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江夢笙開始收拾她和小豪的衣物。但是工作的時候,李均陽的影子一直徘徊不去。昨晚的猝然相逢對她而言是個太大的震驚,使她想起許多久欲遺忘的往事。她應該因自己能夠再度工作而感到高興的,而且這對小豪也好:他可以有孩子伴,也能在羅家那廣大的花園裏縱情跑跳。對一個都市小孩而言,這可不是普通的奢侈!想到這裏,她忍不住瞧了小豪一眼。這個小東西正對著自己唱歌,小小的眉頭因為用心過度而緊緊地皺在一起。他實在可愛,隻是有時太吵——難為月梅忍受了我們母子倆這麽些日子!


    想到這裏,夢笙輕輕歎了口氣。是啊,難為月梅忍受了我們這些日子!我們這一搬家,對月梅隻有好處。她又可以安安靜靜地工作了。這不是很好麽?每件事都解決了,我應該感到高興的,她對自己說。但她隻覺得又倦又累,並且沮喪得要命。


    這天下午,他帶小豪到鄰近小公園去玩。這是他每天的例行公事——把個活蹦亂跳的小男孩整天關在家裏是太殘忍了。何況他也可以借此讓月梅休息。母子兩人坐在溫暖陽光下的草地上,看著其他的人玩耍休息。有個中年太太正在遛狗,不遠處還有一對父子在放鳳箏。


    小豪側了側頭,轉向他的媽媽。“那個小孩在和他爸爸玩。”


    “是呀,寶寶。”江夢笙微笑道,將他額前一綹頭發撥開。


    “那我為什麽沒有爸爸呢?湘湘和弟弟也都有爸爸啊。”湘湘和弟弟是她以前在朋友家照顧的那兩個小孩。


    她因他孩子氣的問話而痛苦了。她能跟他怎麽說呢?而他還在等待她的回答。他清澈的眼睛凝視著她。嗬,天,李均陽的眼睛!


    “並——不是每個小孩都有爸爸的。”她終於這樣說。


    這是個很“菜”的回答。小豪的眉頭皺起來了,準備問更多的問題。她連忙設法轉移他的注意力,說要給他買個冰淇淋。這個手段很欠光明正大,她悲傷地想;可是他還太小,沒有法子了解事實真相的。他無法了解他的父親根本不在乎他,甚至根本不知道有他。


    小豪的年紀愈大,問及自己父親的時候就愈多。她遲早得告訴他真相的。這是個一直潛伏在她心底的隱憂,而她也一直刻意將之推開。如果他大了,會不會去找尋他的生父呢?想到這裏,她的思緒飄向了李均陽。她設法製止自己,但是一點用也役有。


    昨晚見到他完全是個意外。那根本沒有意義的,而她也不會再見到他。她狂亂地說服自己。雖然,心底有個極小的聲音在提醒她:對李均陽而言,沒有什麽事是偶然的。他拿的都是他要的。“偶然”在他的生命裏沒有立足之地。


    即使是現在,她仍然清楚記得他們第一次見麵的情景,仿佛那是昨日才發生的一般。


    當他來拜訪她的老板連進昌的時候,她正坐在自己的辦公桌前,和電腦裏的一批資料奮鬥著。李均陽剛剛成為這家廣告代理商的最大客戶,早已不是什麽秘密了。連進昌為此興奮得不得了。但江夢笙正忙於工作,壓根兒沒注意到他的到來——直到她偶然抬起頭來,正看他走進這間辦公室,關上了房門為止。


    “你好,”他微笑著,“連先生在嗎?”他一麵等著她的回答,雙眼同時讚賞地掃過她。他的眼睛炯炯有神,帶著洞人肺腑的明澈,仿佛在這一眼之間便已將她看穿了一般。


    她當然立刻就認出他來了,可是她從未在這樣近的距離裏看過他,也從未與他正眼相望過。那對眼睛帶給她的震撼是她絕未預料到的。“他……現在不在辦公室裏,李先生。不……不過他隨時可能回來。”即使用盡了全力去控製,她仍然感覺得出自已的聲音隱隱發啞。天,她到底是怎麽了?


