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月之後,陸衢寒回了暮城。


    陸子程站在門口,見到陸衢寒就毫不猶豫的抱了上去。正當陸子程開心的時候,他就看到了陸衢寒身後的慕塵。


    “瑾熠……”


    陸衢寒並沒有回答陸子程,隻是轉過身對慕塵溫柔道:


    “慕塵既然來了,要不要住幾天?”


    慕塵搖了搖頭。


    “家裏還有事要處理,若是瑾熠要找我派人送信就好。”


    陸衢寒點了點頭,慕塵便獨自離開了。


    這麽久過去,命靈也穩定了,不過一條夢湷江的距離,對兩個人也不會有什麽影響。


    依陸衢寒的意思,下人們的衣服上已經繡上了木槿,院子裏也移栽了許多木槿,隻是還未開,院子裏還是有些單調。


    陸衢寒似乎很累,他坐在院子裏的石桌旁,歎了口氣。陸子程坐在他對麵,不知為何,眼眶又紅了。


    “怎麽又哭了。”陸衢寒笑了笑,揉了揉他的頭發。


    “瑾熠,我好想你。”陸子程並沒有拿紙,當然,陸衢寒也知道他在說什麽。


    “子程,這幾個月你很累吧,都瘦了。”


    “我就是見不到瑾熠,心裏難受。”陸子程眼光躲閃,小心翼翼寫道:“慕塵有沒有跟你說……”


    “嗯,說了。”


    “那你會不會跟他在一起?還是說,你們已經……”


    陸衢寒有點摸不著頭腦。


    “瞎想什麽呢?慕塵隻是把玉家的事告訴了我。”


    陸子程這才鬆了一口氣。


    “瑾熠你一定餓了對不對?我去給你做好吃的!你最喜歡吃的湯圓!”


    “……不用了,我已經吃過了。”


    陸子程停住了腳步。


    好像一捧被澆滅的火。


    “我有些累,想睡一會。”


    陸衢寒垂下眼,沒有再去看陸子程。陸子程一個人站在院子裏,手足無措。


    陸衢寒走回房間,然後鎖上了門。


    “好累……”陸衢寒渾身疲憊極了,“這副身體,會拖累慕塵吧。”


    他本想在玉家那晚一了百了,可偏偏慕塵救了他。他不想拖累誰,可這下,他卻不得不拖累慕塵。


    他拿出木盒子裏的畫,看著畫上的陸子程出神。良久,他歎了口氣,將盒子鎖上,放了起來。


    他不可能自私地借慕塵的命靈來和陸子程逍遙自在,他也看得出來慕塵對他的心意,不想辜負慕塵。所以他想,等四年後陸子程及冠就讓他成親,然後自己去臨安,陪著慕塵。


    自然,這份對陸子程的感情,也該斷了。


    門外,陸子程靠在牆邊,想進去卻又不敢進去。陸衢寒察覺到門外有人,沒有去管,裝作自己已經睡著。


    “二公子怎麽在這裏?”路過的侍女見陸子程蹲在牆下半天了:“快該吃飯了。”


    陸子程抬起頭,對侍女笑了笑。


    “沒事,我等著瑾熠一起吃,你們先吃吧。”


    他就這麽一直等,等到了晚上。


    等到陸衢寒終於打開門走了出來。


    “子程?你怎麽……”陸衢寒推開門,沒想到陸子程還在自己房間門口,剛想問,卻被陸子程直接拽進了屋子。


    “子程!”


