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那鬥篷裏鑽出來的女孩兒隻有三四歲大,紮兩朵小小髽鬏,身上丁丁璫璫掛著許多華貴裝飾,穿一襲金紅小氅,拖地的錦緞裙子。要說這些尊貴都不能打動上官武的話,那幼女抬起頭來,當即將他震在原地——


    她至多隻有四歲,卻長了這樣一張美麗絕倫的臉!那美貌並不完全因為五官的齊整精美,也不在於她舉動的雅致動人,而像是通身透出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美豔的壓力,如同泰山一般;這張臉一落在人的眼裏,就好似無形的鳥網兜住觀者,又像是浸滿燒酒的綢布,見麵便拚命往人的臉上蓋。四歲的女子怎麽能長出這樣的臉,這美貌無疑是恐怖的一種!


    他還未開口,那幼女看見他滿臉的震驚,已經退縮起來,抖抖索索去抓身後那人的手,要躲在他身後。那人沒有理會她的害怕,將她橫抱起來送到上官武懷中,說道:“紫閣退出了。”


    他完全懂了。杭州紫閣也是三十六靈這場遊戲中的上司之一,這名叫做鶯奴的女孩兒就是他們當年抽簽帶走的人。他們想必害怕這女子給他們帶來不幸,所以要中途退出。而三十六靈的賭約裏是簽了契的,誰也不能中退。李深薇既然同意他們中退,紫閣一定是暗中給了蝕月教什麽好處。然而中退後這名幼女為什麽要送回到他這個掌門手裏,而不能悄無聲息地殺死,反而要他以接受大閣主之位為回報、收養這個女孩兒呢?


    這女孩兒有什麽不同尋常之處麽?


    他看了看懷中瑟瑟發抖的孩童,伸出手去翻她的左耳背後。如果這確實是三十六靈門的弟子,那麽也是蝕月教的弟子,耳後應當留有月痕。他的手才伸出去,對方的聲音就幽幽傳來:“上官閣主不必看了,鶯奴沒有月痕。”


    “為什麽?”


    對方就輕歎了一聲:“在她身上留下一個刺青也好,十個刺青也好,三天就消失得無影無蹤;別說是一個刺青,就算砍掉她的頭,也不會留下傷疤。閣主好生看管她罷,勿讓他人知曉她的存在。”他最後一句話顯得尤其意味深長,說完後就徑直推門走出了房間。


    上官武驚駭地看看鶯奴,不能讓他人知道她的存在,不如說就是要她不存在。他將她放下,快步去關房間的門,回頭時那小丫頭已經哭著躲在火爐後麵。他的手本來已經按在劍上,此刻又不忍心朝她砍去。要金屋藏嬌究竟有多難?其實京中那麽多深閨少女,誰不是二門不出,或許這女孩可以一輩子活在他的羽翼下呢?


    更何況他已經不是小小的掌門,而是北方閣的大閣主了!


    他也許以為這心頭湧上的善意是自己的本性,實則不然——這幼女的奇異之處,美貌隻是其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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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官武做上大閣主的事,一夜就傳遍了北方閣。唐襄雖然沒能替他爭取到四閣主的位置,李深薇卻沒有將她的話當成耳旁風。隻是那三萬人的定額,卻成了他的一塊心病。長安城內天子腳下,他要怎樣才能悄無聲息地聚起三萬教徒,還要保證自己的身份不傳到義仲父的耳朵裏去呢?


