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那一個月,飛速地過去了。為羅誌鵬工作是一件愉快的事。江夢笙已經熟知這一家子的事,和孩子們處得尤其好。小豪也好喜歡這裏。景安似乎對他深具影響力,但是幾個星期過去,這影響力變成相互的了。他們倆形影不離,而小豪一開口總是:“安安說……”或是“安安告訴我——”


    江夢笙和羅誌鵬的友誼與日增。他在家的晚上,總是和她一起聊天。由於他還愛著他的妻子,夢笙因此對他全無戒心。他們間的友情是中性的,而他們兩人都深知這一點。他也是在李均陽之後,她首次深交的男子。過往三年中,任何男子一接近她,或是對她加以注意,她立刻就凍住了。在李均陽背叛了她之後,她已無法再信任任何男人。而她心靈深處對他的情感,不管是愛是恨,也已使得她的心中再也沒有餘地來容納其他男人了。


    現在,任何事都比她原先期望的好得多了。她坐在陽台上沉思,鬆弛在午後慵懶的微風裏。


    從她所坐的地方可以看到,小豪正在和景安玩。景強則已經離開一個星期了。為了要去參加一個什麽“快樂兒童夏令營”,他可真把他爹給纏得半死。這房子目前很空,因為羅誌鵬到日本辦事去了。但他下午會回來。這使得夢笙覺得平靜而幸福。羅誌鵬的回來會使得這個家更像個家——哎,她真的已經把這裏當成她自已的家了。


    “嗨,我替你帶咖啡來嘍。”周為義的聲音在她身畔響起。她回過頭來,笑著看他在她對麵坐下。


    “謝謝你,”她說,接過托盤來,為他倆各倒了杯咖啡,拿起一片小餅幹放進嘴裏。這也叫做入境隨俗吧?在羅家呆了這麽些日子,她已經很習慣這個喝下午茶的習慣了。“剛回來嗎?”她問。


    周為義到台南出差去了四天。他為羅誌鵬工作,因此隻要他人在台北,便住在這棟房子裏。


    “是啊,我累壞了。怎麽樣,一切都好嗎?”


    “好——這房子被管得像時鍾一樣準。所以我才有這麽多時間坐在這裏偷懶呀。”她笑著說。


    她喜歡他,但仍然對他心懷戒懼。他覺得她很吸引人,這他一點也不隱瞞,但他眼底有時會出現侵略而陰鬱的神色,而那使她掛心,但她知道自己可以應付他,她以前也遇過像周為義這樣的男人——他常常追求女人,卻追得漫不經心。對他而言,這隻是一種遊戲。他邀江夢笙外出過幾次,但她拒絕了。他並不在乎,但他也並沒有放棄。


    “你在這兒待得慣了吧?”


    “我愛死這兒了。”


    周為義靠在椅背上,懶懶地看著景安和小豪。他們兩個正躺在草地上。“孩子們都愛你。你來了以後,他們都顯得快樂多了。”


    江夢笙因這讚美而微笑了。“但他們以前也不會不快樂呀?”


    他銳利地看了她一眼,搖了搖頭。“那不是你能想像的。杜綾出走之後,這兒簡直像個地獄。誌鵬都瘋了,孩子們都給嚇得——你知道,碰到這種消息,新聞界是絕不會放過的。他們帶來的壓力就別提了。那些混帳新聞記者在孩子們上學去的時候去煩他們,在誌鵬出門的時候去包圍他。諸如此類。”他深深地抽了口煙,沒有看她。


    江夢笙震驚地瞪大了眼睛。“這多可怕,大家怎麽受得了呢?”


