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出逃,殘月未追趕出去,待安祿山坐上龍椅,她收心召回城中剩餘的蝕月武士共計六百五十人,繼續駐守武宅。人數眾多,殘月不得不又強占了鄰家三座宅邸,用來安置眾人。好在鄰家早就人去樓空,此時地皮歸誰姓,早就沒人在乎了。


    當時長安餘眾知道蝕月這個門派,掌門乃是叛黨,屠殺李氏皇族百人,都稱蝕月為邪教。殘月也不慍怒,幹脆做起教主,蝕月派改稱蝕月教,她本人乃是開天辟地的蝕月第一姬。她名義上雖歸屬安祿山,卻與新帝並無多少往來。據人說,當年胡軍殺入大明宮,焚燒宮樓金宇,殘月曾與將士大打出手,似乎為大明宮被毀大發雷霆,然而終不敵火勢洶洶,眼看宮室化為烏有。隻因此事,她與新帝一族並不親密。大燕皇帝乃是個粗人,性格暴躁,因此也想殺了殘月了事,但忌憚她劍法妖異,擁者甚眾,便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如此的情形便有些值得玩味。雖是叛黨,卻又並不真為野皇帝效命,隻是固守一隅,自成一派。人雖以邪教稱之,但又沒人義憤填膺要剿除蝕月。


    當時長安萬事凋敝,殘月將此前為吃飯而加入她的那批平民解散去務農經商,如此一來,練武者仍舊隻剩二百人。不論農商文武,若是需要吃口飯、尋處就榻,武宅如今龐大無比,隨時都可進門。進門者,耳後照舊需文一枚彎月。隻要是武殘月養活過的人,一生都要帶著這教徒的印記。


    殘月在長安傾覆的次年又修繕了家中房屋。這時的蝕月教地界方圓五裏,人員七百人,還要添上工人婦女近百名,將近八百,原本統統歸她一人管理。事務繁雜,她將之前親信的心腹任命為蝕月閣主,各自代理部分武士與農商起居調用。她這邊一派蒸蒸日上模樣光鮮,朝堂上安祿山則剛為兒子所殺。她聽聞消息,連頭也沒抬一下,隻說知道了。


    陸謙給我做了一把奇巧小車,如同高椅,卻有兩個木輪,背後裝起竹架,蒙上油紙,下雨暴曬時便將之豎起,可遮陽擋雨。這樣一來我行動也自由許多。陸謙這年十七歲,十分討我喜歡。他模樣也不差,又喜歡殘月——我時常攛掇他向殘月示意,他偏又不敢。


    他最常對我說的,是蝕月立門之夜,他親手拂開殘月頭發,給她劃下那枚月痕的時刻。這孩子總在回味此事,想著大概一輩子也許與教主最近的時刻也不過如此了。其實他自小跟著殘月,如今也是殘月極其信重的手下,若不是年紀尚幼,本來也該位列閣主。以他這樣的地位,與殘月走得更近些不是什麽難事。


    我追問他為何不表明心跡時,他便欲言又止,仿佛知道殘月什麽秘密似的,他也無力改變現狀。


    春寒時,房屋修葺方才停當,殘月時常抽空在樓下園中親手種植薔薇。園中本就遍植薔薇,她還嫌不夠,將空餘地方統統種滿了才罷休。太陽好時,陸謙推了我在園中風小的地方待著,我倆默默看殘月在園中勞作。她刈草鋤地很嫻熟,據說是在花殿勞作慣了的。那時她已近二十七歲,同齡的婦人,做上祖母的都有了。


    殘月身體十分康健,腰背筆直,全然不像是二十七歲了。她到了這年紀,連牙齒都還是齊整潔白的,嘴唇紅潤。她常年暴曬太陽,臉上有些斑點,自己卻毫不在意。


    我看著我的女兒在園裏勞動,身姿這樣挺拔,眉目還這樣俊俏,總是夢想著她能生個孩子。她生男孩女孩都好,一定也是絕代風華。我不過這樣想想,殘月不愛孩子,這一日遙遙無望。