    陸子程鎖上門,肆無忌憚地抱著陸衢寒。他抱得很用力,好像一鬆手陸衢寒就會離開一樣。他低頭將臉埋到陸衢寒的發間,然後嚎啕大哭。


    “瑾熠!瑾熠……我好想你,我好想你啊!我好想你……”他抽噎著,滾燙的淚水流進陸衢寒的頸間,“我以為你真的和慕塵走了!我以為你不會回來了!瑾熠你有沒有想過,你有沒有想過如果你走了我怎麽辦……沒有你,我怎麽辦……”


    陸衢寒靠著牆,被這如洶湧潮水一般襲來的感情淹沒。他聽不到陸子程在說什麽,可陸子程這般他又十分心疼。他想伸出手去拍拍陸子程的背,去哄哄他,可是他又怕,怕自己碰到陸子程的一瞬間,心中的決定會傾然崩塌。


    決心放下陸子程的決定,會崩塌。


    “對不起,子程。”


    陸子程停住了哭泣。他看著懷中低著頭故意不看他的陸衢寒,心裏止不住的顫抖。


    “瑾熠,你看看我。”


    陸衢寒聽不到。


    陸子程索性微微蹲下身,直接吻住了陸衢寒——反正陸衢寒掙紮不過。唇舌糾纏之間夾雜著陸子程的淚水,滾燙的溫度仿佛在灼燒兩人的心。


    是什麽時候,我隻能用這種方式來讓你看我了呢?陸子程想。


    陸衢寒推不開他,也沒有再反抗,任陸子程胡亂的吻,任自己在陸子程的溫度之中越陷越深。


    “瑾熠,你頭發長了。”


    陸衢寒抬起頭,眼眶也紅了。他那雙淡色的眼睛凝視著陸子程,裏麵,是深深的無奈。


    和祈求。


    “放過我吧。”


    陸子程聽了,心像被巨石突然砸出了一個凹陷。


    “瑾熠……你……”


    “我已經和慕塵在一起了。”


    陸衢寒不知道為什麽要說這個荒唐至極的謊——他知道自己這麽做無異於把慕塵當做工具,可他為了讓陸子程死心,為了讓陸子程心甘情願去接受別人然後瀟瀟灑灑的放下他回仙界,他隻能這麽做。


    否則,隻會有斷不了的糾纏。


    陸子程趔趄了一步。


    “我不信……瑾熠,我不信!!”


    陸衢寒轉過身,拿過了緘語。


    然後他拿出慕塵送給他的匕首,毫不猶豫的將琴頭的木槿劃得亂七八糟。


    “這樣你信了嗎?”


    陸衢寒知道,現在自己的笑一定難看至極。


    陸子程愣住了。他看著陸衢寒,攥緊了腰間的桀情。


    然後奪門而出。


    陸衢寒看著琴頭猙獰的刻痕,終於抑製不住,哭了出來。


    一樣的撕心裂肺,一樣的痛不欲生。


    “明月……明月!對不起,對不起……”


    “對不起……”


    ……


    次日清晨,陸衢寒的屋子裏放了一碗熱氣騰騰的湯圓。


    ……


    轉眼,三年。陸子程及冠,陸衢寒也已經二十四了。三年裏,陸子程依舊會注視著陸衢寒,隻是再不像從前那般肆無忌憚了。陸衢寒心裏也不好受,不過想想這畢竟是自己做出的決定,心裏也就沒什麽過不去的了。慕塵時常會來暮城,陸衢寒就陪著慕塵。慕塵來時,陸子程就有意無意的在他們眼前晃悠,像個小孩子一樣,不讓他們二人獨處。


    隻是他還是沒發現,若是陸衢寒真的想避開他,直接離開暮城,去臨安就可以了。陸衢寒也恨自己這般貪心,明明決定放下,卻還優柔寡斷。


    這天下著雨,陸子程卻一早上街去了。


    昨天夜裏他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從他在仙界和陸衢寒初識,一直夢到了三年前的那個晚上。


    長得仿佛走完了他的一輩子。


    他走進酒樓要了許多酒,獨自買醉。他的腦海裏一直隻有一句話,縈繞不散,像魔咒,又像針,一下一下,狠狠地紮著他的心。


    放過我吧。放過我吧。


    “難道我對你來說一直就是甩不開的糾纏嗎,瑾熠?”


