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派了李晟來,也就應了黃樓先前的猜測,崔寧是不會再回到劍南道來做他的西川節度使了。李晟其人祖父至他三代都是猛將,他自己十八歲從軍,驍勇善戰,擅長以少勝多,人賜外號“萬人敵”。大曆年入神策軍,多有神功;而這神策軍當年也在吐蕃犯京時打退過大敵,這一次又遇吐蕃,祭出這支神兵頗有威懾力。


    他一來,見城外已經聚集這麽多人,吃了一驚。他自己帶來的禁軍也隻有五千人,而這城外竟然有數萬人。還沒等他停下馬來,黃樓已經與朱玉藻循至他馬前,作了個揖,說明了自己兩萬餘弟子的來意。


    李晟見來者都是漢人,當然也沒防備,隻是多看了黃樓兩眼。她取出身上三塊校尉令牌給李晟過了目,倒聽他笑起來:“節度使這樣創新,教你帶兵?”


    朱玉藻便說道:“將軍莫小看了這嬌娘,她練武十餘年,師從謝鳳大將軍。”


    李晟的麵上閃過一絲驚訝,旋即轉過頭來對黃樓說:“也好!我不在乎你是男是女,但你需聽我的指揮,你手下的人也要聽我指揮。有你這三萬人,再加上城內六萬人,我們應當無往不利了。”


    黃樓大喜,隨即上馬,帶一眾人等安置,即送李大將軍入城。李晟既來,城內也就有了頭領,終於可以痛快打仗了。


    神策軍對付吐蕃本就有經驗在先,蜀中又是個易守難攻的地形,再加上李晟極擅以少勝多之術,他所說的無往不利確實沒錯。入蜀當夜,李晟即派十人潛行至敵軍軍後,一把火燒了庫營。


    這招他已經用慣,屢試不爽。隻要對方還不知道他李晟來了,他就一定能得逞。庫營被燒,蕃蠻的兵草都在其中付之一炬,軍心大亂。李晟禁軍與黃樓所帶弓箭手早早候在林中,敵軍一出來奔走,即刻殺入,奪敵百餘首級、殺千人。


    黃樓第一次殺人就是兩年多前在這劍南道的山上,那時還是區區山寇。那時比不得此時這樣橫衝直撞,隻能躲在樹裏小心射殺。現在不同,眼看著對方人頭活生生地被切下來,戰畢都扔在地上。破進敵營,見數十漢人女孩子,在帳篷裏淪為軍妓,及黃樓一行人來救,都不敢相信自己被救,泣不成聲。


    她雖然從小向往沙場,親眼看到這樣的景象,隻覺得淒慘。想到平民百姓什麽也沒做錯,卻要承受這樣的無妄之災,更覺得這“戰”字隻是無限慘痛。安史之亂以後,朝廷調用大量遣邊的戍軍用於平亂,吐蕃即趁唐朝軍力空虛,入侵西北國疆。那時被俘虜充奴的漢人平民乃至十餘萬人,奸妻食子,慘不忍睹。黃樓自己沒有親曆過戰亂,反而平添一些初生牛犢不怕虎的鬥氣,但小的時候每在母親麵前提起自己將來“要去打仗”一事,母親都會掩麵哭泣,她直到很久以後才知道母親當年究竟是怎樣懷上了她,而那時母親已經快要病死了。


    她這才知道自己為什麽沒有父親,才知道母親為何不肯讓她學著男孩習武逞強。怕的都是她長了一副女人的身體,到了真正的修羅場上,男人們會讓她生不如死。她從那時就開始有些回避自己女子的身份,什麽都學得像個男孩,但一年前她已經知道這不過是掩耳盜鈴了。


    隻要她是女人,她便不同,就獨獨要受天大的罪過。母親如此,她若淪落到戰敗,她也一樣。不要說隻是個隨便哪裏的教主閣主,一旦被俘,就連公主王女、後妃國婦也一樣淩辱,從七八歲的平民女孩到華發滿頭的皇姑皇嫂,無一個幸免。蘿瑟怎麽可能不害怕,她死前要黃樓發誓永遠都不靠近軍營,如果戰亂又起,寧願一尺白綾吊死自己,不要讓自己落到了敵軍手中。


    黃樓那時候隻把母親的話當成危言聳聽,親眼看到沙場上是多麽血腥才稍微領悟。幸乎不幸乎她不知道母親蘿瑟十六歲那年是怎樣流著眼淚度過,隻要她能聽任何人說上一句,她必心碎。


    她此時馳騁疆場奮勇殺敵,為的也不僅是自己的尊嚴,為的是蜀地那麽多女子的尊嚴。


    她本來就與朱閣主無話不談,這些事情她也都對朱玉藻說了。朱玉藻聽罷沉默良久,問她是否有退縮之意,她搖搖頭,隻說如果連我這樣的悍婦也不挺身而出,難道要唐襄那樣柔弱的女子出來抗敵嗎?朱閣主有沒有想過何時連江南道也有陷落的一天,到那時誰來保護唐襄呢?