    不知是喜是憂,這期待之外的小女孩兒,卻從天而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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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是仲春時節,園中新植的薔薇迎風吐蕊,殘月在一旁修剪枝條,我躺在椅上昏昏欲睡。那孩子徑直踏進園中,蓬頭垢麵,手中抱著一隻小小包裹。那小娘子約莫七八歲,身材極瘦,臉頰都凹陷下去,然而長了一雙杏眼,從塌陷的眼窩裏放出駭人的精光。她立在園中,殘月瞥見她,出乎意料地將剪子放下,轉過身與這女孩兒對視許久。


    女孩兒名叫李深薇,洛陽人,在家鄉捅死三個少年,一路乞討偷竊來到長安。殺死那三個少年的原因,是他們把她叫做婊子的女兒。女孩的母親是名隱巢妓,父親不知是誰。


    那女孩兒與殘月對視片刻,放下手上包裹,碎步跑到她跟前,要殘月收她為徒。


    殘月雖然教徒眾多,正經弟子卻是沒有的。殘月看了她片刻,擺擺手道:“吃飯可以,學藝罷了吧。”要她回去。


    女孩兒當即從腰間抽出一把短刀來,我大吃一驚,正要殘月小心,那女孩卻將刀尖對準自己額頭狠狠刻了兩刀,正是一枚月痕。


    殘月終究把這孩子留了下來。這女孩兒直到做上教主又到退位,額上都貼著花黃,用來遮擋眉間的月形傷疤。盡管如此,她還是生得嬌豔無比,瞳仁如星如月,最愛穿戴紅色,每每梳妝完畢,都能驚動教眾。她剛過九歲,殘月便收她為大弟子了。


    雖然容貌嬌氣,這女孩兒卻是個不折不扣的瘋子,從她七八歲時便殺過人也看得出來:她央求殘月允許她使長劍,劍刃幾乎要抵她大半個人高,她也還是堅持要用單手長劍。練起劍來,廢寢忘食,常常滿身是傷地回來。吃起飯來宛如小小野獸,吃飽了飯,總是準時睡一時辰,起來接著練劍或是看書。她的右臂,常常是練劍練到僵硬得連筷子也拿不起,於是便學會了拿左手吃飯寫字。若是到了次日手臂還未恢複,她就拿左臂練劍。她是我見過唯一左右手使劍一樣好的。


    殘月不愛孩子,對這女孩卻十分青睞。我日夜盼望有個孫輩,對這孩子卻一點也喜愛不起來。深薇麵相柔媚,作風倒是十分凶狠。我幾次三番對殘月提起這事,殘月不以為意,道:“深薇果敢,與我幼時頗有些相像。”


    深薇自從做了殘月的弟子,每日寸步不離。這孩子與殘月說是相似,但又處處不同。殘月幼時便不愛裝扮,雖然出落成美貌碩人,也特意不惹人注意。深薇卻不同,隻是九歲大的女孩兒,就懂得打扮精細,每穿起紅衫赤裙,將發髻梳起,手提一把長劍,走在園中時,人人都要投去目光。她在蝕月飲食無憂,原本黧黑消瘦,如今也潔白勻稱,襯在紅衣裏極是好看。然而更好看卻是她使劍的時候,長劍如練,她飛來躍去時紅衣裙裾飄飄,宛如飛仙。她與殘月並行於道時,年不過九歲,卻要將殘月的光輝都蓋過了。


    正因這女孩兒如此奪目,教中旁人難免妒忌,原本這一眾人都是陪教主打過仗的,如今突然殺出個沒來路的民妓女兒,一下便將教主的親信全奪去了。


    殘月知道教中多有不滿,但並不加理會。


    深薇九歲,已與幾位閣主一道伴殘月共出入。教內外不論遇到什麽紛爭,殘月總帶她一道前去,這架勢似是要一手培植她做教主儲。看著可笑,她不過九歲童女,但殘月一舉一動都不像是一時興起。時間一久,教中反對者愈眾。


    真正有人行動,是深薇剛過十歲生日當晚。


    深薇十歲生誕,殘月是特意準備了的。她自己活到二十有八,不曾慶過一次,這女孩兒才來不滿兩年,殘月已將她看得比自己還重了。為了生日宴,殘月吩咐備下豬羊各二十頭,綠蟻十二壇,新米數石,廚房上下二十名仆婦連日準備。她此外又叫教眾妻女中手巧的,為深薇縫製一套金紅裙衫,式樣皆是最新的。


