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去了百啁閣。書籍依舊淩亂,裏麵,依舊百鳥鳴啼,清脆的鳥鳴叫醒了暮城的沉沉霧靄。


    卻叫不醒已經殞命的老者。


    陸衢寒一揮手,創造出了一片幻境。


    幻境裏,一切都和從前一樣。書生自顧自地讀書,書本堆得搖搖欲墜,老者,還是不緊不慢坐在櫃台寫字。


    安靜,淡泊,宛如出世的仙人。


    從前陸子程便說百啁閣的鳥兒很美,叫聲也很好聽。


    但這般悅耳的聲音,陸衢寒已經快二十年沒有聽到了。


    “兩位公子這麽早來買書?”


    台後,老者開了口。


    陸衢寒點了點頭,老者見了,卻有些驚訝。


    “大公子,您能聽見了?”


    “嗯。”


    “真好,真好啊……”


    陸衢寒笑了笑,然後拉著陸子程走到了樓上。


    樓上有一個小隔間,構思精巧,裝飾不驕不躁。狹小的廂房之中隻有一張方桌,打開小小的窗子可以看到樓下還沒什麽人的街,竹簾一放,瞬間就成了一個安靜的空間。


    好像兩人的世外桃源。


    “瑾熠你餓麽……我,我去給你買點吃的,要不要湯圓?”


    陸子程好像又成了最初的司徒明月,麵對陸衢寒時,還是那般手忙腳亂。


    “小餛飩吧。”


    陸衢寒拿過一本書,靠在椅子上翻了起來。陸子程聽了,趕忙快步跑了下去。


    然後陸衢寒放下書,靠在窗邊,注視著樓下攤子前陸子程的身影。


    匆忙之中,帶著喜悅和希冀。啊


    不一會兒,陸子程急忙跑了上來。


    “瑾熠你,你再餓一會兒,買的人太多了!我一會兒讓人送上來!”


    “可是我現在就想吃。”


    陸衢寒竟然少見地像個小孩子一樣撒了嬌。


    “可,可……”


    陸衢寒轉過頭笑著看著陸子程。


    “那要怎麽辦才好?”


    “我……”


    “不如這樣吧。”


    陸衢寒揚起臉,湊近了陸子程,然後溫柔吻住了他。陸衢寒輕輕覆上了陸子程的手,任陸子程睜大了眼睛發愣。


    熹微的陽光從窗子照了進來,空中的塵埃仿佛靜止了一般浮在兩人身邊。


    安靜溫柔的擁吻,兩顆撥開塵埃的心。


    陸子程終於反應了過來,輕輕將陸衢寒靠在了牆上,溫暖的熱度一點一點在空氣中暈開,微微的喘息聲於咫尺之中縈繞。


    “瑾熠,瑾熠,你終於是我的了。”


    “小傻子。”


    陸衢寒輕輕拍了拍陸子程的頭。


    我一直就是你的。


    “瑾熠……我們……我們回家好不好?”


    陸子程有些窘迫,臉也紅了起來。


    竹簾被一個女孩子輕輕撩開了,她端著一碗餛飩和一碗湯圓,看見眼前的景象,一瞬間愣住了。


    “你,你們……”


    “是啊,我們。”


    陸衢寒沒有掩飾,大大方方拉起了陸子程的手。


    “對不起對不起!冒犯了!”


    女孩匆匆忙忙放下餛飩和湯圓,噠噠噠地下了樓。


    “瑾熠……”


    陸衢寒舀起一個餛飩,吹了吹,慢條斯理吃了下去。


    “好鹹。”


    “那,那就不要吃了!”


    “偶爾也要嚐嚐小傻子喜歡吃的東西到底是什麽味道。”


    說完,又舀起了一個。


    陸子程看著不緊不慢吃著餛飩的陸衢寒,像是又回到了憶往山。


    帶著笑的陸瑾熠,才是真正的陸瑾熠。


    “來聽琴?”


    “你要怎麽賠償我?不如你把沉雁門上的金子拿下來,讓我換一套新的琴弦吧。”


    “哪裏有什麽野獸,你不就是個小野獸。”


    過往的一幕一幕如潮水一般湧現,夾雜著一切美好席卷而來,將陸子程一點一點吞沒。


    他多想就永遠停留在這一刻。


    ……


    ……


    陸衢寒隻剩下一天了。


    深夜,陸衢寒和徐白鷺兩人站在院子裏,周圍,一片快要凋零的木槿。


    明天,陸子程就要和徐白鷺回仙界了。


    “有勞雲中君。”


    徐白鷺瞥了一眼陸衢寒。


    “你真的舍得?你真的甘心?”


    “不舍得又怎樣,不甘心又如何。”陸衢寒抬起頭,看著霧蒙蒙的天空,“明月沒必要為了我浪費一輩子。”


    “……”


    ……


    城外,山林。


    “別等了,司徒明月不會來的。”


    嶽銘從樹後走了出來,他看著徐白鷺,默不作聲。


    “再等等,他會來的。”


    “他最舍不得的人是陸瑾熠,不是你。”


    “我是他的朋友,他一定會來的。”


    徐白鷺笑了一聲。


    “如果換了你,陸子程和你的母親同時要離開,你會選擇和哪個人道別?”


