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雨越來越急,淅淅瀝瀝的雨聲打在青石板上,急促得像慌張匆忙的過路人。


    陸衢寒走得急,隻披了一件單薄的外衣。不比仙體,這個身體弱不禁風的,著點風雨就會大病一場。當陸衢寒反應過來的時候,他的肩膀已經濕透了。


    這雨一下是停不了的,陸衢寒不舍得陸子程淋雨,心裏卻莫名不願意讓下人去送傘,於是他急匆匆跑到私塾,想著幹脆讓陸子程休了課,早點回家。學生們看著突如其來的雨也一籌莫展,不過好在私塾裏有傘,兩個人湊一湊,也都勉強能回家。


    唯獨嶽銘。


    兩個下人一定不會來接他,傘到他這裏也像惡作劇一般恰巧沒有了。沒有人願意和他撐一把傘,都逃也似的離開了。嶽銘也不在意,獨自站在屋簷下,默不作聲地看著周圍的一切。


    雨下的更大了,風一吹,就斜斜地打在他身上。


    嶽銘冷得打了個寒顫。


    “還是回屋去吧,正好今天就在私塾過夜,不用回去了。”


    這時,陸衢寒氣喘籲籲找到了陸子程。一身白衣,人群中格外顯眼。陸子程本來在生氣,可看到陸衢寒的一瞬間他的眼睛就亮了,什麽都不顧,撥開人群奔向了陸衢寒。


    陸衢寒的發梢上都是水,因為跑的急,衣擺也濕了。肩膀被雨滴氤透,冷得他直發抖。陸子程想也沒想,直接把陸衢寒擁到了懷裏。


    也顧不得周圍都是人。


    “瑾……大哥你怎麽穿這麽點!”陸子程脫下自己的外衣,給陸衢寒披上。陸衢寒聽不到,索性不多說,掙脫開陸子程的手,把另一把傘給了他。陸子程接過,隻覺得生疏。


    “我沒事。”


    “沒事什麽沒事,手這麽涼,你不知道你身體不好嗎!”


    陸衢寒知道陸子程生氣了,也不再說話。周圍人向他們投來了奇怪的眼神——陸子程方才的語氣,實在是不像弟弟對哥哥說話時會有的語氣。


    陸子程也知道自己有些過分,隻能輕輕說了一句“對不起”。


    也不隻是說給誰聽。


    嶽銘就在兩人不遠處的廊下看著兩個人。


    陸子程正要走時,正巧看到了嶽銘。他想了想,然後走了過來。


    不知不覺,陸子程已經和陸衢寒一樣高了。


    他給了嶽銘一把傘。


    “給,你趕緊回家吧。”


    嶽銘愣了愣。


    “我不需要。”


    “你!傘給你放著了,你愛要不要。”


    說罷,牽著陸衢寒的手離開了。他與陸衢寒共撐一把傘,將陸衢寒護得緊緊的,沒再讓陸衢寒挨一點雨淋。


    太好了,這樣我就可以和瑾熠撐一把傘了。陸子程想。


    而嶽銘看著麵前的油紙傘,久久沒能說出話來。


    ……


    不出所料,陸衢寒著了風寒,發了高燒。


    也不能怪陸衢寒嬌弱麻煩,怪隻怪這身體實在病弱,得當玉一樣好生供著,否則不知哪天就碎了。陸衢寒自己也煩這難伺候的身體,可陸老爺和陸夫人卻沒有半點嫌棄,下人們也都是真心實意為他擔憂,如此一想,陸衢寒也就沒什麽資格有怨言。


    這一切都是拜景所賜,但陸衢寒更覺得自己是命途不濟,偏偏在那時走了宮殿那條路。


    陸子程遣了下人,進了陸衢寒房間,鎖上了門。陸衢寒無力地躺在床上,意識不清不楚。陸子程歎了口氣,給他敷了熱毛巾,然後守在床邊,緊緊握著他的手。陸衢寒迷蒙中睜眼,發覺身邊是陸子程,條件反射地想去回避,奈何陸子程把他的手攥得很緊,他掙脫不開,隻好乖乖順從。


    “就當是最後一次放縱吧,以後……再也不會了。”


    陸衢寒貪戀陸子程的溫度,索性任陸子程攥著他的手。他睜開眼,才發現陸子程一直在說話,一邊說,一邊流淚。


    “瑾熠……”


    “你這樣我很心疼你……以後別這樣了,我就淋著雨回來就好了,大不了我生病,你幹嘛跑這一趟。”


    “不過瑾熠你一定是還喜歡我的吧?不然你就叫下人來給我送傘了,對不對?肯定是這樣的,嗯!一定是!”


