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武畫了七八個,就將圍繞在身邊的姑娘們驅散,要她們互相照著替對方畫。他空下一雙手來,伸長了上身,從麵前搬過一壇子酒來,咚一聲擺在秦棠姬麵前,說道:“我這裏可沒有任人欺負的道理,也不會讓著女人;那些吃女人的虧、為著偷女人戀心的男子都是壞心惡意,所以我也不這樣待你。你弄了我,我要你還的。你喝吧。”


    秦棠姬也不說話,挖開酒壇上的封泥,劈手從幾上拿過一隻漆碗,整個手掏進酒壇裏就撈了滿滿一碗,仰起頭喝得幹淨;她連氣也沒有喘一下,第二碗、第三碗就直著脖子倒了下去。喝了三碗,麵不紅心不跳地將碗扔給上官武,說道:“還你了!”站起身來要走。


    底下的姑娘們自是看得雙目發直,怎麽可能放過秦棠姬,鬥酒可不是這麽個鬥法。更何況這佳人頭一回喝酒,三碗就這樣下了肚,稍後一個人出去怕是連房門也找不到的。一時間女子們將秦棠姬袖子裙裾拖住,將她硬是押回座上、推到上官武懷裏,嘰嘰喳喳地喊著“還未開始呢”,不讓她走。


    上官武也端起碗來,對著秦棠姬點了點以示敬意,隨後撈起袖子向酒壇裏舀了一大碗,也喝個幹淨;若是按照鬥酒的規矩,秦棠姬方才是自罰三碗,這之後才算正式開始,上官武應該一碗盡後就過給秦棠姬。可他也沒有停,舉臂又是兩大碗喝下去,一壇酒眼看就少去半數。


    姑娘們麵麵相覷,噓道,這是真鬥上了呢,上官武總與她們混跡在一處,性子放浪無稽,從來沒見過他把什麽事情這樣當真的。他酒量一般,平日裏一小壺就夠他醉,三碗下去豈不是反了?又看看秦棠姬,這會兒了酒勁還沒上來,不知這新甕能裝多少黃湯。


    秦棠姬見他三碗下去,搶了幾上另一隻碗,照舊大口喝了滿滿一碗,抬眼看對方時,他也沒等她喝完,自己一隻手已經伸進壇裏去舀下一碗了。這樣的架勢,來來去去一壇酒當即見底,早有姑娘開了新的擺在一邊。


    這些還是未出門的小姐,知道怎麽鬥酒,卻沒見過江湖中人喝酒的模樣,更沒見過喝起酒來這樣凶猛的女子,她甚至還是頭一回開飲呢!見了這等場麵,連一旁幾個性子謹慎的姑娘都開始勸起來,要兩人慢些喝,否則一會兒上頭時身體難受,這酒喝得就沒意思了。


    秦棠姬哪裏管她們,一時間第二壇也刮到底了,她還目光炯炯,挺直了身子等上官武喝完手裏那碗。上官武這一碗喝了一半,就搖搖晃晃地將碗放到一邊,軟綿綿地喊了聲:“歇息會兒,不能這樣縱!”看他模樣,酒紅都漫上眼簾,早已醉了。身後幾個姑娘連忙將他扶住,他還向其中一人打出手去,將她頭上胭脂畫的紅花抹壞了。


    秦棠姬突然哈哈大笑起來,她此前一直一副怒相,這突如其來的笑聲嚇得她身後的女子也紛紛傾上前扶住她:“不妙了,這個也醉了!”


    秦棠姬嗔了一下,甩脫姑娘們的手,高聲道:“還沒呢!”撲上前去,一手捉住上官武的衣領,一手捉過幾上那碗還剩一半的酒,拉長了聲音叫道:“你不能欠我的!”


    她自己也分明有些醉了,一隻碗對在哪裏也不知道,半碗酒都灑在上官武衣領裏。上官武亦是半佯半真的醉,見了她這副樣子,欣然笑起來,伸手去擦她掉了妝的嘴唇,正好將從別人額頭上蹭來的胭脂補在上麵。


    旁人見了他倆這情勢,都低聲訕訕發笑。生在伎家,什麽風情沒有見過,隻有這石榴瑤草依偎生的畫麵尤其觸不可及,那石榴無人能犯、瑤草無人可摘,唯有相伴而生,誰看了這一幕都知道心裏該有敬意,不能打吵了此間的幽微愛情。女子們不過各自在心中唏噓嬌郎再難得,僅此而已。


    兩人果真歇息了片刻,隨後又開始你一碗我一碗地喝起來。這一回卻與一開始不同,此前秦棠姬初回飲酒,連滋味也沒嚐到,這一回卻覺到些酒的好處了,與上官武在一邊頗得其樂地鬥著;當真醉得有些昏時,兩個人就擠到一起去,秦棠姬那口歪腔歪調的長安話透著醉意落到上官武耳朵上,惹得他沒有什麽來由也格格傻笑。別看他清醒時是個油滑人兒,喝醉了竟然有十分嬌憨,秦棠姬塞給他一碗,他就喝下一碗去,再也管不得開頭說過“不讓欺負”的話了。