    嶽銘愣住了。


    “很可惜。你還會猶豫,但陸子程不會。這種問題對於他,從來都隻有一個答案。他做的,永遠都是單項選擇,而你,從不在他的考慮範圍之內。”


    “……”


    “就算是這樣,你還是甘願做那第十五個人?”


    “如果,如果陸子程不回仙界呢?”


    “他會死,然後魂飛魄散。而你,你是蟲妖,不老不死。你能陪他一生,但你忍心看著他徹底從世界上消失?”


    “我……”


    一向毫不猶豫的嶽銘停頓了。


    “明天陸子程就會和我走,今天,他也不會來找你了。不過選擇權在你,反正明天陸瑾熠也會死,陸子程走沒走,他也管不到了。”


    嶽銘握緊了拳頭。


    “我應該怎麽做?”


    “什麽?”


    嶽銘眼裏映滿了月光。


    十五團圓的月光。


    “送子程,回家。”


    徐白鷺歎了口氣。


    “你不後悔。”


    “有什麽後悔?”


    “……”


    “徐上仙,您知道,蟲要怎麽才能滅得幹淨嗎?”


    “如何。”


    嶽銘笑著,拿出了鹿角笛。


    “火燒,才會一幹二淨。”


    ……


    林間大火起,火光吞沒了月色。熊熊烈火,滾滾濃煙,把青山侵蝕得一敗塗地。空中一聲鶴鳴,劃破了寂靜的夜空。


    有一陣笛聲,清脆悠揚,於火中盛放,連同情感與眼淚一起,燃燒。


    山水一程,


    夜深無人與我掌燈。


    風雪幾更,


    故園不見舊人影。


    舟雪有情,蓬草已冷,


    明月有意,星辰卻無聲。


    江國千裏,山樓百層,


    君來,


    紅梅盡落,百草生。


    君來,


    紅梅盡落,百草生。


    嶽銘想起,那天陸子程放的花燈。彩鳳翱翔,穿梭雲間。


    “既然你喜歡鳳凰,那我,權當涅槃吧。”


    ……


    次日清晨,陸子程跟著徐白鷺走了。


    他並非心甘情願,若不是徐白鷺直接把他捆起來扔到了大遙背上,他可能還會再掙紮許久。


    最終,陸子程安靜了下來。


    “你留下也沒用,陸瑾熠沒多少時辰了。”


    “我可以救!”


    “拿什麽救?仙力?命靈?還是慕塵?”


    陸子程啞口無言。


    “別這麽看著我,這是命,誰也改不了。”


    “命?!你我都是神仙,為何還要信命!”


    “那你覺得那天陸瑾熠碰到太陽神是什麽?難道不是命裏注定?”


    “……”


    徐白鷺晃了晃拂塵,給陸子程倒了一杯酒。他什麽都沒說,卻背過身去站到了徐大遙的背上上。


    “忘憂酒?”


    “隻是一杯普通的酒,信不信,喝不喝,都隨你。”


    陸子程看著那酒思忖良久。


    徐白鷺看著眼前的雲海,聽著遠去的風,連頭都沒有回一下。


    陸子程終於還是倒掉了那杯酒。


    “雲中君,我累了。”


    “嗯。”


    兩人無言。陸子程坐在徐大遙的翅膀上,戀戀不舍的目光穿過雲海。


    他佯裝喝掉了那杯酒,也準備好了裝作一切都不知道。徐白鷺依舊站在大遙的腦袋上,不知在想什麽。


    “大遙。”


    “你說,風從哪裏來?”


    沒有回答,隻有一聲鶴唳,清脆嘹亮,悠遠綿長。


    ……


    陸子程回到了沉雁門前,他遠遠的看到了一個身影,老宋正站在門前張望著他。


    “老宋——”陸子程扯出一抹笑,撲向了老宋。“我想死你了!”


    “司徒明月你可回來了!”老宋拍了拍他的肩膀,“哎,琴仙呢?”


    “琴仙?那是誰?”陸子程睜大了眼,好奇問道。老宋聽了心裏一驚,抬頭看去,正好對上徐白鷺的眼神。


    徐白鷺隻是搖了搖頭,然後離開了。


    “啊?嘖,瞧瞧我這腦子,老是忘!”老宋一拍腦袋,“這不是今兒你回來,哥幾個給你接風洗塵請了幾個琴師嗎,老琢磨著這事兒,一吐露嘴就給說出來了,沒事兒,沒事兒!”說著就拉上了陸子程走進沉雁門,“來來來,好不容易回來,給哥兒幾個講講人間的事兒唄,你下去玩都瞅見啥了?說出來讓我們開開眼界!”


    陸子程笑。


    “人間可好玩啦!老宋我跟你說,人間有特別好看的花燈!還有好多好多!我一會兒講給你聽!”


    “好嘞!走,回隊洗個澡去!”