    他點了點頭,表情很是陰鬱。“像這樣的離家出走,把孩子們留給大眾看熱鬧,實在是很傷感。景強那時傷心欲絕,景安也難過得要命——她一直把杜綾當成自己的媽媽看。”


    “我真不知道她怎能做出這種事來。”江夢笙幾乎是自言自語地說。無論是在什麽樣的情況之下,她知道自己是絕不會離開小豪的。


    “其實也——不全是她的錯。”周為義的聲音變得很憂傷,“我想杜綾一直是很沒有安全感的。你知道,她小時家裏很苦,她吃盡了辛苦,才建立起自己的事業,爬到今天的地位,她當然是說什麽也不肯輕易放棄的了,可是誌鵬一心希望她能留在家裏做賢妻良母,而杜綾最恨的就是人家說她嫁給誌鵬以後,飛上枝頭變鳳凰了,以後可以安安穩穩地當羅家的少奶奶了。我想她和那個歌手之間的事,隻是她需要一點別人的肯定,如此而已。她……她是太寂寞了。”


    江夢笙震驚地看著他,再沒想到會從他口中聽到這樣的言語。她突然覺得慚愧。是啊,她了解杜綾多少呢?憑什麽依著大眾傳播媒體的記載來批評她?


    “我很抱歉,”她輕柔地說,“我無意批評她……”


    “這也不能怪你,你反正……從來不認得她。”他的眼睛從她臉上飄開,臉上的表情很是不對。在那一刹那間,江夢笙突然明自了他的心情。


    “你愛她。”她驚愕地說。


    周為義點起了另一根煙。“多麽聰明的姑娘。”他的聲音幹幹的,但並不是不悅,“是的,我愛她。從我第一次看到她和誌鵬在一起時就愛上她了。但是她——她幾乎不知道有我這麽個人存在。”他苦笑了一下。


    江夢笙皺了皺眉,溫柔地碰了碰他的手。“對不起,”她再度道歉,“我不是有意刺探你的。”


    周為義感激地握住了她的手,慘然地笑了一笑。“能和別人談談是好的。這樁事已經在我心裏不知道梗多久了。我想杜綾或多或少是猜到了,但她根本沒怎麽在意。我其實應該在一開始便離開此地的,但我……”他苦笑著,伸手掠了一下自己的頭發,“唉,說這些有什麽用?我幫不了杜綾,也幫不了誌鵬。隻是日複一日地看著他們兩人爭執吵嘴,折磨彼此……”他緊緊地閉上了眼睛。


    江夢笙心痛地凝視著他,不知道該說些什麽。他年輕英俊,已經在商場上闖出了自己的名氣,少年有成,怎麽說都應該是意氣風發的了。而他給人的印象也的確是如此。初見的時像,她根本想都不會想到:他竟會在愛情裏受著這樣的折磨。那輕快而具侵略性的追求過程隻是一個麵具,用來維持他的自尊。


    難道事情必須是這樣的啊?到目前為止,她還沒有見過幸福的愛情。月梅,羅誌鵬,周為義,還有她自己。也許愛上別人的人,本來就注定會失敗,注定要受苦的吧。


    “我使你難過了。”他苦笑著道歉,捏了招她的手,“真不知道你有什麽魔力,江夢笙。你似乎很能引人說出他們的秘密。”


    江夢笙微笑了,知道他因為自己所吐露的事而尷尬不已。


    “別擔心,我不會告訴任何人的。”她真誠地保證。


    “不會告訴任何人什麽?”羅景光在他們身旁出現,滑進藤椅裏坐了下來。他的眼睛掃過他們交握的雙手,來到江夢笙臉上。他的眼神嚴肅,充滿了詢問。


    “小孩子不可以過問大人的問題。”她用輕快作弄的語氣把問題遮掩了過去,“要不要來杯咖啡?”


    “好。”


    “玩得怎樣,景光?”周為義轉移了話題。


    “還好。”他的聲音裏有一絲不快,仿佛想進一步追問他倆方才對話的內容。但景安看到了他,很興奮地對站他拚命招手:“哥哥,快來,我們找到了一隻蚱蜢!”