    陸子程醉眼迷蒙。酒灑了一桌,他也沒有在意。他趴在桌子上,看著手裏的桀情。桀情是竹笛,自陸衢寒送給他,已經很多年了。竹不比骨,時間久了會生斑。況且暮城潮濕多雨,要不是陸子程珍愛至極,桀情早就斑駁不堪了。


    陸子程醉了,也不顧往來的人向他投來疑惑的眼神,趴在桌子上迷迷糊糊睡著了。當他醒來時,他的麵前坐了一個人。


    那人一身淡金色的長衣,腰間佩著一把劍。


    是嶽銘。


    “……嶽銘?”


    “我說過我會回來找你的。”嶽銘笑了笑,“怎麽樣,現在說到做到了。”


    陸子程抬起頭,看著眼前許久未見的嶽銘。身後,暮城的雨已經停了,一縷陽光懶懶的灑在了青石板路上。


    ……


    “你怎麽一個人在這喝酒?”


    嶽銘聲音成熟許多,但舉手投足之間,還是當年那般什麽都不在乎的模樣:“又跟你大哥吵架了?”


    “你這人怎麽一回來就戳我痛處,”


    嶽銘擺了擺手,又要了一壇酒來。


    “幹嘛?我不喝了,喝了頭疼。”


    “誰給你喝,我自己喝,好久沒喝過夢湷吟了,還有點懷念這個味道。”


    “吃吧吃吧,我要回家了。”


    “四年不見,連飯都不陪我吃?還是說你著急回家找你大哥?”


    “……瑾熠好著呢,哪兒還用我。”


    “哦?”嶽銘抬眼,似乎有點幸災樂禍,“怎麽,徹底跟慕塵跑了?”


    “你!”陸子程一拍桌子,“你說話就不能好聽點,什麽叫跑了,瑾熠在家好好呆著呢!”


    嶽銘恍然大悟,“噢——那就是慕塵在你家咯?”


    陸子程白了他一眼,不情不願地點了點頭。


    “那你也真是慘,在自己家都要看著你大哥跟慕塵恩恩愛愛。要是不喜歡,趕走不就好了?”


    “你以為我不想?”


    小二端來兩碗小餛飩,嶽銘拿起勺子,細細品了一口,“嗯——暮城的餛飩就是好吃。”


    陸子程並不想提餛飩這件事。


    因為陸衢寒已經很久沒有給他做過小餛飩了。


    “既然慕塵趕不走,你幹脆跟我走得了?”嶽銘翹起二郎腿,大大咧咧到,“正好最近我開了個舞館。”


    “真假的?”


    “假的。”


    “切。”


    “怎麽,要是真的呢?”


    “真的又怎麽樣,我對舞館沒興趣。”


    “是是是,你就對你大哥有興趣。”嶽銘歎了口氣,“陸子程,都十年了還沒追到,也該放手了吧?”


    “誰說我追不到!”


    嶽銘放下酒杯,盯著陸子程,“你自己。”


    “你的眼神告訴我,你不自信。”


    陸子程噎住了。


    “不說這個了,再說下去陸少爺該打我了,”嶽銘調笑道,“哎陸子程,你也二十了,取字沒?”


    “取了,啟瑜。”


    “不賴,你大伯真是有心,一個瑾熠一個啟瑜,還挺對稱。”


    “這字是瑾熠取的。”


    若是嶽銘不說,他都忘了。


    “幹嘛不讓你大伯取?難道說是你賴著你大哥起的?”


    “我大伯不在了。”


    嶽銘沒想到會是這種回答,愣了愣,然後說了句對不起。


    “怎麽回事?”


    “沒怎麽回事,就那麽回事。太麻煩了,不想說。”


    嶽銘也不再問了。


    “你呢,你最近過得怎麽樣?”


    “不都跟你說了,開了個舞館。”


    “你當我傻?”