    “那沒關係。我等他。”他微笑著說,閑閑地坐進她辦公桌對麵那舒適的皮椅子裏。


    他的存在使她慌亂。熒光幕上畫麵亂閃,跑出來一大堆不知所雲的資料。她瞠目結舌地看著熒光幕,不知道自己方才到底都按了些什麽鍵。該死的,這個人怎麽會給自己帶來這麽大的壓力呢?她試著忽略他,專心於自己的工作,徒勞地試著把該有的畫麵給弄回來。


    “你不介意我抽根煙吧?”他的聲音使她驚跳,紅潮湧上了她的小臉。她抬起頭來看他。


    “不,當然不。我替你倒杯茶好吧?”笨,她早該問了。


    他搖了搖頭。“不用了,謝謝你。”


    她急忙低下頭去,卻又忍不住要偷瞧他。他悠閑地燃起一根煙。慢慢吐出一縷白煙來。他的衣著精致,品味高超;他的眼睛深沉,充滿智慧;他的臉英俊如雕像,他的身材高大而勻稱。他的吸引力明顯得不容忽略。這使得江夢笙身不由已地一直偷看他。


    他突然間轉過臉來,他們的視線再度相遇了。江夢笙臉紅心跳,立即將視線別開,像一個偷糖吃卻被當場逮到的小孩。而他忍不住笑了。


    “你叫什麽名字?”他的聲音低沉而弓隊,深深地撞進她心靈深處。


    “江——江夢笙。”


    李均陽站了起來,懶懶地走向她,注視著她天真的大眼不安地轉動,俏臉湧起一陣薄薄的暈紅。他在桌沿坐了下來,眼神深沉而專注。


    她死命地低著頭,心中如小鹿般亂撞,心裏頭一千一萬個希望他快些走開,但又不希望他走開。老天哪,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她快要不能呼吸了!


    “你很美,”他突然說。這句突如其來的讚美驚得她立時抬起眼來,不知所措地看著他。他的眼睛幾乎要著進她的靈魂深處,而他的聲音溫柔似水:“非常非常美。你自己知道嗎,江夢笙?”


    紅潮湧上了她的臉。她無言地盯視著他,眼神受傷而困惑。


    仿佛是看出了她的不信,他再度微笑了:“我不是開玩笑的。你真的很美。”頓了頓,他石破天驚地問出了下一句話,“和我一道吃晚餐好嗎?”


    江夢笙的眼睛睜大了,以為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這個男人真的邀她去吃晚餐嗎?她沒有聽錯?


    “你今晚有空嗎?”見她沉默不語,他追問了一句。


    “有的,可是……可是你為什麽邀我呢?”話一說完她就後悔了。多笨的問題!她為什麽不能表現得成熟一點兒呢?


    但他並沒有笑她,隻是莊重地說:“因為我想進一步認識你。”


    “我不懂……你大可邀任何其他人……”


    “但我邀的是你。”


    江夢笙凝視著他,因他的邀約而困惑。但是,嗬,和眼前這個人一道進餐,對她而言,實是一個無與倫比的誘惑。她無法拒絕,也不想拒絕。


    “謝謝你,”她說,“我很願意和你一道用晚餐。”


    事情就這樣安排定了。而後他們隨意聊天。李均陽逗得她發笑,撫平了他對他的緊張,一直到連進國自緊急會議中回來為止。她的老板伴著李均陽走進他的辦公室時,一直不停地道歉。而江夢笙則被留在她的工作崗位上,既喜且驚。