    江夢笙看著他踱到孩子們那兒去,不覺笑了。


    “他的保護欲很強啊?”周為義好笑地說,“你真的把這兒給征服了。”


    夢笙皺了皺眉。“你是說景光……不會吧?我可不想傷害他。”


    周為義笑了。“開點玩笑你也這樣緊張。放輕鬆點,夢笙。你還這樣年輕,不應該把生命看得如此嚴肅。”他說著站起身來,“我最好在誌鵬回來以前把那份卷宗看完。待會兒見啦。”


    羅誌鵬是下午回來的。那時夢笙正好帶著孩子們到動物園去玩了。小豪幾乎整個下午都坐在景光肩上,景安則一直牽著夢笙的手,笑個不住。


    回到家時都快七點了。小豪已經困得要命。一聽說爸爸回來了,景光和景安立刻衝進去找他們老爹,夢笙則回自己房間去,喂小豪吃過飯後放他上床,然後洗了個澡,換衣服準備吃晚飯。正在梳頭,就聽到有人敲門,來的人是羅誌鵬。


    “嗨。”她對他溫暖地微笑。幾天不見了,再見到他是令人愉快的事。有時她自己亦覺得奇怪:怎麽一個四十出頭的男子和一個二十來歲的女孩之間,竟會如迅速地發展出如斯深厚的發誼來?或者是因為他們迅速地認出了對方身上所有的某種特質,因而被吸引在一起?這大約就是所謂的本質相近吧?她想。


    “累了吧?”她問,放下了梳子。


    羅誌鵬走進房裏,在椅子上坐了下來。“噢,真累壞了。”他苦笑,“我好像整個星期都在旅行似的。”


    “生意談得怎麽樣?”


    “很成功。”他從衣袋裏掏出一個小袋子來:“這是給你的。”


    她驚喜地接過來,不知道裏麵是些什麽。“噢,你實在不應該——”


    “別這麽說,”他截斷了她的話,“我給每個孩子都買了禮物,所以不能忘了你,我也帶了點小東西給小豪。”


    夢笙打開袋子,發現裏頭是一小瓶香水。她打開蓋子,聞了一下,那香氣清淡而成熟。


    “太可愛了,謝謝你。”她微笑著,在脈搏上灑了一點,因他的好意而深受感動。


    “家裏一切都好嗎?沒有問題吧?”他掏出煙盒來,替自己點了一支煙。夢笙就著他的問題想了一會兒,然後搖了搖頭。


    “家裏一切都好。景強在夏令營過得好好的,隻是出門前有些緊張。景安和小豪還是好得不得了。嗯,還有,我們今天下午到動物園去玩了。”


    “我聽他們說了。”他微笑。“那幾個小猴兒,一見到我就聒噪個不停。”


    “那就是。每樣事都好好的。我才剛和為義說呢,這個房子被管得像時鍾一樣準。”在羅家待了這麽些日子,她和周為義早熟到直呼其名的地步了。


    “你真的不介意一個人被留在這兒,管這些大大小小的事?”他真心誠意地問。


    “不,我喜歡清靜。何況你離開的時候,我並不是工作得很辛苦。我大半時間都在花園裏作白日夢。再說,還有景光和張嫂幫我忙呢。”


    羅誌鵬笑了。“景光非常喜歡你。非常想保護你。”


    “為義也是這麽說的。”夢笙皺了皺眉,今天下午擔心的事又回到她腦海裏來,“你該不是認為——”


    “你這樣年輕貌美,他當然免不了要愛上你的!”羅誌鵬笑著說,一點也不擔心的樣子。


    “我希望不要。”夢笙因他的讚美而臉紅了,但她一點也不相信他。在她的經驗裏,愛情是她無法自男人那裏得來的東西,李均陽已經徹底教會她這一點了。


    “為什麽??”他透過氤氳的煙氣看著她,“那隻是成長的必經過程。他會從迷戀中回複過來的,別擔心。”他忍不住笑了,“瞧我說的!像個老頭子!我老記不得,你和景光之間隻差個幾歲而已。”


    她扮了個鬼臉。“好可怕,是不是?我覺得自己要老得多了。”


    羅誌鵬的眼神突然顯得柔和了。“這麽年輕就有了小孩,怕一下子就逼你長大了吧,我猜。”


    她皺了皺眉,無言地點了點頭,周為義今天下午對她所作的評語又回到她的心頭,二十四歲,她對自己說,聽來還很年輕,但她老覺得自己頗為蒼老,仿佛已經曆盡了滄桑,這使她憂慮。她感覺自己已經失去了生命的活力,以及青春。


    他站了起來走向她,握住了她的手。“難過啦?”