    徐白鷺站在秋雁像下看著兩人勾肩搭背大搖大擺離去的背影,久久沒有說話。


    那杯所謂忘憂酒,其實隻是一杯普通的酒。


    夢湷吟。


    “陸瑾熠,司徒明月。”


    徐白鷺輕輕念了念兩人的名字,然後離開了。


    ……


    巡邏隊今晚格外熱鬧,隊員們為了迎接司徒明月特地湊錢請來了儀仗隊,管弦絲竹好不熱鬧,舞女們個個傾國傾城,舞姿柔美,風姿綽約,一道一道熱烈的紅從眼前翩翩而過。


    司徒明月換上了舊時的盔甲,坐在眾人之中,拿著酒杯靜靜的欣賞著眼前儀仗隊的表演。別人跟他說話,他也笑著回答,時不時妙語連珠,沒心沒肺得好像還似從前一般。隻是他的眼神穿過了所有的熱鬧,飄忽到不知哪裏。


    眼前一抹一抹紅,像風撩起火,一簇一簇。


    瑾熠,你是不是也曾一身紅衣,坐在他們之中呢。


    可你現在,在哪裏呢?


    司徒明月想要找到一抹銀色。


    他多想在人群之中看到一個溫潤如玉的琴師,冰藍色的眼睛波瀾不驚,銀色的長發隨意散落,骨節分明的手輕輕撩撥起琴弦,然後穿過人群,對他扔來一個笑。


    瑾熠,瑾熠。


    瑾熠。如玉淡雅,如火生輝。


    隻有二十九畫,隻有二十九次提筆就能輕易寫出的一個名字,為何現在卻那麽遙遠?


    司徒明月晃著酒杯,眼裏亮晶晶的。


    突然,他看到了遠處的一個琴師。


    那琴師於熱鬧的眾人之中靜坐,那般恬靜,好像周圍的一切都與他無關。他的身邊站著一個少年,那少年拿著笛子,眼神有些膽怯,顯然是剛剛學成出師的孩子。琴師察覺到少年的緊張,輕輕拉了拉他的衣袖,抬起頭,對著少年笑了笑。


    眼裏都是寵溺。


    司徒明月猛的站了起來,一旁桌子上的果也被碰掉了。


    “怎麽了怎麽了?”


    司徒明月意識到自己的失態,看著遠處那兩個人搖了搖頭。他深吸了一口氣,裝作什麽事都沒有發生,一屁股坐了下來。


    “哎呀……沒事沒事兒,我就是突然想起來,我好像也是會吹笛子的。”


    他不動聲色的摸了摸自己的腰間。冰冷的盔甲,掛不上一點東西。


    那本該屬於桀情的手邊,空空如也。


    ……


    當陸子程回到仙界時,一天早已過去了。


    陸衢寒坐在院子裏撫琴,任灼熱的陽光落在他的身上。


    一身紅衣,燦爛如花。


    慕塵與他對坐,眼裏滿是不舍,慌張,與焦灼。一如幾百年前,與將死的暮晨對坐的陸衢寒。


    慕塵多想這曲子再長一些,再長一些,長到陸衢寒永遠彈不完。


    可陸衢寒終究還是一提弦,任琴聲自在的飄遠了。


    “慕塵,沒事的。”


    陸衢寒笑了笑,平常一般給慕塵倒了一杯茶。


    慕塵直接將陸衢寒擁入懷中。


    “瑾熠,為什麽要走……為什麽要走呢?”慕塵哽咽道,“瑾熠就算用我的命靈和司徒明月在一起,我也不會怪瑾熠的,我隻想……隻想瑾熠你好好活著啊……”


    陸衢寒拍了拍慕塵的背。


    “那樣的話,我就太自私了。”


    可你現在就這麽離開,也很自私。


    你把我此生所有的心動全部帶走,隻留給我無盡的寂寞與悲哀。


    你真是自私透頂。


    “慕塵,忘掉我,然後找一個姑娘,對她好,然後快快樂樂地過完這一輩子吧。”


    慕塵沒有說話,將頭埋進了陸衢寒的發間。


    木槿花依舊肆無忌憚地開著,一層一層,一朵一朵,隨風搖曳。


    ……


    終於,陸衢寒還是在慕塵的懷中離開了,赴往輪回,隻留了慕塵一人。


    “慕塵公子,這是大公子交給你的玉。”


    管家走了出來,給了慕塵一塊玉——是與羽花虎交戰時,慕塵斷刀上的那塊鳳凰白玉。


    “大公子說,陸家以後,就交給慕塵公子你了。”管家歎了口氣,“我也老了,也累了,慕塵公子,煩請您……”


    管家還想再說什麽,最後卻又咽了回去,隻深深的彎下了腰,對慕塵說了一句,“多謝了。”


    慕塵握著那塊玉,不知該說什麽。


    與此同時,子桑越和張忱翊與寧青約定稍後相見。他們離開森林,回到了官府。


    隻為求證。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張家生死簿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清焰與風燈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清焰與風燈並收藏張家生死簿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