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深薇做上教主,最先給自己聘買了用以服侍驅使的侍女九十人。雖說在那種鬻妻賣女的蕭條時候,九十名侍女花不了蝕月教太多銀錢,但終究是件享樂墮落的事情,更何況九十人實在是多得令人無可容忍。在武殘月掌教那段時間,教中的女子不過寥寥三十人,大多在廚房做些炊事,以供全教上下吃飽飯罷了。李深薇得權不過一月,先在這糊塗目件上花去一大筆錢。


    教中為此怨聲載道,深薇立將抱怨者的妻女捆了來,若是繼續抱怨,便殺掉妻女,若是肯低頭,便留妻女性命,但留在教中做灑掃活計,也充作侍女。教眾深知她性格惡劣,又忌憚她劍術妖異,既然畢竟隻是花錢買仆這等小事,自然也就不了了之。


    深薇需要女人,自有她自己的理由。她在蝕月教這些年,閨閣門口或者從無人把守,或有零星男人看守,她也知自己在教中聲望十分微茫,若是男人看守房門,即便自己武功高強,也實在無法安心。她自從十歲以來,每日入睡必然伴劍同眠,門窗皆懸鈴,略有風吹草動,她都會立即驚醒,坐起拔劍。她如今要把樓中上下四處的侍衛大半換成女子,女子不堪一擊,然而若是受到驚嚇,總能發出很大聲音,將她更早驚醒——若是男子,她總害怕與教眾串通起來,悄無聲息便潛入她房中。


    深薇性格凶暴,但她自己知道,自己心底裏其實極虛弱,麵對自己手下逾千的男子,即便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柔弱使女,她也想盡多招攬一些。若是開門見到是低眉順眼的女人,她便心中稍稍感覺安寧,仿佛自己處在桃源溫柔鄉。


    除此之外,這蝕月教裏的女人原本也實在太少了。她是熱愛裝扮的,又是妙齡少女,師父走後,教中沒有一個粗使的仆婦懂得誇獎她頭發梳得多好。她梳起頭發來是有多麽好看啊,十四歲豆蔻年華,她又出落得這樣勻稱嬌豔,眉眼足比得上滿園之媚,額頭和頜骨都生得好,一旦梳起頭,遠遠超過朝堂的公主,後宮的佳麗。“蝕月新教主,長安城的美人”,這也早能使她揚名萬裏,說來好笑,那會兒甚至有不少為深薇入教的。僅僅做這蝕月教的千人之上,她也足值得起百人扶起慢梳妝,萬花團簇朝上城了。


    深薇很早便明白自己美麗動人,這魔力也是她的砝碼。她既珍愛這天賜美貌,又害怕因此使自己不幸,但這心思她也並不與人說。她從不與人說的東西遠不止這一些,更長大些,她甚至覺得,自己的內外大概竟是完全矛盾的,她是在拿殘暴冷酷掩藏膽怯與順從,在拿光鮮亮麗掩藏醜惡枯萎。她總逃不開這樣挑剔自己。


    和這痛苦對抗的,唯有變得更加無堅不摧。她做了師父的弟子以來直到如今,都絕不敢鬆懈劍術,劍便是她的骨,是她的命,她絕不敢荒廢了自己的骨自己的命。若要以少女之身壓服眾人,第一是絕上的劍法,第二是她令人聞風喪膽的殘暴手段。她堅信人會怕她,這眾帶著月形刺青的人,不過是鼠是犬,殺掉那不聽話的,就能使餘下的聽從自己。


    殺掉那不聽話的,果真能殺雞儆猴嗎?她雖然狂躁惡毒,但不是笨人,隻是一旦開了這嚴懲苛待的先例以後,還能怎樣收回教眾的愛戴呢?


