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福文卻沒有絲毫愧疚,瞪著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眉毛緊緊擰在一起,撇著嘴,一副很張狂又很不屑的模樣,朝著李舒窈厲聲喊道:“我讓你動了嗎?”


    嚇得李舒窈往後退了好幾步,一時間什麽好奇都沒了,她的心中惴惴,總感覺自己的好日子已經接近尾聲,接下來就要大難臨頭了。


    果然,不出她所料。


    接下來幾日,“宋大難”將她無視得徹底,每日上值就好像李舒窈根本不存在一般,連續幾日無交流,也隻有在梁九功來的時候,會對李舒窈稍稍友善一些,咬著牙擠出個笑臉,眸光卻依舊是冷冷的,好像無時無刻都在朝李舒窈投射著寒冰刀子。


    李舒窈對此:“……”


    她也試圖掙紮過——


    好比第一日上值的時候,她專程給宋福文帶了幾塊造型小巧可愛的糕點,誰知卻被宋福文毫不客氣地拍了一巴掌,點心掉在地上,碎了一地屑屑。


    等到下午,她去照看茶爐,卻被宋福文拎著衣領推到了一旁。


    臨下值的時候,她盡量客氣地同宋福文說“晚安,好夢”,宋福文視而不見,冷著一張臉就走遠了。


    第二日,李舒窈拿了茶水間的茶冊,提出要幫她清點各類茶葉的餘量,結果被宋福文嘲諷大字寫得跟蚯蚓爬一樣。


    李舒窈隻能轉頭去洗茶具,結果手還沒伸出去呢,茶具就被宋福文跟護犢子一樣摟進了懷裏,碰都不讓她碰一下。


    如是這般,李舒窈在窩囊和隱忍之間,選擇了窩囊的隱忍,結局就是委屈巴巴地坐了五日冷板凳。


    這期間,梁九功一共來了兩次,一次是親自來端給皇上的茶水,隨口問了一句李舒窈在茶水間的表現如何,宋福文回答:“堪可”。


    第二次來的時候,他又把之前的問題問了一遍,宋福文想了想,擠出個笑臉,誇李舒窈“悟性極佳”。


    李舒窈在旁邊聽著,眨了眨眼睛。


    悟性,極佳?


    她麽?


    須臾之間,李舒窈覺得自己好像明悟了什麽。


    夜晚,回到屋子,她坐在桌前,對著一盞明滅交錯的燭火苦思良久,最後終於大徹大悟——


    她為什麽要想不開跟宋福文搶活幹?


    搶贏了會有什麽好處嗎?


    沒有。


    哪怕是一點點都沒有。


    那搶輸了呢?


    輸了……豈不是正合她意?


    可以“迫於無奈”的“不得不”心安理得地做一條無憂無慮還有沒有夢想的快樂鹹魚了。


    而且紫禁城這種地方,從來講究的都是“多勞就易多犯錯”,“不勞”吧,也不行,所以最理想的狀態就是“少勞”,或者讓別人去替自己“勞”!


    對,就是這樣!


    李舒窈捏著小拳頭,鄭重定下了應對策略。


    翌日,她來到茶水間後,直接懶洋洋往角落裏的小凳子上一坐,曲起雙腿,兩手抱膝,下巴抵在胳膊上,眼眸無采地發起了呆。


    宋福文卻以為她是被自己治怕了,心中不免有些得意洋洋,幹起活來,腰扭得更厲害了。


    她先是清理了一番茶桌,又拿起抹布擦了擦身後的多寶架。


    將皇上今兒要喝的茶從多寶架上取下之後,扭著腰款款從李舒窈身邊走過,走到外麵拎了一小桶清泉水回來,慢條斯理的開始煎水煮茶。


    待到皇上下了早朝,她第一時間將泡好的熱茶端到外麵的隔間,交由那邊的小太監試毒存樣,再躬身遞到梁九功手裏,目送著梁九功將茶送入禦書房,這才轉身回到茶水間。


    經過李舒窈身前時,從鼻子裏不輕不重地“哼”了一聲。


    李舒窈完全沒有聽見,隻是覺得眼前飄過了什麽東西,她眨眨眼睛,換了個姿勢繼續發呆。


    這一上午,宋福文一共煎了七壺水,送了五杯茶入禦書房。


    李舒窈發了半個小時呆後,實在沒事幹,幹脆直起腰來,後背靠在牆上,翹起二郎腿抖了抖,而後百無聊賴地觀察起了宋福文。


    旋即就發現她泡茶很有規律,她會等茶爐裏的熱水滾了兩道,才將之從茶灶上拎起,手腕一揚,冒著熱氣的熱水由低到高,一點點澆入茶盞中。


    先將茶盞用熱水燙過一遍,才用茶勺從罐子裏挖出兩勺茶葉來,輕輕抖動手腕,把茶葉一點點灑進茶盞中,再用滾燙的熱水繼續從高處澆灌而下。


    第一遍泡出來的茶湯是要倒掉的,第二遍泡出來的茶湯在盞中停留七秒後,依舊倒掉。


    第三遍加水要加到十分滿,然後用茶蓋在茶盞邊沿環繞一圈,撇去少許茶湯後,晃動兩下,最後茶盞裏隻留下八分滿左右的茶湯。


    最後把茶盞外壁擦拭幹淨,連著茶托一起放入一個雕獸紋紫檀木托盤裏,腳步匆匆送到禦書房外麵的隔間。【1】


    安靜看完宋福文這一整套流程,李舒窈更堅定了做個鹹魚鵪鶉的夢想。


    ……她才不要泡茶呢!