    朱玉藻便說她想得太遠了,她點點頭道,可我忍不住要去想,我也難得知道自己與她有相同之處。


    對方麵上似有傷懷,說道,人人都說你已經變了,隻有我一直知道你從來都是純真赤子啊,黃樓子。甜兒這兩年也不容易,難得你們二人互相諒解,這便是你的好。正是因為你這種慈愛,才有人願意追隨你,你必能做出一番大事。


    黃樓聽著,隻是苦笑了一下,說道,我何嚐沒有做過至今想起來又可笑又悔恨的事呢,我做過許多了,朱大閣主不必將我看成小孩子。


    朱玉藻臉上的表情短暫地僵硬了片刻,同一句話唐襄也對他說過。他緩了緩,抬頭說道:“若不是因為慈愛,怎麽會因做錯事而悔恨呢。”


    她知道在大閣主眼中自己永遠是好的,永遠是純真之人,不禁為此流下淚來。她多希望眼前這個人是自己的父親!朱玉藻見她哭了,知道她這兩年受了許多委屈,畢竟是這樣年輕的女子,世上有幾個女子這個年紀在打仗?若要說起來,殘月教主倒是二十幾歲就穿過鐵甲,但她們二人的誌向截然相反,一個是造反,一個是報國;蝕月教也不過二十多年的曆史,竟然會有這樣天翻地覆的變化。


    他替這孩子擦擦眼淚,帳外李晟的聲音由遠及近,黃樓也馬上止了啜泣,走到帳外去迎李晟。


    李晟帶神策軍安排伏擊,照樣讓黃樓從敵後安排弓箭手,朱玉藻在前方突騎槍矛逼敵出動。蝕月教的弟子不善騎馬,負責赤足摸到敵軍軍營裏割喉近戰,由上官武帶隊。這一隊出動便是三千多人,層層包圍,這一座山上五千蠻兵誰都逃脫不了;這座山殺完了,撤掉上官武腳力一般的近戰組,還可以立即去追其餘山頭望風而逃的蠻兵。


    上官武做得更絕,他並未想一戰即退,早就另外暗自安排了一千人悄悄等待在另一座山下,待這座山頭上的軍力撤下來,他立即與這一隊人會合,緊接著開始下一戰。上官武殺起人來比黃樓更加爽快,誰能信五年前這對姐弟看見鮮血死屍還會心驚肉跳呢!


    神策軍不愧是神策軍,這兩座山頭摸過來,就是一萬敵軍灰飛煙滅。李晟命一千五百蝕月弟子留下剝屍,也就是將敵兵留下的一切財產全部帶回己方軍營;另傳信從軍營再撥一萬五千人來窮追餘寇、三千蝕月弟子繼續跟著朱玉藻和上官武近戰殺敵。


    近戰和衝鋒乃是最容易犧牲的打法,李晟派他們前去,是為了保留官軍實力,這無可厚非。上官武和朱玉藻也沒有一句怨言,帶著人趁著天黑就向更遠處伏擊過去了。黃樓這支弓箭隊裏能夜行的人隻有三百多,且不是久戰之兵,吃不消長途跋涉。為了次日可以繼續殺敵,隻能讓這批人休息。


    弟弟跟隨自己打過四五場夜戰,黃樓對上官武的身手很有把握,三千人也遠比當時他獨自帶兵時的數量要多,不必她掛心。


    她隨李晟回到本營,隨便吃了些東西充饑,就與弟子們在營中點數今日收獲的兵器,共有砍刀兩百,長槍五百,弓兩百、箭三千。她粗粗分配了一番,十分滿意地去睡了,身上血汙浸透鎧甲,她也沒管,脫了頭盔就臥在草上。


    這個勢頭下去,蜀軍必勝,她夢中聽見來去腳步聲都像是報捷。她已經很久都沒有睡得這樣沉,哪怕這是在一堆幹草裏,還有老鼠從她身上爬過;她已經兩年多沒有做過美夢。


    醒的時候,營帳裏亮著燭火,照在她眼皮上,她還誤以為已經日上三竿,翻身起來見帳外仍然漆黑一片。自己是為什麽突然從好夢中驚醒呢?


    她方疑惑,營帳的簾被人拉開,是李晟大將軍。他見她醒著,也吃了一驚,隨後麵色沉重地招了招手,讓她出來。


    她輕輕站起,移步到帳外,看見上官武騎著馬立在夜色中,整件衣裳都被血染得漆黑。


    他騎著的是朱閣主的馬。


    黃樓那作為女子的直覺已經轟然擊中了她,借著月色與弟弟四目相接的一刻,她就明白發生了什麽,放聲大哭起來。睡在營帳裏的蝕月弟子聽到副閣主的號哭,甚至不敢走出帳去。上官武將朱玉藻的愛馬牽到她身邊,把韁繩送到她的手裏,就沉默地離開了。


    她站在原地痛哭許久,直到天際出現第一絲光亮,她轉身回到帳中將鐵盔和弓箭帶上,掀開帳幕大步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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