    而今,當然啦,她已明白自已當年有多麽傻,竟會接受那個邀約。聽到他低沉的讚美時,她早該遠遠逃開的。即使當時的她隻有二十歲,也不應天真到那種地步。她怎能以為李均陽那樣的男人真會對他感到興趣?像他條件那樣優渥的男人到了三十餘歲還未成家,想必已是情場高手,怎會將他這樣的青蘋果看在眼裏呢?然而這些事後的先見之明有什麽用呢?早從他們第一次見麵起,一切便已經太遲……


    即使陽光暖熱,她還是忍不住顫抖了一下。這一下使她的注意力轉回到小豪身上。他已經吃完了冰淇淋,看來疲倦而易怒。她將他放在嬰兒車上,慢慢推回公寓去。整個早上盤旋不去的孤寂又已烏雲般湧回她心裏,填塞得沒有一絲空隙。


    月梅已經在準備晚餐了。她喂小豪吃過晚飯,替他洗過澡,送他上床,然後幫著月梅安排餐桌,準備吃飯。月梅一直很安靜,若有所思;夢笙以為她正在想她的書,所以不以為意——一直到吃完水果之後,月梅突然說:


    “你帶小豪到公園裏去的時候,李均陽打過電話來。”


    江夢笙抓緊了手中的湯匙。“他——找我嗎?”


    “還能找誰?”


    “他怎會知道我和你在一起的?”那天晚上是她三年來第一次見到他,而他竟然已經知道她住在那裏了!


    月梅聳了聳肩,麵有愁色。“我不知道。他反正就是曉得了。”


    “你——是怎麽跟他說的?”


    “我說你出去了,問他要不要留個話。他說他會再打來。”


    江夢笙將頭埋進掌心裏。她不能了解:為什麽他會想和她說話。三年以前,他已經表示得那麽清楚,他們間已經結束了。除非他知道了小豪……


    她痙攣地吞了一口唾沫:“你……沒有提到小豪吧?”


    “當然沒有啦,我答應過的。”


    “我無法想像他要什麽。我們間根本沒有什麽可說的了。”她搖了搖頭,而後深深地歎了一口氣。“月梅,幫我個忙好嗎?如果他又打電話來,告訴他說我不住這兒?也別給他羅誌鵬的地址?”


    “這不成問題啦。可是……”月梅遲疑了一下,說,“可是你確定你說的是真心話嗎——關於不讓李均陽知道小豪的事?”


    她站起身來,在房裏繞了兩圈,才慢慢地道:“月梅,我知道我有很多事不曾和你說過,難怪你會有這種懷疑。可是你要知道,我還沒來得及告訴他說我懷了孕的事,他已經表示得非常清楚,我們之間已經完了。他根本不想知道。而且那時我發現……嗯,我發現他一些……這樣說吧,我不再信任他,也不再想見他了。我也不想他知道小豪的存在。他對小豪沒有一點權力。等小豪大些了,我會向他解釋一切;而他如果想見自己的父親,我會讓他去的。但是現在,如果李均陽願意,他絕對有能力將小豪從我的身邊帶走,這我知道得很清楚,而我絕對無法忍受失去他的痛苦。他是我的一切。”她的眼神裏充滿了淚光,“我知道小豪需要個父親。而我不知道自己做的是不是正確……但我確實知道李均陽會帶來麻煩。你能了解嗎?”


    月梅歎了口氣,輕輕碰了碰夢笙的手:“我懂。隻是你不覺得自己太杞人憂天了嗎?我是說,既然那個李均陽是個不負責任的花花公子,我想他是根本不會在乎自己有沒有兒子,或者自己兒子是死是活的。”


    夢笙遲疑了。真的,她是不是太杞人憂天了呢?或者是,在她內心深處,仍然不能相信他會冷血到這種地步?“我不知道,月梅,”她終於說。“他也許根本不會在乎小豪,但我……我怎麽能冒這種險?”


