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樓在蝕月教的這三年多,和上官武比起來卻是極其輕鬆的。才一來就做了副閣主,不必像普通弟子一樣灑掃鍛煉;功課不過是坐在房裏讀書、到樓外盯著弟子們練武,看到有體態不正的,上前糾正;教內逢初一十五有宴,她隻要到宴會上端坐了即可,什麽也不必說,什麽也不必做。她若是犯什麽小糊塗,朱玉藻絕不罰她,唐襄則全不來理會,李深薇更是從不過問,就這樣度過三年。


    她豈能不知這也是冷遇的一種?但出了宰相府又離了弟弟,她漸漸也懂得江湖如官場的道理,鋒芒變得收斂許多。至於三年前教主為何突然派遣弟弟去了北方閣,但又並非放逐他,她也逐漸明白其中的原因。這三年來,雖然她作為副閣主該有的待遇應有盡有,但有一件事教主從來沒有點過頭——但凡她提出要去北方閣探望弟弟,或是到上官武的手下做副閣主,隻要是與上官武沾邊的請求,從未被準許過。碰過一次兩次釘子她仍不悔改,十次二十次地碰灰以後,才算明白,教主是再也不想讓他們姐弟見麵了。


    明白這件事之後,她才恍然大悟,三年來弟弟為何總是疏於書信。像他那樣聰明的人,不回信怎麽可能是因為北方的教務繁重,不回信是因為他知道教主不喜歡他回信!北方閣大閣主的職位一到他的身上,他就已經完全懂了教主的意思。


    她有時為上官武的敏銳感到恐怖,但終究相信那是自己的弟弟,到最後定有主意,能將她從這個新的牢籠裏解救出來。當初決定留下那枚月痕時,憑的是一口初出茅廬的豪氣,總以為教主說不肯讓她做後繼隻是一時壓她的氣焰。三年過去,李深薇對此仍然絕不鬆口,她等弟弟等得都有些等不及了。


    二十歲了,已經在人堆裏摸爬滾打三年,再也不是當年可以仗著弟弟撒謊替考就能到處去野的小丫頭,也不是拎一壺酒、披一塊頭巾就能在胡人街上撒歡的貓貓狗狗。有時她也會沒好氣地想,若這算是做人的代價,還不如做了貓狗。


    弟弟寫信來告訴她義仲父被貶為刺史的消息時,她正坐在閣主館後栽花。栽的是牡丹花,姚黃牡丹。唐襄拿著信來尋她,她接過,沒急著拆開,隻問了一句:“三年來的信你都截下來看過?”


    唐襄麵無表情地點點頭,隨後道:“上官武說王縉被貶。”


    她知道這封信之後姐弟二人必有表態,也就不再遮掩自己截取信件的事情。黃樓放下花鏟,撈起一旁的酒壇喝上一口,一邊盯著唐襄,一邊將手裏的信拆開,來回看了三四遍。弟弟的措辭冷酷無比,唐襄的臉也冷酷無比。


    她有些無奈地看看二閣主:“二閣主是期待我說什麽呢?”


    “薇主就算曾經對你有猜忌,現在也不必再猜忌。如果這消息傳到她耳中後,她仍然無動於衷,你可知道是為什麽?”


    黃樓有些疑惑地看著唐襄:“唐閣主為何要突然提點我呢,黃樓以為閣主始終將我當成傻瓜,想一輩子瞞著我的。”


    唐襄的麵色就有些不好看:“把你帶回蝕月教的是我,我自然是想你在此有些作為。但你須知水滿則溢的道理,氣勢淩人,別人對你自然有戒心。你年紀比我小,我應當稱你一聲妹妹,從來不想害你。我有幾句話,想問你願不願意聽。”


    黃樓從小凳上站起,立正在唐襄麵前:“自當洗耳恭聽。”她身材健壯高挑,肩膀寬闊,比嬌小的唐襄高出一個頭多。


    唐襄沉著氣,慢慢說道:“你既然來自宰相府,心裏對君臣之道總有數吧。你要在蝕月教混出眉目,為什麽非要做頂頭的教主?那座位上早就留了秦棠姬的名字!你要取而代之,就是造反。秦棠姬身懷絕技,性情殘暴,薇主把位置預留給她是有道理的,不論是你還是薇主,將來都不會是秦棠姬的對手,要與她相爭,蝕月教注定血流成河,所以薇主寧可相讓。教主儲位已定,你還想在蝕月教做出頭鳥,隻能像我一樣做座下臣,以後貼心防著秦棠姬在位上胡來而已。她是觀音奴,隻能活到三十二歲,你就連這麽幾年也等不下去?”


    黃樓第一次聽唐襄說這許多肺腑之言,這些話雖然她自己模模糊糊都琢磨出來過,但頭一回從唐襄口中有條不紊地說出來,心中還是十分震動。


    她顫抖著壓住聲音:“不錯,唐閣主,你是這蝕月教的女宰相,九歲就懂君臣之道。但你就把我當成胡蠻之人,在我們胡蠻之地,隻要大君不君,明臣就有責任為民殺之!向來都是賢者為君,不是誰一個人說了能算!”


    唐襄露出一個深不可測的苦笑:“你要殺了秦棠姬嗎?”