    更何況她明知道教裏並非多數人都讚同她以豆蔻女子的身份坐上這張交椅的,愛戴?那從來都不像是她能得到的。


    許多事情唯有她暫時不去計較,才能專心做教主該做的事情。誰來打擾她,她暫時隻能殺掉以除心頭紛擾。殺掉,這是不是最容易、最直白的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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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薇做上教主的消息不多時便傳到了花殿。那時候,花殿的新主人是駱小荷,兩年前剛生了一名女孩。照道理,新主上任,屬下自然要來麵見的。她來時,長途奔波兩個多月,趕在仲夏來見李教主。


    牛車在蝕月教的邊門停下,素布的遮陽篷裏先是低身擠出一名褐衣少婦,模樣倒是伶俐。她雙手伸進車篷裏,口中輕輕喚一聲“棠姬,出來”,半抱半牽著一個雪白的小人兒從那車上下來。


    一名高大男子即刻從一旁牆根的陰涼處快步走出,上前扶住駱小荷,急急道:“怎樣,一路上還好麽?”妻兒不愛馬乘,嫌太顛簸。然而來見教主,他一個男子又到底不得不騎馬,隻得直到城外才萬般無奈地與她倆分開,獨自租了馬匹前來。


    駱小荷嬌然笑道:“不過是從城外到城內,這點路你也放心不下。”摸出若幹銅子遞給那牛車夫,轉身又將懷中的女孩兒交給男子,“棠姬,讓你爹爹抱。”


    女孩兒兩歲了,生得雪白豐滿,一雙烏墨樣的瞳子似會人語。她也不過半個時辰未見父親,倒像恒久分別似的,迫不及待地撲進秦青闕懷裏。他看著女兒這般可愛模樣,一顆心都化了,將她緊緊摟在雙臂中,摩挲她小小頭顱。他垂眼看看妻子,兩人正是四目相對,妻子倒是羞怯地轉過眼去不再看他了。


    夫妻二人邁入邊門,立時湊上兩名蝕月武士盤問來意。秦青闕微微一笑道:“屬下乃是花殿的,聽聞教主新任,特來拜見。”


    他也幾乎兩年不曾見過深薇了,不知這女孩兒如今又長大多少?雖然他對殘月心懷愧疚,好在殘月他是見不到的,而深薇又向來對他乖順。深薇這孩子雖然不善言辭,可她當年對自己那點情意,他不至於一無所知——也正是為此,他才特意帶著棠姬來這:隻因他與小荷違背花殿規矩,生育了棠姬,以致她至今都遭花殿子弟指指點點。若是深薇顧念他,又喜歡這孩子,或許可以下令給這孩子一個身份,至少不再受人白眼。又或者……又或者小荷也可以受到赦免。


    他對此行還是懷抱了相當的希望的:他知道深薇曾經是多麽喜歡他的。


    更何況誰會不愛棠姬呢?世上不會再有比這個小人兒更白軟乖巧的了。


    不多時走來迎接一家三口的,卻不是深薇本人:一名衣著幹淨的侍女翩翩走來,輕聲要兩人去前殿拜見薇主。


    秦青闕隻是喉頭稍稍一膈,蝕月教怎麽倒像一間小小宮廷,如今都有了通傳的宮女了?他原本記得殘月在位時,蝕月教是絕不費這種細碎工夫的。


    不過,更教他疑惑的,是聽到這消息的深薇本人,竟沒有親自出來。


    侍女帶路將二人引入樓宇深處,越是向內,女子越多,四處做著灑掃護花的雜務,或是靜靜垂手而立。這院中他原記得男子之多,弄得滿園臭氣,此時倒是整潔之中有些甜膩了。


    這也好,他憶起深薇原本在他那裏恬靜順從的模樣,便覺得如今這情狀太像是她教得出來的;殘月與男人同生共死共同進退太久,性子也難馴,他求的正是像深薇這樣女兒家的性格。


    正想著,侍女輕聲細語道:“到了。”抬頭一見,即便到了殿前,裏麵還是深不可見,他張望片刻,忍不住問道:“深薇何時才得出來?”