    月梅歎了口氣,點了點頭。“也對。”她說,“你愛怎麽做就怎麽做吧。反正我是你這一國的。”


    幾個小時之後。當她們看電視時,電話鈴響了。夢笙就坐在電話旁邊,本能地伸出手去拿起話筒,然後僵在那裏。無言地將話筒遞給月梅。


    “喂?噢,抱歉。江夢笙不住這裏。”月梅的聲音平靜無波,“李先生——”她聳了聳肩,放下了話筒,“他把電話掛了。”她說,扮了個鬼臉,“他一定知道我在撒謊。”


    夢笙打了個冷顫。“他生氣了?”


    “當然哪,但他還能做什麽?”


    “他到底想和我說些什麽呀?”她再一次大聲地問自己。


    月梅再一次地聳了聳肩。“我不知道。但他是個很有決心的人,如果真的想見你,遲早會找出辦法來的。”


    夢笙歎息了。“我想我一直是知道的,隻是一直逃開,拖延時日。很笨,是不是?明知那一點用也沒有。”


    李均陽是有決心的,頑強的,充滿魄力的。他總是能夠得到他想要的。總是能。如果他想見她,那麽她遲早得麵對他。將他推開隻能更加強他的決心而已。她清楚知道這一點。隻是她需要時間作好心理準備。三年是段很長的時間,何況她還有小豪要加以考慮。而,即使她心思紊亂已極,有一個念頭卻始終清晰:絕不能讓李均陽知道小豪的存在。


    上床時候,她仍然滿心困惑且憂慮,再度失眠。第二天早上,連續失眠的痕跡在她臉上顯出來了:肌膚蒼白、眼下有了黑圈,他整個人焦躁而易怒。


    小豪感覺到媽媽心情不對,整個早餐時間裏異乎尋常的陰沉、別扭。到了中午時分,江夢笙的神經已經到了崩潰的邊緣。下午一點,紀月梅和人談完了工作上的事回到家來,隻看了江夢笙一眼,立刻把小豪接收了過去。


    “下午我來照顧他。”她堅定地說,“你為什麽不出去走走?那可以讓你腦袋清醒清醒,心情平靜平靜。”


    夢笙滿懷感激地笑了。“天哪,月梅,沒有你我真不知道該怎麽辦,真的不知道。”


    天氣依然炎熱。所以她換上了牛仔褲和無袖裨棉質上衣,沿著公園閑逛,享受臉上溫暖的日照,以及獨處時的自由。她的緊張慢慢地消失了,肌肉也漸漸放鬆下來。


    專注於她自己的思緒裏,試著理清自己混亂的情緒,以致於她一直不曾注意到那開到她前麵的黑車,以及車裏那高大的男子。那男子自車座上滑了出來,繞到車前去,懶懶地倚在車蓋上頭。他的雙臂交疊在胸前,擋住了她的去路。


    走到他麵前的時候,她的頭抬起來,而後死一般的站定了身子。


    “嗨,”李均陽冷冷地招呼她。他眯起的眼睛評估地掃過她,“我們終於碰麵了。”


    她在恐懼裏無言地瞪視著他。他一點都沒變,三年的歲月在他身上不曾留下一點痕跡。她強迫自已注視著他的眼睛,奮力使自己鎮定下來。但她讀不出他眼裏的神情。一絲一毫也讀不出。


    “沒有話要說嗎?”他譏嘲地問。


    “我有什麽可和你說的?”她冷冷地問,在最後一分鍾裏找到了自己的聲音。因他仍然對她有著這樣的影響而恨他——即使時間已經過去了這麽久,即使她已經知道了他是個什麽樣的人。她四下張望著,尋找著可資逃跑的道路。


    李均陽輕易地看穿了她的企圖。因而微笑了。“在我們談完話以前,”他說,一種綿裏藏鐵的聲調,“你哪裏都不去。”


    “談話?”她不可置信地說,“你我之間有什麽好談的?”