    陸衢寒聽不到,實屬無奈。可他看到陸子程的眼淚,心裏不是滋味。於是他伸出手去,輕輕擦了擦陸子程的臉。


    “小傻子,別哭了。”


    陸子程一聽陸衢寒叫他“小傻子”,立馬笑了出來。


    “我就知道瑾熠你一定還喜歡我!”陸子程索性直接趴在了陸衢寒身上,“瑾熠!”


    陸衢寒皺了皺眉。


    “子程,我喘不過氣了……”


    陸子程這才鬆開陸衢寒。


    陸衢寒歎了口氣,掙紮著起身,搖搖晃晃地下了床。


    “瑾熠你要拿東西嗎?我來就行了!”


    陸衢寒走到桌旁,從一個小盒子裏拿出了一支竹笛。


    做工精細,每個孔的大小與之間的距離都精準考究。通體漆黑的笛身光滑潤澤,笛尾還有燙金的“桀情”二字。兩個字下,還掛著一條紅色的流蘇穗子。


    “子程,這笛子給你。”


    “這是?”


    “今天是你的生辰。”


    “我的生辰不是三月初……”陸子程說到一半才猛然想起,今天是九月初七,不是陸子程的生辰,而是司徒明月的生辰。


    ……


    嶽銘撐著傘回了自家院子,兩個下人本來等著看他渾身濕透的狼狽樣子,結果嶽銘卻不知道哪裏多了一把傘,一滴雨沒淋到,這讓他們感覺沒了興致。


    不過興致馬上就來了。


    一人翹著腿正磕著瓜子,另一個則上前搶過那把傘拿在了手裏。傘麵上有很多精巧的花紋,傘柄上還刻著一個“陸”字,此刻那人正用油膩的手“愛撫”這把可憐的油紙傘。


    “這傘不錯啊,哪兒來的?私塾裏的?”


    “喲,陸家的傘,”一人麵容可惡,摸了摸那個“陸”字:“還攀上陸家了?是不是你死皮賴臉找人家借的啊?哎,那你有沒有跟人家說你天天在家被我們欺負?”


    嶽銘惡狠狠盯著兩人,想去搶回那把傘,結果傘卻被無情踩壞了。傘骨折斷,傘麵被用棍戳破,上麵陸家的暗紋被折騰得一塌糊塗,就像兩隻惡獸闖入人家,一頓折騰後留下滿地狼藉。


    “這東西嘛,要有借有還。你現在還不了了,可怎麽辦呢?”