    她剛剛看得很清楚,從燙茶具開始,宋福文就沒有用過桌上的茶夾,幾乎每一道工序都是直接用手上,哪怕熱水將她的指腹燙得通紅,她的動作也絲毫沒有猶豫。


    表現就像是一個無情不會痛的鐵手泡茶機器。


    看得李舒窈忍不住在心裏齜牙咧嘴地替她疼。


    最後又開始衷心地感謝起了宋福文對她的“排擠”,畢竟這樣給皇上泡茶的“福氣”,她是真真不想要!


    ……


    李舒窈的待就業之旅,隻在頭五日感受到了些許怠慢和委屈,之後就是一馬平川的順遂和開心。


    就這麽又過了七八天,終於到了能領工資的日子。


    乾清宮所有宮人的份例發放都需經由梁九功之手,他先遣人去內務府將所有的例銀取來,再根據每個人這個月的表現做出相應的獎勵與扣除後,把例銀和冊子,也就是所有人的工資單,交到乾清宮四位嬤嬤的手裏邊,由她們去安排著一一落實發放。


    ——以上這些信息,都是林嬤嬤親口告訴她的。


    沒辦法,誰叫李舒窈在乾清宮沒能交到朋友呢。


    她也是直到這個時候才發現,宋福文在乾清宮宮女中的地位貌似很高……


    所以,宋福文不喜歡她,明裏暗裏地跟她過不去,處處排擠她無視她,自然也就不會有人閑得沒事幹跑來跟她交朋友。


    對此,李舒窈依舊努力過,想著山不就我,那我就自己來爬山好了。


    於是她花了五兩銀子,從禦膳房那邊點了四盤點心,沉甸甸地放進食盒裏,拎著回到乾清宮的住所時,恰好看見有幾個休值的宮女正在院中說笑打鬧。


    李舒窈鼓起勇氣朝她們走過去,幾人談笑的聲音逐漸近了。


    李舒窈聽見她們在說:


    “前兒皇上又招了那位來伴駕,結果你們猜怎麽著?還沒在東暖閣待夠一炷香時間呢,皇上就被佟妃娘娘派人請走了。”


    “哈哈哈,真的假的?”


    “當然是真的了!我就在東暖閣做事,我還能騙你不成?”


    “要我說啊,就算當了官女子又如何?到底不是後宮裏的正經娘娘,連個答應都算不上呢,也不知道她平日裏在神氣些什麽……”


    李舒窈的耳朵裏快速捕捉到幾個關鍵詞:前日,伴駕,佟妃,官女子。


    那不就是清瑤麽?


    李舒窈捏緊了手中的食盒:“……”


    又聽了幾句,確定她們是在說清瑤後,咬著唇瓣,麵無表情地轉身離去,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


    她回到自己屋中,把食盒往桌上隨意一丟,板著一張俏臉,站在原地,鼓起臉頰,心中是越想越氣,越氣越想,根本風平浪靜不了一點點。


    到最後實在是氣到不行,腦子裏一片混亂如麻,什麽交朋友,什麽理智都統統丟到一邊,腦中來來回回隻有一個念頭:罵誰都不能罵她閨蜜!


    而後風風火火地奔出了門,同那幾個碎嘴子的宮女氣勢洶洶大吵了一架。


    喧鬧聲很快驚動了梁九功和幾位嬤嬤。


    看見梁九功帶人趕到,李舒窈原還氣鼓鼓的表情火速變得委屈巴巴,淚如雨下。


    她直接當著眾位領導的麵,嘶啞著聲音,抽抽噎噎地把那幾個宮女的對話一字不動複述了一遍。


    期間那幾個宮女無數次想要出聲辯駁,可每次一有人張口,李舒窈就特別心機地抬高了抽泣的聲音,幽幽怨怨,鶯鶯婉轉,堵得那幾個人連個完整的詞句都說不出來,隻會來回喊著:“梁總管,我們是冤……冤……”


    冤什麽呢?


    自然是冤枉二字了。


    可李舒窈才不會給她們機會呢,她一邊哭,一邊告狀,一邊跪在地上膝行過去,抱住了幾位嬤嬤中脾氣最好的林嬤嬤的大腿,告狀的話被她說得似撒嬌又似求饒,看得在場的幾位嬤嬤,哪怕是最嚴厲的宮嬤嬤臉上都有了些許動容和同情。


    畢竟李舒窈本就生得好看,平日裏彎起眉眼,盈盈笑著同人說話時,輕易就能讓人聯想到晨曦微露中昳麗嬌媚的絢爛春花,隻一眼便難忘。


    而哭起來呢,又似遭受了風吹雨打後依舊頑強屹立不倒的秋後海棠,叫人光是看著就心疼。


    ……至少在場幾位,心裏都蔓生出了不同程度的憐惜之情。


    扭頭就冷聲命人把那幾個宮女拖下去,各打了四十個巴掌。


    李舒窈經此一役,也算是在乾清宮的宮人群中出了名,隻不過都不是什麽好名聲罷了。


    故而,等到乾清宮發放份例的時候,也就沒有人會主動過來告訴她該去哪兒領。


    ——她的例銀,是林嬤嬤主動送上門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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