    有時候,他倒覺得自己畏首畏尾的模樣和鶯奴沒什麽分別。這女孩兒自從來到北方閣,就一直被他束之高閣。看之前的裝扮,她在紫閣應該備受關愛,有錦衣玉食伺候。北方閣富庶雖然比不得紫閣,到底是蝕月教的地盤,而他又是大閣主;她過去歆享的東西,他還算拿得出來。每每飯後他背著眾人獨自到禁閣的最高層去,教眾都知道那裏關著個不為人知的主兒。禁閣是沒有樓梯的,能進去的人必然武功高強,其上又有九重銅鎖,鶯奴出不去,別人也進不來。他每天去看鶯奴三次,給她送去茶飯,收拾穢物,帶去替換的床帳內衣。一介閣主,本不必親身做這些仆婦的差事,但他又顧慮紫閣使者所說的那句“不能叫外人知曉”。那句話的意思無疑是要他除掉鶯奴,他不想讓別人知道他救了她。


    那幼女每到了他該來的時候,就趴在窗前,戳開窗紙呆呆地朝外麵看。他也知道鶯奴害怕寂寞,閑時就在她那裏多坐片刻。時間一長,這小丫頭令人恐懼的美貌就漸漸不再出現在他的噩夢中,而是變得非常親切溫柔了。他的年齡可以做鶯奴的長兄,故他待鶯奴也如兄如父。不知為何,與這女孩兒呆在一起,他便比平常更加慈祥耐心;正如頭一夜看到她的時候,本來已經想殺她,這殺心突然又煙消雲散。


    姐姐不在身邊,秦棠姬也不知在哪裏。他獨守著這凋敝北閣,竟然隻有和鶯奴相處的時候稍稍覺得鬆快。本是他該一劍殺掉的人,現在要和她相依為命,真是有幾分諷刺。


    他偶爾受不住鶯奴想要出門的要求,也會在深夜帶她偷偷到無人的練武場上跑動玩耍。她問起練武場上這些木頭的兵器都是作何用途,上官武就令她挑一把,自己在前示範給她看。這丫頭雖然隻有四五歲,身體卻很靈活,學起上官武的姿勢來有模有樣。他見鶯奴玩得開心,自己也快活,後來就常常帶她練武。白日裏送了膳食後,也拿出課本來教她念字讀書,過午便陪著這小丫頭睡上片刻,趁她還沒醒就獨自離開禁閣;如此過了近兩年。


    他這兩年裏竭盡所能,隻募集到一萬武士。平日裏還不能將這一萬人聚到一起,以防京中禁軍隨時來人視察。這一萬人也不是精兵,都是相信亂世中要健身強體才能自保,所以來蝕月教的練武場上學藝的普通人。好在他們所用的兵器都是木劍泥刀,官府縱使來看,一見這些繡花草包的拳腳,又見這些假模假樣的兵器,也不好說什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地放縱他在長安演這場滑稽戲。


    他在京中召集不起更多的武客,另一個原因就出在自己的義仲父身上。其時宰相王縉酷愛佛法,上行下效,京中大興佛教之風。城中百姓篤信佛法,紛紛將自己的男孩兒送去做僧侶,做了僧侶便不用參軍。寺廟雲集,占去沃土良田;僧徒橫行,寺廟藏汙納垢。刑法失修,政經腐敗,兵員不足。時間一長,京中遊蕩的到處是因吃齋念佛而麵黃肌瘦的民眾,年輕力壯的則留著戒疤、披著僧服。這種情況下,還想挑出願意練武殺生的人已經是難上加難。


    他煩惱時,對著鶯奴也愁眉苦臉。鶯奴到了七歲,更加伶俐懂事,不用說話也猜得到上官武的心思。她雖然從來沒有從他口中完整地聽過蝕月教是個什麽組織、他每日都在做些什麽、不能來陪她的時候都在哪裏,但也能猜到十中之九。她央求上官武明日正午帶她出去,說自己有辦法解除他的煩惱。


    上官武怎麽會信她的話,鶯奴不過區區七歲女,小兒無知,什麽都說得出來。招不到武客不要緊,若是讓人知道了她的存在,他對其後果也隱隱有不祥的預感。他至今仍記得第一次見這女孩兒時,被她的容貌幾乎灼傷了眼的事,這樣的女子不要說出現在大庭廣眾之下,隻是被蝕月教其他的閣主和弟子看到也會立即掀起風浪。


    鶯奴好像知道他的顧慮,說道:“請閣主替我準備一頂麵紗、一套天竺舞衣。”


    “你要做什麽?”