    “這回是真的,不然你以為你是坐在誰家的酒館裏吃飯?”


    陸子程打量了下這酒館,裝潢不精致,桌椅破破爛爛,牆上還有不知道哪個遊吟詩人留下的瀟灑字跡。


    “這破館子你家的?”


    “不是啊。”


    “那你說什麽說,”陸子程被耍的有點惱,“逗我很好玩?”


    嶽銘托著腮,點了點頭。


    “不跟你鬧了,舞館在我家城東,沒在暮城。怎麽,要不要來玩玩?”


    陸子程嫌棄的看了他一眼。


    “沒想到有朝一日你嶽銘還是走上了拐賣清純少女的不歸路。”


    “去你的。”嶽銘踹了陸子程一腳,“會不會說話,我很疼姑娘的。那哪兒能叫拐賣,這叫發現人才。”


    “是是是,嶽公子說的對啊——那你有沒有看上的姑娘啊?”


    “沒。”


    “沉魚落雁閉月羞花都入不了咱嶽公子的眼了?”


    “可不,你難道不知道什麽叫‘三千弱水隻取一瓢飲’?正所謂,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


    “喲,是哪位姑娘讓你魂牽夢縈啊?這改天我還真得見識見識。”


    “不用改天,現在就行,喏,”嶽銘努了努嘴,指了指櫃台上的鏡子,“你去鏡子前邊照照就能看見了。”


    “胡扯什麽你。”


    “我沒胡扯,”嶽銘伸出手,指了指陸子程的眼睛,“我喜歡的人,他的眼睛很好看。”


    “你別這麽看著我啊,怪肉麻的。”陸子程往後縮了縮。


    “哈哈哈,你還真信了?”


    “怎麽四年不見你這麽討厭呢?趕緊吃,吃完我要回家了!”


    “行行行,不說了不說了,我趕緊吃——”嶽銘低下頭,繼續吃著碗裏的餛飩。陸子程則轉過身,看著門外的街道人來人往。


    旁邊就是百啁閣。


    他又想起多年前的那個早晨——他徹夜未歸的第二天的早晨。陸衢寒走出百啁閣,牽著他的手。


    “昨天夜裏很冷,你有記得關窗戶嗎?”


    “手好涼,沒我在,連窗戶都不知道關嗎?”


    是啊,沒有你在,關不關窗戶都是一樣的冷,有什麽所謂。


    “那是陸家的大公子嗎?”


    “好好看啊……”


    “也不知道將來會是誰家的姑娘嫁給他。”


    眾人的歆羨之聲仿佛還在耳畔。


    陸子程那時驕傲極了。若是在仙界,他一定會開心的跳起來,然後拉著陸衢寒的手,回頭對所有的人炫耀。


    “最好看的琴仙陸瑾熠,是我的人!”


    思緒無休止的蔓延。


    “我吃完了,走吧陸少爺,我送你回家。”


    “嘖,早說你要送我,”陸子程白了他一眼,“早說我就把你帶回家了。”


    嶽銘心中一動——盡管他猜都能猜到陸子程下一句話是什麽。


    “帶我回家,好氣氣你大哥和那個慕塵,是吧?”


    “聰明,不愧是我的軍師,哈哈!”陸子程將手搭在了嶽銘的肩膀上大搖大擺地走。一邊走,一邊唱。沒有調子,不知所雲。


    “風裏的花啊,是泥土想要的自由吧?