    她搖了搖頭,驀然笑了。“不,當然不。我隻是在想,有個像你這樣的朋友是多麽值得慶幸的事。”她說的是實話。他真的已成為一個非常特別的朋友。年齡根本就不重要。


    羅誌鵬顯然因她的話而受感動了,他深邃的眼睛裏明白地表示出他的感情,將她擁入懷中,抱了一下。他們兩人都沒有聽到:門在他們身後被拉了開來,也沒有見到:那身量高挑的女子走進了這個房間,驚訝地看著他們。


    “真煽情啊!”她甜美的聲音裏有著嚴苛的不滿。江夢笙幾乎跳了起來。


    羅誌鵬慢慢轉過身來,毫無表情地看著他的妻子。


    “杜綾,你在這裏幹什麽?”他低沉著聲音問。


    “看來好像是在打擾某些事的樣子。”杜綾微笑道。她美得令江夢笙屏住了呼吸,“真是的,誌鵬,這種歡迎式可真是不比尋常啊。”


    “那你期望什麽歡迎式?”他無動於衷地說。如果夢笙不是深知他的心情的話,她真會以為他對他的妻子毫不關心。


    “我當然沒有料到你會這樣快就另結新歡。”她的聲音聽起來未免太輕快、太清脆了些,“你不為我們引見一下嗎?誌鵬?”


    羅誌鵬的下巴繃緊了,夢笙看出了他的怒氣,也知道他的怒氣是為了杜綾的尖刻而發。她的心髒跳到了喉頭。老天哪,怎麽會讓我碰到這樣的尷尬事?這和我實在一點幹係也沒有!我不應該在這裏的,她狂亂地想。但我偏偏莫名其妙地卷進了人家夫妻的隱私裏,而且還隱隱成為他們爭執的中心……在羅誌鵬還沒有開口之前,她已經向前踏出了一步,竭力在臉上綻出一朵笑容。


    “羅太太,我是江夢笙。羅先生請我來照顧孩子們。我相信你們兩位一定希望獨處,所以請原諒我失陪了。”該死的,她的聲音聽起來怎會如此誇張,如此尷尬?我向來就不是一個好演員,她想,一麵很快地溜出了房間,把房門關上,然後鬆了一口大氣。謝天謝地,他們兩個都沒有再說些什麽,也沒有誰意圖挽留她。


    她逛下樓去,晃到了花園裏,滿腦子想的是方才發生的事。杜綾為了什麽而回來呢?她的回來是件好事嗎?如果是的話,那麽她江夢笙將會怎麽樣呢?


    她搖了搖頭。事情未明之前,任何煩惱都是多餘的。如果杜綾回來是件好事的話,至少至少,孩子們將會很快樂。


    她在園子裏亂蕩,試圖整理出自己的思緒來。因為她想得太專心了,她根本沒有看路,結果在繞過一個轉角的時候,她直直地撞上了景光。


    他伸出手來穩住她。“怎麽走路都不看路的啊?你能活到現在也真是奇跡!”他的聲音裏帶笑。


    她抬起頭來看他,眼神有一會子空茫。“對不起。”她抱歉地微笑。


    他放開了她,眼神因關切而變得幽暗了。“你在煩惱些什麽?”


    “你不知道嗎?羅太太回來了。”


    “什麽?你是在開玩笑吧?”他大吃一驚。


    “不。我想她才剛到。”


    “爸爸也知道了嗎?”他的聲音裏有著一些她不能了解的東西。不知是生氣還是失望。


    她點了點頭。“她進來的時候,我正在和他說話。”


    羅景光沉默了一會,然後問道:“她回來是為了什麽?”


    “景光,我什麽都不知道——我跑出來了。那不幹我的事。”她聽到他在鼻子底下咕噥了些什麽,便問,“怎麽了?”


    “他會重收覆水的。我知道他會。”他僵著臉說,眉頭深皺。


    “你和她處不好嗎?”她對他的反應感到疑惑,因而蓄意問道。


    “她還好啦,我想。”他站住了腳步,靠在一株樹幹上,手指在樹皮上刮來刮去,“但你沒有看到她出走時我爹那個樣子。簡直跟我媽死時一樣糟——誰也平撫不了他。而我不想再看到他那個樣子——這太不公平了!”