    他笑了。雖然,他的眼神森冷難測:“三年是段很長的日子,親愛的夢笙,我們要談的事太多了——往日情懷應該是個很好的開始。”


    “你竟敢——”江夢笙被激怒了,但立即吞回了她憤怒的言辭。和這個人爭論是毫無意義的,更犯不著和他針鋒相對。他的言辭是一項致命武器。以前連進昌和她說過的話,突然間掠過她的心頭:“李均陽的舌尖可以殺人。所以你最好是小心一些。即使是遇到像你這樣甜蜜天真的小姑娘,他也不會心軟的。”多麽奇怪,她竟會在此時想到這些事;而這話又是多麽真實!她苦澀地想:她可不能說自己不曾被警告過。


    “我竟敢怎麽樣?”那抹譏嘲的笑意又在他嘴角浮現了。她真想一巴掌打掉它。


    “別來煩我!”她啐道,扭轉了身子就想走。


    “不成,不許走!”他扣住了她的手臂。雖說抓得不重,他掌握中那無窮的力量卻是蓄勢待發的,警告著她不許掙紮。


    “你做什麽?放開我!”她驚叫。


    “拜托你不要這樣孩子氣好不好?”李均陽咬牙道,一點也沒有放開她的意思,“我又不是要綁架你!”


    “那你到底要做什麽?”她不穩地問,試著控製住自己的害怕和緊張。


    “你吃過飯了沒?”


    這是個完全出乎意料之外的問題,而他居然在微笑。


    江夢笙困惑了,但她老老實實地說:“沒有。幹嘛?”


    “我們可以一起吃中飯。”他說。但那平靜的聲調後暗藏著警告。


    “別開玩笑了!”他的厚顏無恥使她如此震驚,以致於回話時漫不經心。話一出口她就後悔了.知道自己已然激怒了他。


    “我保證我不是在開玩笑。”他的嘴角不耐地抽緊,抓在她手臂上的五指已然緊得叫她發疼。她試著將手抽出,但沒有成功。“放開我!”她怒道,再顧不得他們站在交通要道的人行路上,任何人都可以聽到他們的爭吵,“就算全世界的人都死光了,我也不要和你一道吃飯!”


    “你這個不懂禮貌的、難纏的小鬼!”


    “你期望什麽?”她反駁,因他冷靜的譏嘲而受傷,因自己的淚水湧進了眼中而憤怒。他利用了她,拋棄了她。毀了她的生活。而現在,在三年的沉寂之後,他竟然敢站在這裏,若無其事地建議她和他一起吃中飯!


    “這話什麽意思?”他啞聲問。


    她低下了頭,掩藏起那雙背叛自己的雙眼。說話要小心。盛怒中不輕意說出的任何一句話,都可能泄露小豪的存在。李均陽精明的腦袋是不會錯過任何細節的。


    “什麽意思也沒有。”她很快。“拜托,李均陽,讓我走。這根本沒有意義的。我們之間根本無話可說,而且——”


    “正好相反,我認為我們之間可談的太多了。你可以自己選——是和我一起吃飯呢,還是讓我把你扛回公寓去。我們總之是要談的。而且你的朋友紀月梅大概還不致於如此不友善。”他平靜無波地說。而,當他提起要扛她回公寓的時候,驚慌淹沒了她。她歎了口氣,眉間寫滿了挫敗。