    侍女垂首低低道:“薇主在內廳,二位不要讓薇主等太久了。”


    兩人剛要邁過門檻,又一侍女急急上前,稟報道:“還請不要讓幼兒驚擾了薇主,請兩位先將小姐托付給婢子,會麵之後,婢子仍在此等候便是。”


    駱小荷為難道:“棠姬與我們一起必然不會哭鬧的,她還小,有些怕生,還是不麻煩姑娘罷……”可那侍女不由分說便要去奪棠姬。駱小荷百般阻攔,秦青闕倒是放手讓那侍女帶走了女孩兒,轉頭安慰妻子道:“不過片刻功夫,不礙事。我們畢竟有求於人,還是順了他們的意思吧。”


    駱小荷悻悻然看那侍女將棠姬抱走,隻是一過轉角,就聽見孩子大哭起來。她心中雖然不忍,但夫君所言不錯,此行前來,畢竟是下見上,還是萬無忤逆了上麵的意思為妙。


    這還是駱小荷第一次來蝕月教。花殿本來清貧,她又十餘年未曾回到旱地大陸,更是從未涉足京師地界,蝕月教的講究已經足令她歎為觀止。她緊緊握著秦青闕的手,細步穿過幽幽前廳,隻覺得這些雕文鐫花的梨案、流蘇織錦的簾幕、細繡重彩的氈毯,無不似她對皇宮的幻想。她小心翼翼地走過這軟綿綿的波斯毯子,隻將秦青闕的手捏得更緊了。


    “來了?”


    隔著一道簾,少女的聲音從內廳響起。


    是深薇!深薇她,嗓音也變了,大約這兩年當真長大成人了。


    兩人繞進後廳時,駱小荷還忍不住握著秦青闕的手,甚至又握緊了一分——她看見新任的教主竟是名十四歲的少女,可眉眼雖還是年青閨秀,妝扮得卻那樣莊嚴秀麗,以至於從那稚嫩的雙眸中,也透出一分駭人的冷酷。


    深薇是真的長大了。


    她還未完全拔高,坐在一張高椅上,雙腳才剛剛些微碰著地麵,顯得她的莊嚴模樣也有些滑稽。她當然從來都是極其出挑的美人,但秦青闕還從未見過她有這樣的裝扮。這裝扮……未免有些過分成熟老氣了。他皺眉這樣想著,一時呆在那裏。


    深薇卻開口了:“下屬拜見教主,竟然連下跪也可以免了麽?秦青闕,我不知何時與你這樣親近了。”


    他一驚,匆忙掙脫妻子緊握的手,同時連連示意膽怯得呆了的妻子:“小荷,小荷,跪下。”說著低頭俯身,“屬下花殿秦青闕,拜見新任教主。”


    深薇哼笑一下,道:“你的規矩這般大,殿主在旁還未開口,怎麽輪到你先說話了。”


    駱小荷這才顫顫然拜見一番。


    深薇道:“起來說話吧。”


    秦青闕心裏此刻五味雜陳,若說容貌聲音,眼前這名少女確實是李深薇不錯,隻是她的舉手投足,她的一言一字,卻和當年判若兩人。他心中一沉,臉上卻做出微笑來:“一別兩年,深薇小妹竟不想已經出落成出名的美人了。”


    深薇還未回應,她身旁一位雙十模樣的侍女倒是開口了:“不得口出狂言!”


    駱小荷嚇得不敢抬頭看她,秦青闕也是吃了一驚。


    深薇對那侍女擺擺手示意無妨,“西婕不必如此。若是哥哥這樣說我,隻是他一番美意罷了。你去準備些小菜,我與哥哥敘敘舊。”


    西婕應聲退下。


    深薇抬眼看了看座下的二人,目光在駱小荷身上停留了片刻,輕笑道:“嫂子?”


    駱小荷柔順而恭敬地答應了一聲。


    深薇將身體緩緩靠在椅背,兩腳便騰空在那兒,她擺了擺雙腿,仿佛作兒童狀微笑道:“就憑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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