    兩人最終喝了近五壇,喝到第四壇上官武就不省人事,餘下的都是秦棠姬一個人捧著酒壇喝下的。喝到實在犯困,獨自磕磕碰碰地躲到廁間解了回手,到水邊抹了抹臉頰脖頸,又搖搖晃晃地回來,廳裏人已散了,銀燭半殘,上官武還悄悄睡在屏風上。


    秦棠姬蹲著左右打量了一番這醉眠的美人,如同牡丹含著夜露,真是哪裏都見不到的名畫。她拉起上官武的一雙手臂,將他攙扶著回到臥室,兩個人便貼著麵頰倒在床上沉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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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黃樓這一夜也不急著回宿處,知道弟弟有得可鬧,未必已經到家;唐襄便留她與朱玉藻在小舅的酒樓用膳。這一餐他們吃得尤其緩慢,隻因為不論是秦棠姬與蝕月教的淵源還是黃樓上官武的身世都有太多好講,等兩方各自解釋明白,就已經夜深露重。


    幾人原本的打算,是等飯後一道回黃樓的住處將上官武接出來,當夜就出發去蝕月教。至於秦棠姬,是敵是友還要看能否碰上麵。若是敵,還要請示薇主的意思;若是友,也一並帶回蝕月教的地盤去。這少女於李深薇的意義,一半接近於魚劫風的女兒魚玄機,即便她要和蝕月教作對,唐襄和朱玉藻兩位閣主在此也是不能做主的。


    出了酒樓,兩人跟在黃樓身後回到那戶瘦馬家。黃樓與弟弟本來同睡一間廂房,弟弟睡在外廂、她則睡在裏廂,開了門一眼就能看到弟弟是否在家。她令二人在門外稍候,一邊靜悄悄地推開門扉,才看了一眼,就突然又關起門來,回過頭對兩位閣主噓聲道:


    “今日走不了了!”她喚二人到門邊來,微微隙開一線,讓兩人看門內的情形。隻見這對小兒女靠得緊緊的,秦棠姬的臉埋在上官武脖彎裏,正睡得噴香。兩人就好似菟絲女蘿,連散落的頭發也纏在一起;睡臉都十分安靜,若是天上的童男童女也合衾而臥,大約就是這樣純情的模樣。


    黃樓輕輕將門關上,似是自言自語:“也不知他對這小女子說了什麽甜言蜜語,頭一晚就這樣親昵,我從沒見過。”


    朱玉藻輕聲笑道:“這是有宿緣的,你看他們剛才的樣子,趁你不在時拜過堂也未可知。”


    黃樓悄悄下了階梯,道:“小武自十歲起一直都處處留情,但從來不留宿他處,也不帶誰與自己過夜,他說‘也怕傷人的心’,因此對各道的女子都止於言語調笑而已。他要是真和這女孩兒睡在一處,一定盟誓過永不變心的。”


    朱玉藻道:“卻是個心思細密如針的,男女逢場作戲最怕的豈不就是這話,他小時就有這樣的念頭了?”


    黃樓微微笑道:“閣主有所不知,我這弟弟從小就因為美貌十分苦惱的,若是恪守禮教也太木訥無理不解風情;他寄住在宰相府中,身邊從來都是貴女如雲,每日每夜地來他這裏胡鬧。他自己不過是寄人籬下的無根之人,若衝撞了誰,連我也會遭殃,因此弟弟小小年紀就陪著她們在情場上蠻混。他變成今天這樣也是世道使然,到了十四五歲,也知道自己是個多情種子,因此早對我發過誓,說將來一定找到摯愛之人,把情意全部傾注在她一人身上,再不去禍害別家女子的。”


    朱玉藻咳咳笑了:“那麽這秦棠姬將來可要受萬眾嫉妒了,從此追兵更多,憑我們蝕月教都護不下來。”


    黃樓說既然如此,她自去找個別的姑娘合宿一晚,好讓上官武和秦棠姬在房裏自在些。三人在此告別,朱玉藻和唐襄打道回府,到明日再來叨擾。


    出了宅門,朱玉藻低頭瞧了瞧一直沉默寡言的唐襄,語帶笑意:“你倒傷起心來?”他的意思,唐襄大約對這少年也芳心暗許,見了他和秦棠姬黏在一處自然是不高興的。


    唐襄搖搖頭:“我白日就說過了,這世上有人生來就是主角,我在薇主身邊做了十年陪了,從未想過自己要成為她那樣的人,我心甘情願也樂得自在。秦棠姬既然注定要成為薇主那樣的人,她有自己的魚劫風也是應當的。”


    朱玉藻長歎一聲:“甜兒,你總說自己不欲成為薇主那樣的人,但你究竟是不是,你自己說的怎麽算得了數?你不見霜棠閣上上下下除了薇主都惟你是瞻麽,有人自是不爭卻盡獲其美,你可要小心這不期而來的妒忌啊。”


    唐襄自己又何嚐不知,她話語平靜如水:“所以我才想早點讓秦棠姬來接這個位置啊。”她說著,慢慢停下腳步來,站在原處屏住了呼吸。


    朱玉藻知道她這樣做,一定是發現身邊有異樣。抬頭看時,一個黑影極快地穿過夜空,不知落到何處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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