    “三年後的現在,我們總可以文明些吧?”見她默然無語,李均陽懶懶地說。


    “好,我和你一道吃午飯。”她鈍鈍地說。這是她最不願做的事,但她已經被逼到了死角,別無選擇。她的腦子裏忙亂不已,卻是怎麽也想不出李均陽要和她一道進餐的理由。


    這實在是——神秘而恐怖。


    “怎麽啦,和我一道吃飯比死還糟啊?”他溫和地取笑她,放鬆了他緊抓在她臂上的手,領著她向他的車子走去。


    她沒有回答。他可以逼她和他一起用餐,但不能逼她做個文明人。靜靜地滑進車子裏,她隻覺得車門關上的時候,仿佛有某種命運,正如車門般相逼而來。


    “我三點以前要回去。”當他坐到她身邊的時候,她僵僵的說。他堅硬的大腿輕微地碰了她一下。但就在她像隻受驚的貓般躲到一旁,將自己擠到車門邊去以前,他已經移開了。


    “如你所願。”他的聲音裏不帶感情,但他握在方向盤上的手抓得死緊,車子以驚人的速度衝了出去。


    二十分鍾後,他們已經坐在一家豪華餐廳的隱蔽角落裏。這家餐廳她向來是僅聞其名,從未奢望過自己真能踏進一步的。


    “我的衣服不對,”她看了自己破舊的牛仔褲一眼,對他說,“我們為什麽不換家比較小、比較便宜的地方去呢?”


    李均陽毫不在意地聳了聳肩。“這裏比較隱蔽。”他說,“想喝點什麽嗎?”


    “檸檬汁。”她小聲地說。她其實根本不餓,而且已經打算這麽跟他說了,但卻又改變了主意,點了個沙拉。那沙拉說不定會把她給哽死,不過,她絕不讓他知道;見到他的麵,對她產生了什麽樣的影響。


    一個溫和有禮的侍者前來侍候他們點菜,對著李均陽李先生長、李先生短的,興奮殷勤。很明顯的,他是這家餐廳的常客,而且小費一定給得很多。她一麵凝視著自己的指甲一麵想,總算還不曾帶她到他們正在……正在什麽?當她“以為”他們正在熱戀的時候?她的嘴角浮起了一絲苦笑。


    李均陽正凝視著她,幾乎像是讀穿了她的心思一般,他的下巴抽緊了。


    “你瘦了。”


    “嗯。”她聽見了他的話,但並沒有抬起眼來,所作的回答也很冷淡。


    “但你仍然很美。隻是看來脆弱而易受傷害。”


    “我並不脆弱,也並不容受傷!”她尖銳地回答,一心希望他不要再用這種方式和她說話。


    “你的發型也變了。”他深思著,幾乎是在自言自語,“我記得以前你留的是短發,燙出了幾個大波浪。”


    “李均陽,拜托……”她窘得臉都紅了。


    他凝視著她,而後笑了:“抱歉,我使你覺得尷尬了。”


    “確實。”她因他的道歉而驚訝,臉再次地紅了。她機械性地喝著她的果汁,開始希望那是地杯酒,以便撫平她的緊張,“如果你想和我談談,也許你該為向我解釋:你為什麽打電話給我,為什麽堅持我和你一道用餐。”


    他燃起了一根煙,動作自在而優雅。“我想是,那晚你從餐廳裏逃出去的情況引誘了我。”他說,慢慢地吐出了一口煙。


    “我沒有逃走!”她自衛地說。


    “你逃了。你一見到我就逃走。”


    “我不需要向你解釋什麽。”


    “當然。”他的聲音平靜得太過。而他的嘴角帶笑。


    江夢笙一仰脖子將果汁喝了個幹掙,仿佛那真的是一杯酒。那樣逃走真是笨得可以,她早該知道他會有這樣的反應了。


    “這沒道理。我從餐廳裏逃出去為什麽會引誘了你?”笨,她提這碼子事於嘛?


    李均陽揚了揚眉。“為什麽不?女人跑得愈快,男人追得愈凶。這是生命的基本法則,我想。”他諷刺地加了一句。


    夢笙冷冷地笑了:“有什麽女人自你身邊逃開過嗎?大多數女人一見你就拜倒在你腳下。”


    “隻除了你,你怕我。而我想知道為什麽。”


    她閉了閉眼睛,突然覺得好累。他真是犀利得該死!她從睫毛底下看他,他也正看著她,眼神深不可測。這真不公平。她一點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麽,但他卻可以將她看得一清二楚,就像讀一本打開的書。她向來弄不清他那腦子裏在想什麽,而這使得她非常沒有安全感。


