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月還當真讓人押著秦青闕回島上了。讓人陪同他回去,是為了確保教主的命職可以傳到——命駱氏為花殿殿主。這個駱氏殘月是認識的,據她說乃是個“走到哪跟到哪,沒主見的丫頭”,最會看樣學樣,人長得倒是伶俐,腦子不怎麽好使。秦青闕當年怎麽回絕了她、後來卻和這麽一個“沒出息的”成了夫妻,殘月偶爾也在飯桌上大肆抱怨。我回應她道,月娘,男女情愛比不得沙場打仗,從來都沒有勝者優先一說,你也別再抱怨了。


    殘月倒也豁達,沒將那事真當作傷心事每夜思想,聽了我的話,隻是笑道:“芳叔也快住口吧,我看若是父親在世,倒是愛說這等酸臭的話。”


    深薇倒好像一蹶不振的模樣,時常一在飯桌上聽到了這名字,便忘了吃飯。我也想偷偷嘲笑她兩句,卻又不忍心。這女孩經此事後性子收斂些許,我也沒之前那般厭惡她了。我若是知道她後來一生都為情所困,大概就更加不忍笑她。


    秦青闕的孩兒乃是個雪白女孩兒,取個名字單字棠,秦棠,後又添個姬字叫著上口,後來也是個命途多舛的美人。


    殘月在之後剩下的近兩年再未過問花殿的事務,花殿有任何要秉明的,都是陸謙和李深薇代理。深薇十三四歲時,因為之前受了秦青闕這番打擊,氣性暫時消滅許多;而陸謙呢,時年弱冠,愈發能幹和順,一時間教內又開始爭論誰更適合做教主儲了。


    我喜歡陸謙這孩子,再加上我與他相識已有十餘年了,他的脾性我是最明白的。然而他對教主之位倒不像是那麽渴求,或者說,他對教主之位的渴求,全然比不上對教主的渴求。他熱愛殘月的心思雖然俗氣直白些,畢竟是一片真心。做教主對他來說又有多大意思,還不如讓給深薇,這少女對權力這般狂熱,不讓她當教主怕是要掀翻屋頂。


    殘月過了秦青闕那關之後,倒看開許多,知道許多事情強求也得不來,反而對教中事務不那麽殷切,轉交由李陸二人打理。陸謙愈加繁忙之後,我的起居日常時常隻有殘月照料。我這時候六十七歲,行將就木,生活許多不便,殘月來照料我,我卻總擔心她厭棄我身上衰朽氣味,也害怕她看到我身上不堪入目的傷疤和殘疾。又想到她是我在世上唯一的親生女兒,又不禁悲從中來。我這二十年,大概早已接受自己在女兒眼中隻是個外人了。


    我曾暗中思慮,是否該告訴殘月自己就是她的生父,若不在生前告訴,或者也可寫入遺書——無論如何,我還是想讓她知道,父親的餘生她也盡了孝心,為父的後半生並無什麽遺憾。我終日想著該如何對殘月提起這事,常常出神,越發像個老殘病人,連眼神也不活潑了。


    這並非我的錯覺,我的確身體一日不如一日,入春後,突然有一晚便溺失禁,夜半覺得鋪下潮濕惡臭,我也不敢喚醒隔壁累極熟睡的陸謙,強忍到天明,陸謙醒來看見時,我倆都不禁痛哭流涕。


    時日無多,我更盼著殘月多來陪陪我。我對陸謙提起此事,陸謙便轉告了殘月。她是個寬心的人兒,總是笑我還要長命百歲,莫要為身體一點退化憂心。平日裏辦公習武,隻是將我帶在身邊,讓我看著她,其餘不做什麽。


    我原本想她能停停手上活計,隻是陪我在薔薇園中等等今年花開,然而回頭一想,若真叫她停了一切事務隻是陪我,恐怕我去得更快,如今這樣讓我再多看看她平日是如何管理千百人,又修行自身的,再讓我看看我的女兒是如何活著的,或許更勝過我二人無言獨處,徒增分別之苦。


    薔薇園中今年的花枝也發得不錯,今春該是薔薇大年了。


    這日我與殘月在前廳走廊上賞花,恰逢日色宣明,暖風吹得我心意舒展,忽的想起什麽,問殘月道:“月娘,你還記得這走廊上的事麽?”