    黃樓隻是一言不發地盯著她看。


    唐襄的臉貼上去:“你殺得了?你敢殺她麽,你知道你的弟弟說過什麽話嗎?他說隻要秦棠姬死了,他就去死!”


    黃樓忽然麵如死灰,片刻之後,咬著牙說道:“他敢……”


    “你以為他還是你弟弟嗎?!他要做教主的夫君,你既然要跟他做姐弟,就永遠做不了夫妻,怎麽樣,你不如好好斟酌!”


    唐襄這一連串話說出來,黃樓已經痛苦不能自已,從來到蝕月教第一夜比試身手,到這三年裏的音訊漸無,弟弟的一舉一動全都印證著唐襄所說的每一句話。怎麽會變成這樣,難道真的是因為弟弟從生父那裏得了一身為官者的陰毒油滑,而自己從生父那裏隻得到武莽夫的粗蠢脾性嗎?命運怎麽能這樣對待他們姐弟?!


    有一刻,她連眼淚都快要流出來,可最終隻是沉默地在唐襄麵前站了許久,最後蹲下去將花鏟和酒壇抓起,冷冰冰地說道:“謝閣主賜教。”


    唐襄留在原地,隻覺得剛才那一番話終於毫無保留地說出口來,現在渾身不能動彈。她目光滑向黃樓新種下的牡丹花,有數莖已經含苞欲放。然而此時不是九月,不是種牡丹的好時節,若是非要在此時種,就要準備著它早早凋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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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還能怎麽辦?唐襄說得再有理,她不想為此屈居人下。既然如此,她無論如何也要開始為自己的大計做些安排。以往都是弟弟替她打點,現在弟弟也不在身邊。可是她又要怎麽做呢?秦棠姬已經在江湖上銷聲匿跡三年多,她若是真的到蝕月教外去搜尋,也是大海撈針。更何況正如唐襄所說,她的功夫與如今的秦棠姬相比,還能抗衡麽?


    而這難題最可恨的地方正在於此,她要抗衡的究竟是誰,是秦棠姬麽?讓她做不上教主的,難道是秦棠姬麽?


    她應當恨秦棠姬嗎?


    隻要稍稍思考,她也知道自己與秦棠姬其實無冤無仇,有再多不忿也報複不到秦棠姬的頭上。萬一中的萬一,她殺了秦棠姬,隻是害得弟弟一生恨她而已。但反過來就不同,如果她奪了秦棠姬的囊中物,秦棠姬就有理由來殺她。


    三年前,唐襄對她說過蝕月教就是這樣一個盤根錯節的地方,她也說過自己隻是來去自由一小鳥,但此時困在這裏的又是誰呢?不管是自己那顆好勝心,還是李深薇與唐襄對她的軟禁,都已經把她牢牢控在這裏了。


    她踉蹌回到閣主館,朱玉藻坐在廳前讀書。見她麵帶慍色,已猜到一半緣由。他這年也四十八歲了,雖然功夫還未磨損,畢竟上了年紀,知道自己再過十年就不能再這樣廝殺。他性子溫和,本與唐襄相似,隻想做個蝕月教的輔臣;薇主將黃樓托付給他以後,他也小心行事,從沒讓黃樓鬧出什麽大亂子。黃樓但有什麽缺的要的,他總肯給。但一想到這丫頭沒來蝕月教之前自由自在、紅衣高歌,來了之後卻像籠中雀一般,總是有些可惜。黃樓的困擾他自然知道,既然是自己的手下,偶爾也聚在館中說些知根知底的話兒;更何況她沒有什麽戒備,見朱玉藻好說話,就把心裏的苦惱盡情傾倒。


    時間一久,他對待黃樓有些類父女之情,看到小女不悅,自然也對壓迫她的人有些怨氣。唐襄小的時候他就已經坐上大閣主的位置,即便唐襄立刻占去第二張座椅,他也一直將唐襄當成小孩兒看待。然而從小孩兒長到如今二十三歲妙齡隻是彈指一揮間,唐襄早就不是孩子,且從來就不是孩子,他不該在唐襄身上寄托憐愛。他喜歡的是黃樓這樣性格直爽簡單的赤子,故而也早就對她的弟弟有幾分看不慣。


    他向來知道薇主差遣上官武到北方去是為了分開他們姐弟,隻是怕傷黃樓的心,所以不肯勸她。那天在議室,他將姐弟二人配合截殺觀音奴的事情一說出口,就已經看到薇主的臉色有些神秘莫測。這樣心有靈犀的合作會壞了她的儲位大計,會擾了秦棠姬坐上教主位的通暢大路。所以她執意將上官武送走,但這小廝正如唐襄所說,生了一臉的富貴官相,是個極有手段心思的,將他和黃樓分開久了,會不會回頭反咬一口還是問題。


    自從唐襄手下的人達到三萬,霜棠閣的勢力就徹底倒向了她;他身為大閣主,自然也想有些話語權,但眼看自己也已近半百,為了自己,他無欲無求,隻想讓黃樓能好過一些。


    他見黃樓即將拖著步子回房,緩緩叫住她:“黃樓子,你來。”


    黃樓立在原處。


    “你不是想做教主嗎?某可以提點你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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