    遠方的雪啊,是雲彩想要的盛放吧。


    溪水裏的冰啊,是江河凝成的眼淚。


    遙不可及的你,是我觸碰不到的夢。


    我等你抓住風裏的花,


    等遠方的雪落上你頭發。


    我等到溪水裏的冰融化,


    卻等不到美夢成真啊。


    我想你遠來應有意,


    卻不想你隻是,


    擦身,而過。


    擦身,而過。”


    陸子程一邊唱,嶽銘就靜靜的聽。


    一如當年,陸子程的眼睛還是那麽亮。


    一如當年,嶽銘依舊享受陸子程在身邊的感覺——哪怕,他依舊隻是一個傾聽者,一個樹洞,一個妙計錦囊。


    兩人就這麽肩並肩,朝著那片夕陽的餘暉走去。


    ……


    “我這段時間就在暮城,有事兒就來找我。”嶽銘拍了拍陸子程,“當然,找不找得到我可要看緣分咯。”


    “我跟你說,這世界上還沒有我陸子程找不到的人。”


    “好好好,你最厲害了——”


    兩人對視,不知為何都笑了出來。


    “笑屁。”陸子程踹了一腳嶽銘。


    “笑你。”


    “不跟你瞎扯,走了!”陸子程說著,推開了陸家大門,走了進去。帶起的風吹動了石獅子旁的兩棵木槿。


    嶽銘站在原地,看著陸子程離開的地方沉默了一會兒。片刻後,他準備離開。守門的侍女向他扔來一個禮貌的笑,他也回了過去。


    當然,他也不免注意到了侍女裙子上的木槿。


    肆意開放,似乎永不凋零。


    ……


    院內,陸衢寒安靜的坐在石桌旁看著書,慕塵就在一旁練刀法。兩人時不時相視一笑,默契極了。陸子程進門的一瞬間,陸衢寒不動聲色的看了他一眼,目光悄悄地追隨著陸子程。


    陸子程沒有察覺,慕塵卻看在眼裏,他隻是不說。


    “很久沒在一起吃過飯了吧?”陸衢寒小聲說道,慕塵聽了,嗯了一聲。


    “我去問問子程吃沒吃飯,”陸衢寒笑著對慕塵說,然後走向了陸子程。


    “子程。”


    “瑾熠。”陸子程沒想到陸衢寒會來主動找他,有些驚訝,“怎麽了?”


    “吃飯了嗎?”


    “啊,吃……”陸子程想了想,搖了搖頭:“沒有。”


    “瑾熠,我想吃小餛飩。”


    “嗯,好。”陸衢寒說著,走向了膳房。


    遠處,慕塵一直注視著兩人的方向。陸子程扔去一個得意的眼神,走了過去。


    “你和瑾熠吵架了?”


    “沒有。”慕塵收了刀,也坐了下來。桌上,陸衢寒的書還攤開著。


    “你每天都和瑾熠讀書麽?”陸子程拿過書翻了翻,“《鳳求凰》……”


    “瑾熠喜歡,我便陪著。”


    陸子程冷笑。


    “說白了你我都是粗人,難道你還能和瑾熠暢談詩書不成?”


    “不懂可以慢慢學,”慕塵有意無意的拿過一張紙,上麵是他學著陸衢寒寫的瘦金,“反正瑾熠願意教。”


    “你這是在給我炫耀?”


    “是你覺得我在炫耀。”


    陸子程咬了咬牙。


    “慕塵,你是真的和瑾熠在一起了?”


    慕塵點了點頭。


    當然是假的。他和陸衢寒不約而同的說了謊,隻是說謊的目的不同罷了。


    “那,瑾熠說過他喜歡你嗎?”


    慕塵竟無話可說。


    “既然沒有說過喜歡,我看你還是不要自欺欺人了。”


    慕塵也笑。


    “無論說沒說過,瑾熠現在在我身邊,他現在是我的人。”


    “你胡扯!”陸子程聽了,怒不可遏,上前就要和慕塵打。可慕塵隻是側了側身,躲過了。


    “你和我發泄沒有用。”慕塵收了桌上的書,讓下人放到了陸衢寒的房間裏。


    “你……”


    “瑾熠來了。”


    陸衢寒坐到石桌旁,讓下人上了晚飯。兩碗湯圓,一碗小餛飩,一條新鮮的魚,還有一盤青筍。


    一碗小餛飩,陸子程吃了十六年。


    “吃吧,晚上涼,菜涼的快。”