    殘月垂頭看看我,沉思片刻道:“那時您來告訴家父,落衡姑母過世的消息,便是在這道走廊上。”


    我點點頭。二十五年前,程芳在這宣告一樁噩耗,隨後官兵闖入家宅,我就與我的月娘分離整整十三年。如今我與我的月娘又一次在這走廊上,卻終於能雲淡風輕了。


    殘月在原地沉吟了許久,忽而推著我的車椅向後庭緩步走去。從前廳到後庭,還是照舊要過一條窄窄的甬道,便是當年積雪的甬道。殘月將我極慢地推過那裏,一邊道:“我父親當時,還抱著我從這裏飛躍過去。他當年如何英勇的人,我最早的功夫都是他親自教我的。他不但英勇,還耐著寂寞一人撫養我到七歲,撫養無知幼兒多少麻煩,我父親全是一人承受,叫我讀書認字,強身健體。……若沒有他要我從小自強,我如今不知在哪裏做什麽。”


    我無法應她,因為早就偷偷垂下頭淚流滿麵了。月娘啊,你可知你的父親並沒有你說的那樣好,你的父親,軟弱迂腐,又這樣多愁善感,你能出落成這樣的英雄女子,與我又有幾分幹係呢?


    殘月似乎也沉入深思,一言不發,隻是繼續極緩地推著我往前。再往前,乃是之前葬著程芳,卻被人掘了改種薔薇的地方。


    我不知殘月是有意還是恰好便停在了這裏,替我擦拭臉頰——我本也有迎風流淚的病症,她這般心不細的人,我盼她看不出我是真的哭泣。她一麵替我擦,我一麵啞聲問她:“月娘,若是你父親果真還活著呢?你可有想過……”


    殘月淡淡道:“我不是沒有想過。畢竟我從未見過父親的陵墓。”


    月娘,你可有想過你的芳叔才是不幸死去的人,而你的生父卻苟活下來呢?我問不出口。


    你可有想過你的芳叔曾經就葬在這裏,如今血肉腐化的地方已經是薔薇繁盛?


    殘月垂目低聲道:“但月娘也不再是孩童,家父若是真的不幸罹難,我也不會哭著要他回來,最多替他報仇雪恨。他若有魂靈能看見我,必也不想見我傷心流淚。”


    我情難自禁,淒聲哭起來。殘月立即彎下身問我為何,我泣不成聲。殘月便停在那,等我止了哭泣,替我再次擦去眼淚。我沉默片刻,張張嘴唇,道,等我死了,就葬在這裏吧。


    殘月現在也看得懂我的口型了。我手指指的正是此前程芳的墓穴。她點點頭,卻又笑道:“芳叔不多看幾年薔薇花了嗎?薔薇長勢這麽好,來年,後年,大後年它可要大放光彩呢。”那話我原本未加注意,沒想到她竟然意有所指,隻是點頭應道,今年該是薔薇花的大年啊。


    她伸手替我折下一簇薔薇,放在我懷中,笑道,是啊。我抬頭看她,從未見過她露出過如此輕鬆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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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幾日後用早膳時,殘月用完飯,忽然問身旁仆婦要了一把梳子。她令深薇轉過身來,將她發髻打散,當著我與陸謙的麵開始替她梳起頭來。深薇雖然莫名其妙,但也意外地溫順。這少女頭發既多又沉,梳起發髻來華美無比。殘月替她梳了一枚單刀高髻,襯著她娟秀額頭和纖長脖頸,顯得極其高雅。她將深薇原本的飾物一一簪上,最後從自己發髻上拔下一根銀質步搖,插在她高髻上。


    我這才認出,這竟是殘月七歲離家時隨身佩戴的飾物,那是落衡送給她的。


    她為深薇梳完頭,依然正身坐著,微笑看了看眼前的粥菜,轉頭又向仆婦求添了一碗米粥。


    她雖然未說什麽,桌上的人顯然是知道她的意思,深薇更是一時顧不得接著吃飯,當即跪地對殘月行了大禮。殘月叫她起來,說你是教主,還需給誰行禮呢。


    本在教眾眼中大約會是轟轟烈烈的教權交接,殘月不過在啜粥間隙就完成了。這一根銀步搖並不是這兩位女子交接罷了這麽簡單,步搖為信,就是立下規矩,今日教主之位傳給女子,來日也隻能傳給女子,代代都隻能是女子。


    今年可真是薔薇的大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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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教眾還在一夜換了新教主的震驚之中,殘月已經不知所蹤了。我清晨醒來,上前服侍我的是張陌生麵孔。我驚問陸謙去了哪裏,那新來的小廝答道,陸公子臨走前托付我來照顧先生的。


    殘月不辭而別當夜,陸謙也追隨而去。


    那日是四月初四,我又與我的女兒分別,這一別再也未重逢。我並不哭著求她回來,隻盼她將來也不委屈流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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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李隆基駕崩於甘露殿。不知他臨死終於看見我的女兒後,是否將他的心安下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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