    “我一點也不怕你。”她平平地說,“你太自戀了。”


    就在這個時候,食物送來了。她假裝對盤子裏的沙拉表現出好胃口,免得還得花精神和他說話。她隻想逃離他,愈快愈好。要想將她對他的恨意隱藏起來,用盡了她每一分意誌力和演技。但她別無選擇。如果她對他顯露出真實的情感,那麽絕無疑問,他會將這視作一種挑戰。所以她隻能表現得冷冷冰冰,興趣缺缺,那麽他或者就不會再來煩她。畢竟,她苦澀地想,對他感興趣的女人太多了。別的不提,那個叫做喬丹麗的女人,一定還在他的生命裏占有一席之地。


    即使如此,當她吸著他為她點來的美酒時,仍然忍不住要偷看他。不管他有多麽的敗絮其內,仍然掩不去他的金玉其外。餐館裏便有不少女人也在偷看他。而她記得他的吻,記得他光滑的肌膚,記得他強烈的體氣,以及……嗬,他們之間共有的記憶太多了,而那記憶之強烈仍然使她心為之痛。這一切使她心裏亂成了一團,而那紊亂清楚分明地寫在她臉上。


    她重重地歎了口氣,胡亂攪著盤裏的沙拉,知道自己實在一點也吃不下。


    “我——不怎麽餓。”她終於放下刀叉,僵僵地笑了一笑。


    李均陽沒有說話,隻是定定地看著她,她避開他的凝視,把視線轉向自己的腕表。月梅一定已經開始擔心我了,她想;何況還有小豪……


    “你現在有工作嗎?”他突如其來的問題使她驚跳。


    “不……但我這個周末開始有一個新工作。”她小心翼翼地措遣字。這個話題實在太危險了。


    “做廣告嗎?”他又在看她了,那以前一樣專注的根神。仿佛他全副的注意力都在她的身上一般。就是這樣的眼神,使得她曾經以為……她顫抖了一下,硬將那突然浮起的記憶壓了下去。


    “事實上是……照顧小孩。”她試著漫不經心地說。


    “你喜歡照顧小孩?”


    “很明顯嘛!”她酸酸地頂回去。但這話對他一點作用也沒有。他隻是緊迫釘人地問:“你怎會辭掉連進昌那邊那個工作的?”


    “我……找到了更好的工作。”她簡單地說。


    “我為什麽覺得你說的不是實話呢?”


    “我並不需要每件事都告訴你。”她再度看看她的表,我真的該走了。”她說,抬起眼來看他,臉上寫滿他防衛的表情。


    他沒有回答,隻是伸出手來,橫過桌麵,將她的手握在手中。他修長的手指愛撫著她。


    江夢笙的心髒跳到了喉頭。他的撫觸使她顫抖。她試著將手抽回,但他握得更加緊了。


    “沒有婚戒,”他深思地說,“我以為你早該結婚了——你應該是有著很多追求者的。”


    “我——對結婚不感興趣。”她僵硬地說。


    李均陽驚愕地看了她一眼。“為什麽?你既然在照顧小孩,一定會想要自己的小孩吧?”


    江夢笙僵住了。這個話題太危險,而且……而且他是那樣神通廣大的人,該——不會已經知道了小豪的事吧?


    “這好像和你一點關係也沒有吧,李均陽?我們可以撇開這個話題了嗎?”她僵僵地問,把手抽了回來。


    “那麽男朋友呢?或者是……未婚夫?”他麵無表情地繼續追問。


    她真想大笑。在他之後,她早已無法接受任何男人了。她曾經愛得如此深切,以至於在夢想碎裂之後,她整個人凍成了嚴冬。她再也不相情任何男人,再也不想和他們有任何瓜葛。人間世上,她隻剩下了小豪。隻有他是她能愛的,也隻有他是她想愛的。