    夢笙不知道該和他說些什麽。他的傷心與憤怒是可以理解的,但成人的感情世界並沒有那麽黑白分明。“你父親在乎她。我想他是希望她回來的。”她理智地分析道。


    景光盯著她看了幾眼。“我知道。”他重重地說,“而我希望他快樂。隻是——噯,我不知道。”他轉過身子,眼光掠過花園,“我媽在我九歲時死了——車禍死的。我父親悲傷得發瘋,整個地變了個人。我那時太小了,不能了解他的心情,也根本沒有法子安慰他。一直到遇見了杜姨以後,他才回複正常。你懂我的意思吧了?他們結婚時我好高興,因為我看到爸爸整個人又活過來了,而且她……她也一直對我們很好。她特別疼景安,因為她嫁過來時她還好小。安安愛死她了,而她老喜歡把安安打扮得像洋娃娃一樣。那是我們全家最幸福的時候。可是後來她懷了景強……”他苦惱地揉了揉自己額角,“因為有了身孕,她必須暫時放棄她的工作。而她恨死了這件事。從那以後他們就經常吵嘴。當然她後來回去當模特兒了,但我爸爸的事業越做越大,常常不在家……我不知道他們之間發生了什麽事,隻曉得事情愈來愈糟,最後她終於離家出走,而整個報紙上全是她和那個歌手的事。”他歎了口氣,臉孔扭曲,“我再一次在我爸爸身上看到那種痛苦——我媽死時他所感到的那種痛苦。我不希望他再一次受到傷害。那實在是該死的不公平,他根本不應該受這種罪的。”


    夢笙看著他瘦長的背影,不覺心為之痛。這個孩子為他的父親如此傷心嗬!偏偏那是他全然無能為力的事。


    “也許這一次她會留下來了。”她輕輕地說。


    景光聳了聳肩,沒有回過頭來。“如果她不呢?”


    “你什麽也不能做呀,景光。你爸爸知道他要什麽,而那根本不是你能左右的。你唯一能做的隻是,當他需要你的時候,能在他的身邊。”她知道這話說得並不得體,但是除此之外,她又能說些什麽呢?這真是旁觀者清。他們永遠能看出什麽地方出了錯,知道人們鑄下了足以毀壞他們生活的大錯。這就好像在看電影時,看到一個人站在路中間,眼見就要被車子撞上了,但你甚至連警告都沒法子給。


    景光對父親的保護欲真是可愛,教人感動;但夢笙知道羅誌鵬深愛著杜綾,即使是他的驕傲也不能使他將她趕走。她歎了口氣走向景光,輕輕碰了碰他的肩膀。“是吃晚餐的時間了。我們該進去了。”


    他慢慢轉過身來。看見了他眼睛裏的孤獨和痛苦,她驀然間了解了:他已經在童年時失去了母親,而今懼怕著杜綾會將他的父親也給搶走。他看來如此年輕、孤獨、缺乏自信。哎,他還隻是個大孩子啊!


    夢笙本能地抱住了他。看著他如此受苦令她難過。他的手臂緊緊環住了她,把頭靠在她的肩上。他們就這樣站在夏日黃昏下的花園裏,感覺到彼此那無言的撫慰和親近。


    而後他抬起頭來,眼神避開了她。“謝謝你。”他啞聲說道,放開了她。她知道他覺得尷尬,於是輕輕拍了他,對著他微微一笑。而後一同走回屋裏去。


    那天的晚餐是個災難。景光整頓飯裏都沉著臉不說話,周為義也一樣。隻不過和景光不同的是,他的眼睛一直留在杜綾身上。杜綾則顯然是全家最努力於製造氣氛的人。她輕聲細語地和景安說著活,又用輕快的語氣和羅誌鵬說笑,仿佛她從來不曾離開過這個家。雖然,她眼底有時會出現焦慮的閃光。羅誌鵬則配合著杜棱演戲。然而他的眼底的神情是有所保留而充滿審視的。