    鶯奴便脆聲道:“我要與閣主演一出戲。”


    他見鶯奴這樣堅定,像是真有辦法,無奈隻得回應她,置辦七歲女兒能穿的天竺舞衣要些時日,至少要三天以後才能帶她出門。鶯奴仍然不依不饒,兩人隻得約好,上官武從夷人街替鶯奴借一套來,明日正午準時戴著麵紗出門,就到朱雀大街上開演。


    鶯奴這不但自己要拋頭露麵,連上官武也要跟著出現在人前。她好像不懂那麽多,上官武亦不忍將官場上的那一套複雜淵源講給她聽,若是她這樣能高興,便也值得。他到了朱雀大街,問鶯奴究竟想演什麽,她回答道:


    “我來演釋迦牟尼,閣主就是來化成老鷹來考驗我的天帝。”


    “喔,你有這樣的決心?”


    鶯奴坐在他懷中,便隔著麵紗格格笑起來。兩人此時已經邁入朱雀大街,她忽然揚聲念道:“天王,您為何愁雲滿麵?”這聲音立即引來兩人周圍的行人,見是一名天竺舞女打扮的兒童在說話,不由得停下來看。


    上官武也揚聲道:“吾命將絕,天人五衰。見世間佛法落沒,恐怕再也沒有仁慈的大菩薩降世,我不知所歸何處,愁苦難已!”


    鶯奴道:“我聞人間有一薩波達王,廣修菩薩道法,持戒完滿,德行高遠,慈湣眾生,恩澤惠及有情,福德隆盛,不久之後就會成佛;天王若歸投於他,必能長養法身、斷諸疑慮!”這薩波達王便是釋迦牟尼的前身。


    上官武按照佛經所言,續道:“那麽我命屬下化作一隻鴿子,我則化作一頭老鷹,到薩波達王麵前試探他佛法修為;到了他跟前,我要做出凶狠撲食的模樣,看他對鴿子救也不救。”


    他們這樣一言一語,路人都覺得新奇有趣,紛紛跟在他們身後。聽到帝釋天變做雄鷹、帶著座下毗首羯磨化成的鴿子來到薩波達王的領地,這時鶯奴便從他懷中跳下去,奔跑到前方盤腿坐下,眾人便知道她要扮演薩波達王。


    這女孩兒穿著天竺舞衣,腳上係鈴,跑動起來像天界仙女。眾人雖然看不到她的麵貌,隻是看她舉手投足就已經入了迷。上官武繞著她走了三圈,好將圍觀的人擋在一定的距離外,一麵說道:“我饑腸轆轆,餓火焚身,大王腋下藏著的鴿子理應果我的腹,填我的口;大王若是自知,速速交出鴿子!”


    隨後的一言一答,在場的平民十之八九都能倒背如流。薩波達王慈悲濟世,要救鴿子;而救了鴿子卻要餓死老鷹,於是向國民要來一把秤,要從自己的身上割下等重的肉來喂鷹。圍觀的民眾爭相來看這一幕要如何表演,好事者甚至從家裏取來肉秤和短刀,從人群裏擠到鶯奴跟前,把兩樣東西放在她的手裏。四周的圍觀者裏甚至有僧侶,看到有人遞上刀子,也沒有動彈一下,而是照舊站在人群裏觀看。


    鶯奴睜開眼睛,手握秤杆,緩緩從地上站起。她朗聲說道:“佛法無邊,我湣念眾生,將以己身飼你。”說著展臂翩躚,繞場三圈,鈴鐺聲響徹街頭。她所到之處,民眾都忘乎所以,跟著她到處起舞。她回到上官武身邊,舉起短刀,又朗聲道:“我雖肉盡骨剔而不悔,隨者必眾!”一手將麵紗除下,那容貌出現在眾人麵前時,宛如一枚太陽直直落在朱雀大街,使全場為之嘩然。


    喧囂還未平息,鶯奴舉刀的手忽然落下,將自己手臂上的肉削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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