    一想到小豪,江夢笙的臉立時柔和了下來。李均陽的眼神變得銳利了,但他什麽也沒說。


    “我的生命裏現在隻有一個人,再也容不下其他了。”她輕輕地說,嘴角裏帶出了一絲淡淡的笑意。


    話一出口她才想到:這些話裏的意思定然會被他完全弄擰。但她不在乎。他愛怎麽想都隨他去。反正過了今天之後,她也壓根兒沒想再見他了。


    他僵住了,下巴繃得死緊。“我想我們該走了。”他的聲音啞得可怕,眼睛冷得像冰。但這頓午餐的結束使得夢笙如釋重負,實在沒有情緒再去顧及他的心情。她很快地站起身來,走出餐廳。


    他在交通繁忙的馬路上把車開得飛快。江夢笙閉上了眼睛,不想多瞧。隻曉得身邊這人陰沉得可怕。幸虧我就要回家了,她想,隻要我們在路上不發生車禍。隻要回到家裏,我要當著他的麵把門甩上,再也不要去經曆:被迫與他相處的磨難。


    十五分鍾後,車子在月梅的公寓外戛然停下。江夢笙伸手開門,卻發現那門上了鎖。她看了李均陽一眼,他臉上的表情陰沉得可怕。她本能地害怕起來,再度去推那車門,門還是紋風不動。


    她徒然地推著門把:“拜托你打開它好嗎?”


    “告訴我他是誰,夢笙?那個使你隻一想及,眼色便化為春水的情人是誰?”他對她的請求置之不理,聲音裏隱藏著狂暴。她僵住了,眼睛睜得老大。


    “那和你一點關係也沒有!”


    “你曾經是我的。”他柔和的呢喃。視線落在她柔弱的唇線上時,他的眼睛變暗了。


    “不!我……我……那幾年前就結束了。”她咬著牙道,因他竟然提起往事而恨他。


    “我仍然記得擁你入懷是什麽樣的滋味。不管你在你我之間推開了多少距離,那記憶是不會消失的。而你也記得。我可以從你的眼裏看出來。”


    “不!”夢笙的呼吸變得急促了。天哪,他怎麽可以這樣自信?而他的眼神是不容許挑戰的。她的身子本能地往後縮,“我已經把這些事給忘了。我不想記得。那些記憶令我嘔吐!”


    “騙子。”他笑了,伸出手去輕撫她絲般的頭發。“要不要我證明給你看?”


    “別碰我!我恨你!”她激動地叫道。李均陽的嘴抿緊了。他抓住了她一把頭發向後拉,逼得她仰起頭來。“不……不要!拜托,別……”在了解到他的企圖之後,她的聲音因恐懼而嘶啞了。她試著躲開他,但頭上傳來的疼痛使得她動彈不得。


    “為什麽不?”他低語,看進了她的眼睛。他清涼的氣息拂過了她的臉頰,“既然你恨我,那麽我已經沒有什麽可以失的了。”他慢慢低下頭來,嘴唇刷過了她的臉。


    她開口打算斥責他,但他借此機會吻了進來。發現了自已所犯的錯誤,她開始死命去推開他那紋風不動的胸膛,淚水滾下了她的臉。感覺到了自已體內的騷動,她掙紮著壓抑它。在這一刹那裏,她恨她自已甚於恨他。


    他的嘴柔和而溫暖,探索而饑渴。她記憶深處那甜美而熟練的吻啊!這已超過了她所能忍受的極限。她死命將自已從他懷裏拉開。她的頭發幾乎因此被連根撥起,而她因那劇痛而猛吸了口氣。


    “讓我出去!”她哽著聲音道,憤怒地擦去臉上的淚水。


    “拜托,夢笙,你聽我說——”


    “讓我出去!”她重複道,聲音高昂而顫抖,眼睛連瞧也不瞧他。


    他歎了口氣,無可奈何地聳了聳肩,按下了儀表板上的一個按鈕。一發現那門又可以開了,江夢笙立時撞出了車子,頭也不回地向裏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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