    嶽銘紅了眼眶,胸膛好像一個快要漲破的膜,悶,且暴躁。他握緊拳頭,箭步上前給了其中一人重重一拳,然後趁著兩人互相攙扶,飛一樣跑回柴房,插上了門。


    他除了逃,能怎麽辦?他隻不過是個十歲的孩子,不會武功,沒有靈力,現在,也隻能任人宰割。


    他靠在門後,用背死死抵著柴房的門,生怕兩個下人闖進來教訓他。可出人意料地,門外一片安靜。


    安靜得讓他懷疑他是不是去了另一個空間。


    是夜,雨下的更大了,雨滴急促地砸在地上,讓人心慌。而嶽銘輾轉反側,心中的恨意突然爆發,然後再也無法壓抑。


    這不僅僅隻是一把傘的事情。


    他蜷縮在茅草裏,想動,卻又不動。他看了看旁邊的鐮刀,然後爬過去把它拿在了手裏。


    突然,柴房的門動了一下,吱吱吱的聲音傳來,嶽銘往後縮了縮。半天之後,動靜終於消失了。嶽銘走近一看,嚇得直接坐在了地上。


    門縫下爬滿了蟲子,奇形怪狀,五彩斑斕,腳下滿是白液,茅草一碰就被腐蝕得一幹二淨。


    蟲子還在向茅草堆擴張行進,除非嶽銘打破後牆,否則他無路可逃。


    嶽銘慌亂地把茅草蓋到蟲海上,然後拿起鐮刀,瘋了一樣砍著後牆。雨夜裏,當當當的巨響完全被掩蓋,鄰居沒有聽到一點異常的動靜,而蟲海,卻絲毫不受影響。


    嶽銘此刻隻想殺了那兩個人。


    砸不開後牆,嶽銘隻能往後退。當他已經貼到牆無路可退時,一個女人出現在了他麵前。


    外麵,雨瘋一樣下,女人的長發和衣衫卻沒有一點水。女人很獨特,一頭金色的長發隻用一個枯草般的褪色發繩收束,一身寬大紅袍,如嫁衣絢爛灼目。皮膚白得像紙,如死人一般毫無血色,也正是因此,她眼角下的刺金更加刺目。


    是山海頭領,寧青。


    嶽銘貼著牆壁,潮濕,且冷。但他並不害怕突然出現的寧青,相反,嶽銘的心中還有些激動。因為他隱隱感覺,寧青是來幫他的。


    寧青摸了摸嶽銘的臉,她的手很暖和,如同冬夜裏一團暖光,一瞬間,竟給了嶽銘如同姐姐一般的錯覺。


    “你想要力量。”


    不是想象中的冰冷聲音,成熟,但很溫柔。


    嶽銘也不反駁。


    “我可以幫你逃脫,也可以讓你擁有掌控這些蟲子的力量,你可以複仇,可以做你想做的一切,隻是,你不能再為人。”


    嶽銘頓了頓。


    “不做人,做什麽?”


    寧青看出嶽銘的猶豫,但卻胸有成竹:


    “蟲妖。如何?做嗎?”


    嶽銘想了想,然後歪了歪頭,露出一個陰險的笑。


    “做,為什麽不做?”


    “非常好,那你是想讓那兩個畜生死的痛快些,還是折磨折磨他們,讓他們生不如死?”


    “當然後者。”


    “好。”寧青拿出兩個小瓷瓶,她打開一個,拿出一顆藥給了嶽銘:


    “吃了它,自此之後,百毒不侵,可控萬蠱。”


    嶽銘毫不猶豫吃了下去。


    “那這個呢?”


    “若是哪天你覺得折磨人的方式無聊了,或是覺得蟲妖的力量不能滿足你了,另一個瓶子的藥,可以讓你靈力暴漲。隻是一旦你吃了它,半個時辰內,你必將暴斃而亡。”


    嶽銘拿過瓶子,立刻藏到了懷裏——他已經不需要將東西藏到土裏,埋到地下生怕兩個下人發現了。


    反正他們再睜開眼,也就不一定會是什麽樣子了。


    “你是誰?為什麽要這麽做?”


    寧青溫柔地笑了,就好像麵前十歲的嶽銘真的是她的親弟弟。


    “我叫寧青,是山海的首領。我幫你,是因為我想讓你活下去。”


    說罷,寧青便似一陣風,消失在了雨裏。


    雨還在下,嶽銘心中卻越來越激動。他看著手中蠕動的蠱蟲,任蠱蟲咬破了他的皮膚。他向前一步,方才逼迫著他的蟲子就紛紛散開。他推開了柴房的門,撿起了院子裏壞掉的傘,輕輕摸了摸,然後走進了兩個下人的屋子。


    “你們,都別想好好活著。”


    ……


    這幾天裏,嶽銘和陸子程都沒去私塾。陸子程在家照顧陸衢寒,還向陸老爺和陸夫人請教怎麽吹笛子。陸老爺和陸夫人見了心中一喜:這大兒子病一場之後琴技突飛猛進,旁親的陸子程也喜歡上樂律,陸家這回真是沒了傳承技藝的煩惱。


    陸衢寒病愈,有時坐在屋子裏彈琴,陸子程就在旁邊認真的聽,還嚐試著去和上陸衢寒的琴聲。剛開始的他記不住什麽時候吹什麽音,指法也生疏,不過好在陸衢寒做笛子的的手藝好,音雖然不對,但聲音不至於嘔啞嘲哳不堪入耳。至於嶽銘,終於揚眉吐氣,從兩個下人手裏拿回了自己應有的一切。自然,不去私塾的理由也隻是在享受愉悅的折磨過程。若是有人推開他家的門,也許會被鋪天蓋地的蟲子嚇到昏厥。