    慕塵點了點頭,自然而然給陸衢寒夾了菜。兩人如此默契融洽,一旁的陸子程倒像是局外人。


    “子程,以後少喝酒。你酒量不好,萬一喝醉了再不關窗戶,著涼了就不好了。”


    “……嗯。”


    “池塘裏的魚也要記得來看看它們。”


    陸子程隱隱覺得有些奇怪。


    “院子裏的木槿花也快開了。子程,木槿一開,你一定要記得加衣服。”


    “瑾熠你是要走嗎?”


    陸衢寒點了點頭。


    “去哪兒?和慕塵走?去臨安?”


    “嗯,不過不是現在。”


    “那是什麽時候?”


    “你成親以後。”


    陸子程宛若晴天霹靂。


    “你這是要讓我做家主,是嗎?”


    “子程,你答應過我的。”


    那是在去玉家之前,陸子程和陸衢寒第一次接吻的晚上,陸衢寒對陸子程的請求。


    陸子程沉默了,一旁的慕塵默不作聲,吃著碗裏的湯圓。愛屋及烏,陸衢寒喜歡,他也就喜歡。


    “瑾熠。”


    “嗯。”


    “如果我不成親,你就不會走,是嗎?”


    陸衢寒搖了搖頭。


    “你怎麽可能不成親,小……”


    小傻子三個字,還是被他咽了回去。


    “我不能和慕塵離的太遠,早晚一天會走的。”陸衢寒給陸子程夾了一塊青筍——一如慕塵,陸衢寒喜歡青筍,喜歡木槿,都是因為陸子程。


    “……”


    “我不成親。”


    “你不成親,陸家怎麽辦呀?”


    “陸家……大不了就這樣!”


    “陸子程,”慕塵聽了,冷淡開口,語氣中還夾雜著隱隱怒氣,“當初要給陸家報仇是你,現在要陸家後繼無人也是你,你到底想幹什麽?”


    “我報仇是為了我大伯和伯母,隻是為他們二位,和陸家沒有任何關係,”陸子程毫不示弱,“慕塵你又不是不清楚我是誰,陸家後繼無人,與我有什麽所謂?”


    “好了。”


    陸衢寒見兩人這般劍拔弩張,索性停止了這個話題。


    一頓飯,就這麽沉默著吃完了。


    晚上,陸衢寒敲了敲陸子程的門。


    “子程。”


    “瑾熠。”


    陸子程窩在床上,一臉委屈。他見了陸衢寒,慌忙擦了擦眼淚。陸衢寒笑著,坐到了他身邊。


    “小哭包。”


    “我……瑾熠,你一定要我成親嗎?”


    陸衢寒沉默了下。


    “咱們就這麽走,不行嗎?”陸子程話說出口,卻又笑了,“真是,我都忘了,你的身上,還有慕塵的命靈。”


    “子程……”


    “既然都是成親,為什麽不能瑾熠你來呢?”


    我得不到的,別人也別想得到。


    “慕塵救了我,我不能辜負他。”


    陸子程聽了,心猛的一揪。


    “那你就可以辜負我,是嗎?”陸子程抓緊了陸衢寒的手,“瑾熠,在仙界,我認識你一百零三天九個時辰,在人間,我守了你十六年。十六年,十六年……十六年難道都比不上慕塵出現短短幾年嗎!他丟了半條命靈,我又何嚐不是用我一半仙力來換啊瑾熠!瑾熠……”


    “子程,你是神仙,”陸衢寒苦笑,“可慕塵終歸是凡人,一生不過短短數十載,我不想讓他這輩子留下遺憾。”