    江夢笙看著他們,胃口全無。屋裏的暗流幾乎伸手可觸,毫不留情地向她卷了過來?一吃過飯她立刻借口說要去看小豪,盡速逃了出去,能回到她自己那平靜的房裏真好,盡管這樣的獨處並不能撫平她的不安。


    一個小時之後,羅誌鵬進來看她。


    “你在晚餐時看來很悲慘。”


    “沒什麽,真的,……”她強調地說。


    他走向敞開的窗前,看向幽暗的花園。“杜綾想要回來,重新開始。”他開見山地說。


    夢笙一點不覺得意外。早在她見到杜綾的時候,就已經料到這一點了。


    “你呢?”輕地問。


    “我要她。”他毫不矯飾地說。


    “我希望這一次你們能成功,”她誠心誠意地說。她希望他能快樂。


    “我不再有那種期望了。”他從窗邊轉過身來,望著她微笑,“我隻是要你知道,即使杜綾留了下來,你也不會失去你的工作。”


    “但你不需要我了……”她咬著下唇說,眼神憂慮。


    “我們當然需要你。我要工作,杜綾……也要工作。你在這兒的工作是安全的,夢笙,隻要你想留下。”


    “你太太同意嗎?”她問,仍然無法放鬆。


    “當然啦。”他堅定而迅速地回答。但不知為了什麽.她覺得他說的並不全是實話。然而他已經對她作了這樣的保證,她還能怎麽樣呢?“你對我太好了。”她啞聲說。


    羅誌鵬笑了。“那是因為你的工作做得很好呀。”他說。夢笙也笑了,幾乎已被他說服。


    然而上床以後,她卻睡不著了。不管羅誌鵬說了些什麽,舊有的不安全感又從黑暗中蜂擁回來,困擾著她。如果她是杜綾,在回家來意欲重組家庭的時候,也不會希望有這麽個陌生人待在家裏擾局,分去孩子們對她的愛的。更何況她回來時所看到——她和羅誌鵬之間的情況,更加的幫了倒忙。而,如果杜綾不希望她留下——她試著把這困難逐出腦子。畢竟問題都還沒有發生呢,愁來有什麽用?


    當她終於沉入夢鄉之際,如往常一樣的,李均陽的臉又在她腦中浮現。她幾乎每夜都夢見他,有時候還帶著淚水醒來。她真的不明白這是為了什麽。為什麽會夢見他呢?她根本不在乎他呀!她轉過身子,將臉埋進涼涼的枕頭裏,希望他能不再來煩她。


    第二天早上,下樓吃早餐的時候,她在樓梯上遇見了周為義。


    “你今天穿得這麽漂亮,要去哪裏啊?”她問。


    “哈,那是因為我要搭今早十點的飛機到香港去。生意上的事。”他的聲音聽來太輕快,夢笙忍不住給了他一個詢問的眼神。他不覺苦笑了。“被你看穿啦,夢笙姑娘。”他聲音低沉了下來,“我要搬出去了。”


    “啊?”夢笙輕輕歎了口氣,沒有說話。她幾乎可以感覺到他心中所想,但她真不知該說些什麽。


    周為義看著她悲傷的表情,微微地苦笑了一下:“我早該這樣做了。”


    “祝好運。”這似乎是她僅能出口的話了。他的愛那樣絕望,除此之外也實在別無選擇。但這仍是一件令人難過的事。夢笙的眼眶微微地紅了。


    “傻姑娘,我們還會再見麵的。”他故作輕快地說,沒再看她,徑自往外頭走了。


    她無言地目送他遠去,而後振作起來走向餐廳。


    “我們要到海邊去!”景安一見到她便大叫大嚷。小女孩的興奮明顯極了。夢笙回之以一笑。羅誌鵬在旁邊說:“要不要跟我們一起來?”景光和景安立刻隨聲附和,用熱切的眼光看著她。