    過了幾天,天還是陰沉沉的,雨還沒停,但小了很多,無需撐傘了。一場雨後,天徹底涼了下來,人們也都加厚了衣服。


    陸子程依舊不聽課,而且滿腦袋都是琴與笛,樂與聲,還有陸衢寒叫他的那一句“小傻子”。他經常就托著腮,手裏拿著桀情,然後在課堂上偷偷地笑。


    這天也一樣。


    “陸子程你傻笑什麽?”老頭子敲了敲戒鞭,“再笑,再笑我把你手裏笛子扔出去!上課不拿筆,拿個笛子做什麽?”


    陸子程也不惱,頑皮道:“這可是我家瑾熠給我做的笛子,你要不把我也一起扔出去唄?”


    哄堂大笑,也沒人注意到陸子程的口誤。老頭子一氣,還真的把陸子程趕了出去。


    嶽銘轉頭看向了陸子程,也笑了。


    被趕出去,正中陸子程下懷。他站在院子裏看著似停非停的雨發了會兒呆,然後靠著柱子吹起了笛子。一時間,清脆悠遠的聲音順著空氣傳進了每個人的耳朵。每個人都安靜地聽陸子程吹笛子,完全沒人聽老頭子講課了。老頭子這下更氣:


    “好,好啊,你們就聽那皮小子吹笛子吧!我看你們聽能聽出什麽花樣!”


    當然,還是沒人理他。


    老頭子氣急敗壞,推開門就揪著陸子程的耳朵罵:“吹,吹什麽吹!怎麽你哥哥那麽懂事,你就這麽皮?”


    陸子程一臉驕傲,好像恨不得讓所有人都知道:


    “那是,誰叫那是我家的哥哥呢。”


    嶽銘隱隱感覺出了些不對。他很敏感,再加上母親在家中的地位,他很善於察言觀色,對於人和人之間的關係也更機敏。現在,他開始覺得陸子程對陸衢寒的情感,不僅僅是弟弟對哥哥的依賴那麽簡單。


    中午,眾人散去,陸子程收了收桌子上的筆墨也準備離開。這時嶽銘走到他身邊,給了他一袋銀子。


    “你這是……”


    “上次我沒帶錢,還你給我的包子。”


    嶽銘還沒和誰說過話,開口也很生硬,但他為了不讓陸子程看出端倪,還是硬生生裝出了一副少爺模樣。


    “那也不用這麽多啊。”


    “你借給我的那把傘被我兩個下人弄壞了,賠給你。”


    “哦,”陸子程笑了笑,“沒事兒,不是什麽值錢東西,不用賠了。對了,要一起去吃飯嗎?正好今天我大哥有事不來,我一個人,沒人陪。”


    陸子程收了笛子,對著嶽銘扔來一個毫無防備的笑。


    嶽銘愣了一下。


    “你真的……要和我一起吃飯?”


    “對啊,有什麽不妥嗎?”


    嶽銘抬起頭,發現天不知什麽時候放晴了。一束陽光穿透厚厚的雲層,給潮濕的空氣帶來了些許溫暖。


    也不管嶽銘有沒有同意,陸子程吹著口哨就帶著他往飯堂走,悠然自得,仿若一切都早已是習慣。


    嶽銘偷偷看了看陸子程的側臉——小心翼翼。陸子程的睫毛在陽光下打出好看的陰影,漆黑的眼睛裏滿是星辰。


    身後,濃重的陰雲散開了。


    ……


    多年後,嶽銘回過頭想,若是陸子程和其他人一樣將自己視為空氣,也許就不會有後來的一切。多年後,陸子程也想,若是自己早知道嶽銘是個什麽樣的人,自己一定會選擇與嶽銘冷麵相待。


    對嶽銘來說,自己是一個生活在陰影裏的螻蟻,頭頂永遠有散不開的陰霾,自己也永遠不會見到陽光。從出生到現在,靠近他的人不懷好意,輕視他的人比比皆是,而真心誠意對他笑過的,除了母親,別無他人。


    可現在,陸子程就像一縷陽光,給他帶來了希望。


    給他肮髒卑微的生命帶來了可笑的希望。


    ------題外話------


    sorry,今天去烏鎮玩更新晚啦o(′^`)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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