    這等待遇,深薇的地位已是明擺著了。殘月一方雖然喜氣洋洋,自有人心中不爽。待到開宴酒過三巡,陸謙座旁的閣主便開始低聲嘀咕起來,口中無非是“娼妓之女”雲雲,他聲音極輕,殘月與深薇坐在另一端,應該是全聽不見,陸謙卻忍無可忍,在桌下豁然抽刀,警告那閣主不要禍從口出。


    筵席既散,眾人各自回房。陸謙將我送回房內,又獨自出去,我知道這少年是尋殘月去了。


    那晚夜深,三四教眾結伴潛入李深薇閨房,打算將這妖女一舉暗殺。深薇當夜興起飲了不少,又是少女,何承酒力,這四人入室時,深薇雖然立時便已驚醒,要以一當四也是絕無勝算。


    然可笑便可笑在,這四人中無一劣於二等武士,平時也是頗受殘月照拂的人,談不上仁義道德至少也是忠心耿耿;這等時候,四個男人圍在一起,卻開始討論要不要先奸汙深薇再將她殺死——更直白些,奸汙深薇乃是計劃之中的事,這時四名男子為誰先誰後爭吵起來。深薇被這幾頭狼狗逼在牆角,雖無勝算,此時卻氣得發了狂,抽手抓住其中一人撲上去便咬他臉頰,引得那人怪鳴如犬。其餘幾人正要抽刀刺她,殘月已劈開窗欞奪身進來了——


    殘月使的是雙劍,四個人不夠她兩招殺的。她將四人砍成八段,深薇還站在血泊之中。她擲下雙劍上前抱住女孩兒,深薇沒哭,她卻哭了。


    陸謙就站在深薇房外,是他叫殘月來的。殘月當晚淚如雨下,哭起來宛如孤狼,那是陸謙後來講給我聽的。殘月曾經從未為別人流過一滴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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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為殘月這般看重李深薇,我有時也難免多想想這丫頭的好處,然而她的勤奮刻苦、果敢威猛,終究敵不過她身上那股邪氣來得叫我厭惡。殘月若是心中沒有正邪,李深薇簡直是個小魔頭,她在教中,雖然從不冒犯我,但也從未正眼看過我,我本就是個半瞎啞子,身上又沒半點武功,想與她好好說句話都怕她莫名發怒——這孩子精神很壞,一點小事就暴跳如雷,生起氣來手段極其殘忍。如今我是教內舉足輕重的人物,但我想得到,隻要殘月不在,這孩子會立即把我棄之如敝履。


    我對殘月提起這憂慮,殘月隻是淡淡道:“她自小被母親鞭打嗬斥,又整日忍受街坊嘲笑,性格自然乖戾些,自尊很是脆弱。比不得我幼時還有父親嗬護,又有青闕哥哥照料,家世也比她優渥許多。”


    我問她,即便如此,又何必專挑她扶植呢,培育樟槐,豈不比培育病花來得容易多了。你可萬勿將憐愛錯用了。


    殘月用一種似是不解的神情看著我,緩緩道:“若不是因她曾經這樣被霜打蟲噬,又怎麽會八歲便有此等膽識呢?我手下的八百男子,有多少是四體健全,卻來我這隻為要口飯吃;芳叔,你還記得深薇剛來時我對她說了什麽?我叫她在此‘吃飯可以,學藝罷了’,她大可就此在家中做個仆女,一樣衣食無憂。但她執意要習武做我弟子,每日流的血汗哪是一介弱女該流的。我事後問她為何長途跋涉來到長安投靠我,她回答我‘隻因你是女人’。”


    我那時恍然明白,殘月扶持她,終究還是出於同一個原因,那是因為她是女子,李深薇也是女子。凡是自發想要站到那高台上的女子,她已顧不得那是怎樣一朵病花,都要傾盡全力將她治好,叫她開遍蝕月教的土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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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時殘月手下教徒來去一些,仍然是八百人。長安如今蕭條,比不得當年繁華時候,再添人員已成難事。時逢史思明叛變,鄴城之戰郭子儀慘敗,李唐王室氣勢大挫,城中百姓更加消沉,更不要提拉幫結派的事。