    夢笙遲疑了。這聽來很像一個家庭聚會,某種破鏡重圓後的家庭儀式;而,盡管每個人的臉色都那樣熱切,在這一刹那之間,她卻不能不深切地感覺到自己是一個外人。她很快地瞄了小豪一眼。謝天謝地。他正在對自己哼歌兒,專注於他那小男孩的思緒裏,對他們的對話根本沒有注意,否則他就要失望了。


    “我有好多事要做,所以不去了。謝謝你。”


    “家裏又沒什麽要你操心的事。這樣吧,我放你一天假,你今天要做什麽都隨你,但是既然有一天的假,你可以優先考慮和我們去海邊玩吧?”羅誌鵬微笑著說。景光他們幾個在旁邊大聲同意。而,就在此時,杜綾的聲音切了進來:“你們在說什麽,說得那麽高興?”


    夢笙驚跳了一下。她甚至沒注意到杜綾是幾時進餐廳來的。景光的聲音搶先響起:“我們正在說服夢笙和我們一道去海邊。”他的聲音裏有一絲挑釁的味道。夢笙飛快地掠了杜綾一眼,後者的眼睛微微地沉了一沉。夢笙的心也跟著沉了一沉。


    “呃,不,我……既然可以放一天假,我想去看看月梅,我好久沒見到她了。”這個念頭,老實說,根本是突如其來的。但這是一個好借口。而且,她也真的好久沒看到月梅了。


    羅誌鵬留乎有點失望。“你不再考慮一下啊?”


    “誌鵬,不要這樣麽。江小姐有她自己的計劃,不要太勉強人家了。”杜續拋笑容是明亮的——太明亮了,也許。


    夢望盡快地喂了小豪吃過早餐,然後告退。整個下午,她都待在月梅的公寓裏。老友見麵,自然是很開心的了。她暫時忘記了工作上的隱憂,讓時間在愉悅中飛逝。等她和小豪回去的時候,都已經超過六點了。


    她還來不及回房間去,就先衝進廚房裏,好喂小豪一杯牛奶。月梅最恨牛奶這個東西,她家裏是找不出這玩意兒來的。可憐小豪這時已經餓得發昏了。廚房裏鍋碗瓢盆堆得到處是,張嫂正忙得死去活來。


    “今晚怎麽煮這麽多菜呀?”她好奇地問,一麵打開了冰箱的門。


    “有客人。”張嫂悶悶地說。


    “幾個?”看這個架式,來的人至少有十個吧,她想。


    “隻有兩個,”張嫂笑了,“但是羅先生說,來的是很重要的客人。既然是大客戶嘛,這個晚餐可就不能煮得太小氣了。”


    “晚餐什麽時候開始?”她問。


    “他們七點左右到達。所以大概是七點半以後吃晚餐。”


    七點半!那就是說,她沒有太多時間可以準備了。羅誌鵬邀朋友或客戶回來吃晚餐,這已不是第一回了。每次碰到這種情形,他們總是穿得很正式。隻剩一個多小時呢,她得喂小豪吃飯、替他洗澡,哄他上床去睡,然後還得給自已衝個澡,化點妝……她快馬加鞭地把事情一樣一樣辦完,在衣櫥裏挑了件黑色的波紋皺絲晚裝。黑色很適合她。是適合她的膚色呢,還是適合她的心境呢?她自嘲地笑了一下,再朝鏡子裏看了自己一眼。鏡裏的人美麗而優雅。然而這樣的美麗並不能給她帶來任何的喜悅。


    確定小豪睡得很沉之後,她便下樓到休息室去了。笑語聲自裏麵傳了過來。她全無準備地打開了門,眼前是她絕未料到的景象——李均陽懶懶地坐在椅子裏,正和杜綾一同大笑。


    她的眼睛睜大了,心髒抽緊了。這不可能是真的,她告訴自己:這是個惡夢!但,更糟的還在後頭。


    羅誌鵬站在吧台前頭,正和一個高挑的女人說話。那個全世界她最恨的女人——李均陽的情婦,喬丹麗!


    她很想立刻拔腿就跑。事實上她已經轉過身去了。但羅誌鵬看到了她。


    “夢笙!快進來!你想喝點什麽?”他笑著朝她走去。於是她知道要走已經太遲了。她被逮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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