喪得抬不起頭來。他不知道宏文的新地址,在電話號碼簿上也查不出一個所以然來。一切的線索都斷了。她——她該不會跟洛傑走了吧?那是很可能的,不是嗎?在她的絕望和病痛中,有什麽理由不去向一個顯然愛著她的男子求助?


    他打了一個冷顫。不,不可以這樣!她不可以去嫁給那個洛傑,她不會去嫁給那個見鬼的洛傑的!他重重地搖了搖頭,將這個念頭推出了腦海,拒絕承認這個可能性。可是天哪,她究竟到哪裏去了?總不會就這樣從地球表麵消失了吧?他又打了一個冷顫。夜光不曾和他聯絡的事實深深地刺傷了他。她一定恨死我了,他痛苦地想。她遇到了這樣大的困難,卻不曾向我求助,也不曾給過我一丁半點消息……但她為什麽要這樣做呢?畢竟是我先放棄了她,不是嗎?


    那是商勤平生所渡的、最最漫長的一夜。他徹夜難眠,輾轉反側,一直熬到晨曦終於透窗而人為止。他原本清澈的眼睛裏已滿是血絲,眼角細微的皺紋彷佛在一夜間加深,頭重得幾乎抬不起來,隱隱的痛楚在他腦中穿刺。然而經過一夜深長的思考之後,他已經決定了下一步該怎麽做:他要到埔裏去找姨媽。也許,到了她山窮水盡的關頭,她終於會肯接受姨媽的幫助,前往埔裏去投奔她?他不知道這個可能性有多少,但此刻的他已不敢放棄這唯一可能的希望了。


    抱著這一線希望,商勤開著車子出發了。他不敢先打電話給老太太,隻因他不敢承擔任何失望。夜光必需在那裏,不可以不在那裏!喔,天啊,求禰!她不可以不在那裏!


    她一眼就認出了那輛銀藍色的法拉利。那車從窗口外的車道駛過,一直向這裏轉了過來。夜光渾身顫抖著闔上手裏的書,一手緊緊地按上了自己心口。


    房子裏很靜。阿秀帶著雙胞胎到後頭的園子裏去玩了,露莎買東西還沒有回來。家裏隻剩下她和老太太兩個人,而她還不到可以活蹦亂跳的時候。當然,和她一個星期以前的狀況相比,她此刻的健康情形自然是好得太多了。她豐腴了一些,臉頰嫣紅了起來,肌膚亦回複了潤澤與彈性。寬廣的空間和幾個新朋友的陪伴,對那兩個孩子尤其產生了良好的影響。僅止是為了這個緣故,她對自己投奔秦老太太一事究竟是好是壞便已沒有疑問。由於不用再為雙胞胎操心,她的健康情況更是進步神速。隻是秦老太太仍然對她十分嬌寵,不許她做這做那。其實她在這房子裏也真沒有什麽需要操心的事。三餐和清潔工作都有露莎處理,阿秀替她把雙胞胎照顧得好好的。她整日裏好像就隻需要負責吃飯睡覺兼看書,以及陪陪老太太罷了。就像現在,老太太在大書桌前核算著她的帳目,夜光便坐在窗邊椅上看著一本書。她和老太太處得那麽好,那麽有得聊,簡直已經把她當成了第二個媽媽。有時候雖然各忙各的,那種彼此作陪的靜謐也已令人十分愉悅。


    在這樣悠閑的日子裏,如果說有什麽缺憾,那就是她想念商勤想得厲害。他想我不想呢?他仍然以為我背叛了他麽?他還在生我的氣麽?思念成了她調養身體時最常做的事。即使是在讀書的時候,她的心思也常常從書本上移開。這就是為什麽當他來的時候。她手頭雖然有一本待看的書,眼神卻溜到戶外去了的緣故。


    看到那輛法拉利滑了進來,夜光的心跳到了喉頭;等到車門「碰」一聲關起的聲音從前頭傳來的時候,她的臉已經變得像紙一樣白了。她直直地看向老太太,大眼睛裏充滿了不自覺的祈求,以及期待:「是商勤來了!」她低語,那聲音幾乎是可憐兮兮的。