    “就是因為我是神仙!”陸子程力道之大,直接穿透了紙,“瑾熠,慕塵是凡人,他轉生入輪回,喝了孟婆湯就什麽都忘了!什麽愛恨情仇什麽夙願遺憾都會忘得幹幹淨淨!我呢?我不老不死,可我卻沒辦法忘掉你!我隻能守著沒有你的仙界,永永遠遠!你怎麽就想不明白,你怎麽就忍心!你怎麽就忍心留我一個人……”


    陸衢寒愣住了。


    是啊,他怎麽就從沒想過,慕塵會忘了他,可陸子程會永遠記得他。


    永永遠遠。


    陸衢寒突然恨起了景:從前他隻當自己命途不濟,可現在不一樣了。


    他也突然恨起了他自己:若不是他一開始的懦弱,若是他一開始自私一點直接拉著陸子程離開陸家,不顧陸老爺和陸夫人,一切都會簡單很多。他和陸子程會逍遙自在,他也不會認識慕塵,慕塵也不會好端端的丟掉命靈。現在,三個人也不會糾纏不清。


    真是應了徐白鷺那句話:自私,才自在。


    “……我知道了。”


    陸衢寒沉默半晌,似乎想明白了自己應該怎麽做。


    “子程早點休息吧。”他擦了擦陸子程的眼淚,然後離開了。


    陸衢寒心知自己做什麽都已經無濟於事了,無論選擇誰,另一個人都會難過。他若是選擇陸子程,和陸子程遠走高飛,慕塵和他都會因為命靈衰竭而死。他若是選擇慕塵,那在他和慕塵身後,則會孤零零的剩下陸子程。


    最痛苦的是,他想死,卻死不成。


    陸衢寒迷茫,也煩了這般輾轉不定難以抉擇。


    “不如讓我自私一點,幹脆全毀了這一切。”


    ……


    第二天,陸衢寒站在院子裏的木槿樹下出神。也許是覺得院子裏太單調,他用靈力讓木槿提前盛開了。霎時,院子裏一片木槿花海攝人心魄。


    慕塵走出門,便看到了這一片木槿海。一如初見時,陸衢寒一身白衣,身旁木槿紛紛飄落,如蝴蝶一般婀娜多姿,自由自在。


    陸衢寒背對著慕塵,輕聲叫了句慕塵。


    “慕塵。”


    “嗯。”


    “今天有空嗎?”


    “什麽時候都有。”


    陸衢寒笑了笑,轉過身,抬起頭看著慕塵。


    “那陪我去挑一挑合適的姑娘吧,過些時日,我就成親。”


    慕塵愣住了,手中的玉也掉到了地上。


    那是他雕了一晚上,才打磨出的,想要送給陸衢寒的一塊玉。


    ……


    陸子程去找了嶽銘。他也不知道該去哪裏找,隻是漫無目的的走,結果沒走幾步就在酒館門口看到了嶽銘。嶽銘坐在門口,百無聊賴,就好像在等陸子程來找他一樣。他看到陸子程,笑著揮了揮手。


    “怎麽了這又,一副苦瓜臉。”


    “沒事,昨兒沒睡好。”


    “那還出來晃悠,難不成是你想喝酒了?”


    “……”


    “還是想我了?”


    “啊,是啊,想你了——”陸子程趴到了桌子上,把臉埋進胳膊,“這麽說你開心吧……”


    “呃……”嶽銘見陸子程竟沒和他鬥嘴,知道陸子程一定是經曆了什麽難說的事,“你這是……”


    “我好累。”陸子程趴著,還是沒有抬頭,“我想去散散心。”


    “……”


    “正好我很閑,跟我走吧。”嶽銘拍了拍陸子程的頭,“帶你去我家看看。”


    “你家……”


    “有點遠,在燈境,要去嗎?”嶽銘笑道,“花燈很好看。”


    陸子程趴了一會兒,深吸了一口氣。


    “嗯,我回去和瑾熠說一聲,就走吧。”


    嶽銘因為激動,臉都紅了起來。


    “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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