    然而就是如此艱難的境地,還出了更加雪上加霜的事情——一個多月來,長安郊外連發命案,死的人有小農人家,也有商販,各色人等;這些人唯一的相似之處,便是耳後有枚月形刺青。


    本來蝕月教人員一年來便沒怎麽增長,現今出了這等事,殘月坐不住要去看看。用飯時,她滿臉憂心忡忡。


    我啞聲道,許是有忠君烈士,看不慣我們蝕月的名聲,因此殺雞儆猴。


    陸謙點頭應和,立門數年,難免無意招惹了別的門派,教主出手警示一番便是了。


    隻有李深薇一言不發,唇邊似乎還帶著一絲嘲意。


    殘月道,我雖自六七年前便蓄門客,但立派也不過這兩年的事。尤其是最近這一年,我等韜光養晦,什麽事也沒做,若是早年與人結下梁子,留到這時候報仇也未免奇怪了;若是有忠君烈士,不殺這時留在我門下的人,卻去殺那些離我而去的教徒又有何意思?


    一時桌上無話,隻有李深薇氣定神閑地吃完飯,放下碗筷道:“人是我殺的。”


    我之前從未親眼見過殘月對深薇大發雷霆,而這時李深薇話音剛落,殘月當即謔地站起,手將木筷大力摜出,竟砸得受擊的瓷碗聞聲而爆,瓷片直落得滿桌都是。


    深薇奪手便將飛向她的碎瓷緊緊捉住,我震驚她身手一年裏竟然已經如此迅捷,但仍然抵不住有一兩枚碎片劃到身上,秀麗臉龐上瞬間流出血來。她一雙杏眼微斜看著怒不可遏的殘月,一邊將接在手心裏的瓷片拍落在地,一邊道:“這些吃了飯就想走的人殺了又有什麽事。師父放心,這群膽小鬼在家嚇破了膽,自然會回來投靠蝕月以求庇佑的。樹敵?樹敵便是最好,就省得我親自出手殺人了。”


    殘月被她的話氣得臉色發白,我與陸謙也都不禁齒寒,這女孩兒心裏都在想什麽!


    殘月顫抖了好一會,凝氣道:“……好,就算這樣,你把這些不忠不勇的平民帶回蝕月教又有什麽意思?”


    李深薇頭也沒抬,專心拿食指沾著桌上瓷碗的碎屑,冷笑道:“不忠不勇,就不能讓他們變忠變勇嗎?……人若是不挨刀子怎麽會聽話呢。”


    殘月當即拂袖而去,陸謙離席追上去,隻剩我和李深薇留在桌上。那少女圓圓的眸子轉而對著我,似是意味深長地微笑道:“無用之人留在教中又有何用呢,這道理我當然知道。”她笑靨俏麗之極,仿佛赤練吐信。


    當夜我與殘月再提起深薇的事,她隻是推托頭疼不想去想這事。我知道殘月做事雖然不介懷正邪,但對無辜平民從來都還算仁善,對教眾也是扶持為主,早年還在畜養門客的時候,就慷慨行善,因此雖然人人都知她是武家女兒,如今也沒人將家國之恨算在她頭上。李深薇就不同了,她本人出身平民,卻對平民沒有一點同情,屠殺起來更是眼皮也不動一下。她殺平民,大概就像午間飯後,她伸出食指沾起桌上瓷碗的碎屑一般,輕輕一碾,再拋到地上——這少女是純粹的惡,惡且無畏無懼,這樣的女人將來若是指揮教內千百教徒,恐怕蝕月教真會成了邪教了。


    我從殘月書房頹喪退出,陸謙在門外候著我。他背著我回房,路上我不禁落下淚來,到底覺得殘月是將憐愛錯用了,這女孩兒有天會掀翻蝕月教,或許還會害了殘月。


    陸謙隻是沉聲道,芳叔,那少女不是池中物,殘月又怎麽可能將她放走,更不堪將她殺死。隻不過,那少女年紀再長,一山就容不了二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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