    「是麽?」老太太站起身來,擰起了眉頭:「這小子來作什麽?」這話完全是違心之論。事實上,商勤來得已經比她預計的遲了。


    「姨媽!」他和往常一樣,連門鈴都不按,直接闖了進來。他渾厚的聲音在客廳門口響起。老太太回過頭去瞧了夜光一眼,低聲說道:「待在這兒,先別讓他看到你!」然後她打開書房的門,走了出去。


    夜光情不自禁地站了起來,從門縫裏偷聽。老太太的聲音清清楚楚地傳了過來:「你來作什麽,傅商勤?」她不悅地道:「在電話裏興師問罪還不夠是不是?」


    「我在找夜光,」他急急地說,對老太太的佯怒視若無睹,甚至也無心道歉:「她在你這裏嗎,姨媽?」


    「找她作什麽?好把她掐死?」


    「拜托,姨媽,別跟我兜圈子!」他的聲音裏有一種死命壓抑的戾氣:「她在你這裏嗎?」


    「傅商勤,半個多月以前你才在電話裏對我又吼又叫,害得我幾乎以為你會因此犯下殺人罪;而今你就這樣駕著風火輪衝了進來,向我質問那個小姑娘的下落,我要求你先作個解釋總不過份吧?」


    「她——在——你——這——裏——嗎?」


    「先告訴我——」


    「姨媽!」他爆炸了:「我快急瘋了,你看不出來嗎?我昨天開了五個小時的車到高雄去,結果人家告訴我說她病得進了醫院;她的公寓搬空了,她的工作辭掉了!我不知道要到哪裏去找張宏文,也不知道她究竟去了什麽地方!我知道她有個該死的美國朋友叫洛傑,可是我連那個洛傑姓什麽都不知道,要找也無從找起!所以我隻有到這裏來找你,希望能得到她一點消息,而你居然好整以暇地在那兒要求我解釋!」他咆哮,完全忘了麵前的人是他的長輩:「你到底知不知道她在哪裏?」


    「她在這裏。」


    商勤僵了半晌,然後重重的、長長的吐了口氣。夜光聽到他以一種較為平靜的聲音問:「她還好嗎?我要見她,」


    「等一下!」老太太警告道:「你得來的消息沒有錯,她是病得進醫院去了,而且她現在還在療養中,我可不想你就這樣衝殺進去,擾亂她的平靜。你還沒告訴我,你究竟找她作什麽?如果不是我這樣了解你,我真要以為你戀愛了!」


    「我是戀愛了!」他不耐地道。


    「上次你打電話給我的時候,可不怎麽像是戀愛的樣子!」


    「我——呃,我想通了。」


    「哦?」


    一陣長長的沈默,長得夜光以為她的耳朵已經長長了一尺。而後她聽到他慢慢地說:「我——我沒法子解釋。我隻是——突然間知道我誤會了她,知道她從來不曾欺騙過我。雙胞胎是她姊姊的,不是她的。」


    「沒錯。」老太太笑了:「我本來可以告訴你的——在我讓你去高雄以前。不過,讓你自己學會去信任她比什麽都重要,不是嗎?」她溫柔地作結。


    「有沒有人告訴過你,你是個工於心計的老太太?」他不情不願地道。


    秦雯笑了。「啊,你姨丈生前不知道說過多少次了!」


    他也笑了。「我現在可以去看她了吧?」他的聲音裏有著緊張:「雙胞胎也在這裏吧?」


    「他們在後院裏玩。至於夜光——」雖然看不見老太太的表情,夜光也能猜出:她必然是抬起下巴來朝這裏點了一點:「她就在書房裏。」


    她趕緊將門輕輕掩上。溜到窗邊去坐好。她的雙手死命抓緊了裙角,心髒跳得完全失去了常規。門開了,她知道商勤走了進來,老太太在他身後將門輕輕關上。她抬起頭來看向他。要和他說什麽呢?她慌亂地想:要怎麽招呼他呢?


    不管她原來想和他說的是什麽,當她看見他的模樣時,都隻剩得一句本能衝口而出:「你怎麽把自己搞成這個樣子?」她心疼的叫了出來:「快先坐下來!」她站起身來就去拉椅子。她的動作驚嚇了他。「夜光!不要走!」他爆炸般地喊了出來:「我愛你!我要娶你!」


    這是一個全無技巧可言的求婚,甚至有些命令的味道。但這些都是可以諒解的,夜光心疼地想,看著他憔悴的臉色,未刮的胡子,以及不怎麽齊整的衣衫。他看起來好累,好倦,好煩惱,好——筋疲力竭。而她知道他再也承受不了任何心靈上的折磨了。


    「好。」她溫柔地說。


    他呆呆地站在那裏看著她,不敢相信他所聽到的。近乎疼楚的憐惜之意在她心底悠悠泛開,夜光溫柔而耐性地道:「我說我願意嫁給你,傅商勤。」


    下一秒鍾她已被他拉進了懷裏。「你說真的嗎?」他不信的、急切的問:「你真的說——」


    她望著他笑了,笑意水波般在她美麗的臉上浮泛開來:「我說我愛你,願意嫁給你。」


    「天!」他緊緊地擁住了她,將頭埋入她肩頸之間:「我不能相信!我一定是在作夢!」他霍然抬起頭來,輕輕地捧住了她的臉,好像她是個一碰就會碎掉的磁器:「你真的說你愛我嗎?我沒有聽錯嗎?」


    「傻子,你是說你一點都看不出來嗎?」夜光又哭又笑:「如果是那樣的話,你除了傲慢自大、粗野無禮之外,還是世界第一號大瞎子!天知道我為什麽……」她這話沒來得及說完,因為他的吻已經封了下來,蓋住了她一切的言語。


    「這樣好多了!」等他終於抬起頭來的時候,他看進了夜光變得迷迷蒙蒙的眼眸,開始有了真實感,開始相信夜光真的原諒了他,真的說她愛他,真的願意嫁給他。「你怎麽可能原諒我呢?我待你那麽壞!」他自責地說,姆指憐惜地畫過她的下唇:「你瘦了!身體好些了嗎?」


    「好多了。」她幸福地歎息:「阿姨待我那麽好,我簡直以為自己回到了媽媽還在世的時候。而雙胞胎使得這裏感覺起來那麽像一個家;現在你回來了……」


    他摟緊了她。「我們會有自己的家的。」他向她保證,而後唇邊露出了一個幸福的笑容:「而且我還是個現成的爸爸呢!但是,我親愛的姑娘,」他湊近了她,在她唇上輕輕印了一下:「這可不表示我不想要我們自己的小孩哦!再來一對雙胞胎怎麽樣?」


    她半羞半瞋地推開他。「你以為雙胞胎是說生就可以生的啊?」她好笑地說:「一次一個就很多了!」


    「那我們就多努力幾次好了!我聽說雙胞胎這玩意兒是會遺傳的,所以隻要我們努力不懈,『總有一天等到你』!」他忍不住要逗她。


    「喂,」夜光又好氣又好笑:「你這人有沒有一點家庭計畫的概念?我又不是小豬,可以一生生一打!」


    看見她既喜且瞋的模樣,他實在忍不住要去親她。他的吻雨點般落在她額上,眼上,臉頰上和嘴唇上,蜜蜜地訴說著他的愛情。夜光軟軟地呻吟一聲,伸出雙臂來將他拉向自己,如同花朵一樣地迎向了陽光。


    花。商勤幸福地想:那就是她——一枝乍出於水麵的蓮花。他一會兒要告訴她,昨天中午那神奇的一刹那;就是在那一刹那之間,他心靈的陰鬱突然洞開,他死纏的心鎖終於化解。他終於得以拋開雲封霧鎖的過去,以他新生的清平去追尋未來的幸福。他還要告訴她,宏文背著她做的好事。但他知道夜光會諒解的,因為她是那樣聰慧善良的女子,能夠那樣持平地去接受人間的一切好意,能夠那樣寬容地原諒人性的瑕疵;也因為她信任著他,她會相信:他是在想通了之後才接到那張相片,而不是在收到相片之後才「想通」的。但是目前不是說這些話的時候,因為他們之間有著太多的相思要傾訴,有著太多的熱情要渲泄……嗬,他何德何能能贏得她的愛!而且,他們即將建立起自己的家!


    家!商勤昏眩地抱緊了懷中的夜光,情不自禁地微笑。要記得在屋旁新辟一座池子,圍著奇石與修竹的池子;那樣的話,年年夏季,他們都會有著滿池碧青的圓葉,以及依風微笑的蓮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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