洺水雖封,要渡河的畢竟是數萬大軍,經這萬軍踐踏,河麵哪有不碎裂的。最後的近萬人幾乎是半遊半爬地到達彼岸,其中被冰下的暗流卷走的也就卷走了,連一點蹤跡都沒留下。


    這數萬人渡河,就意味著留在本營的人也至少要跟上大半,最最至少需要送去足量的軍備,讓前鋒支撐到州外的糧草軍得令、調頭送物至對岸去為止。


    李晟的信使一到本營,各部就匆忙準備啟程,隻有唐襄和餘下的蝕月弟子踟躕不前。唐襄並不是怕前途艱險,而是這才來北方一月,因為蝕月教徒不在軍隊的編製內,這一半人連像樣的兵器都沒有,甚至有人連禦寒的棉衣都拿不到。


    縱是如此,因為軍中將領催促,他們也怕和黃樓上官武失去聯係,不得不強行出動。不少人寧願脫下自己的衣裳棉靴,也不讓唐襄受凍。唐襄乘著手下一名副閣的馬,披著三件棉袍,隻覺得十分慚愧,數次要將衣服還給屬下,都被推了回去。


    及渡河,出現在眾人麵前的隻是一條已經被踩得破碎不堪的冰麵。前麵已走過數萬人,幾百丈的河岸都已經不成樣,如果剩下的這萬人要渡河,隻能像螞蟻一般結成長隊,慢慢地繞過裂隙到達對岸。


    這就意味著這一萬人光是追上前鋒,可能就要一天一夜,而他們蝕月教的弟子必然又是跟在最後的。整整一天一夜,什麽吃的都不會有,連烤火避風都不可能。


    唐襄那時候已傷心得無話可說,還是弟子們湊上來安慰她。他們都知道唐襄心疼人,這點小苦楚也不肯讓弟子們受的。


    她和武殘月不是一個時代的人,等遇到李深薇的時候,蝕月教叛黨的名號已經不怎麽聽人說了;但她來到河北,才頭一次知道就算他們不是叛黨,隻是作為義軍,待遇與官軍也不可同日而語,這還是甘願送命的買賣!所以薇主才一直不去攪這樣的渾水,這樣的局一旦進了,受苦的總是她們自己的部下。


    他們在河岸邊坐下來,直等到天色盡黑才渡過三分之一的人頭。因這河邊實在寒冷,雖然沒有吃喝,弟子們還是不得不跑動著暖和身子,一個個又冷又餓。


    到了三更時分,饑寒之下再加上困頓,一群人終於開始渡河,可這漆黑的夜裏到底要怎麽看清腳下的路?唐襄騎著馬,前麵是副閣牽著韁繩,後麵是五千弟子。眾人走在冰上,幾乎連大氣都不敢出,這底下的冰已經裂了多少沒有人知道。


    她的心弦始終繃著,直到那冰碎的聲音從身後響起,她快要無力去看。十餘名弟子朝著忽然裂開的冰縫直通通落進洺水,甚至來不及發出幾聲驚叫。


    隊伍當然還是走完了,清晨的時候才知道一共丟了百餘弟子,但有多少是落了水,多少逃走了,就不得而知。唐襄那時情緒激動,但她激動起來也不過隻是漲紅了臉。


    等追上黃樓的隊伍,點數一回人頭又少了五十個,另有弟子則走壞了腳,鞋底都粘在河上掉了,一路赤足過來,整個腳上全是血冰和水泡。


    她隻能沉默地看看自己的弟子,安排他們盡快去領飯食充饑,自己一刻不停地去尋黃樓和上官武了。她在軍營裏繞來繞去,將眾人投在自己身上的疑惑視線都視為無物,直到眼熟她的軍人給她指路,說黃樓和上官武在北營訓兵。


    她身後悄悄地跟了十幾名後來的弟子和副閣,個個都餓著肚子也要跟來。唐襄知道自己身後跟著人,但無心去驅趕他們,隻是悶著頭一路闖進北營,裏麵練兵的吼聲已經清楚可聞。


    她疾步走去,隻看到黃樓和上官武抱著臂站在前麵,底下的全是蝕月教的弟子,正拿著長矛和長刀練陣,衣衫單薄。


    唐襄不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會開口責罵的人,雖然看到弟子們穿著如此單薄,黃樓和上官武就這樣無動於衷地站在前麵,畢竟還是忍住了。可她忍得住,身後的那十幾人卻忍不住,跟在唐襄身後就開始吵鬧著要回湖州。


    一聽見同僚們在前麵起哄,底下練武的弟子也開始亂了,一時沒了紀律。


    黃樓喊了三回沒有人聽見,隻能不動聲色地取下背上大弓,搭起箭對著唐襄身後一名弟子就拉開了弦。唐襄見勢便大喊住手,無奈不論是憤怒的弟子還是起了殺心的黃樓都不肯放鬆,上官武也不為所動,隻是冷眼旁觀。


    她喊到第三聲住手的時候,黃樓的箭已經發了出去;那名弟子應聲倒地,她還不停,第二支箭已經懸在弦上,緊接著射殺一名副閣,人群這才死水般安靜下來。


    唐襄明白軍紀森嚴,是自己先帶著弟子過來擾亂了秩序,因此心中就算有諸多氣憤傷心,不能說出口。她展開小小的雙臂將弟子們向後推了推,如同一隻纖細的母雀。


    她等了好久才等到心情稍微平靜,轉過頭來對著黃樓說道:“黃樓,我不是帶人來鬧的,隻是這作戰也得有基本的物資。上官閣主據說已經與李都將打過招呼,要好好對待我們這批義軍,但我總之是沒有看到誠意!你看在我還是你的上司,早日將我們這批弟子禦寒的棉衣要來,否則我即日領隊回去。”


    黃樓笑道:“我是神仙大羅麽,要我從哪裏給你變出五千副棉襖厚靴?已經說了這是打仗,不打過去,給我們織棉衣的平民要麽餓死,要麽就是在田悅城裏給他們織棉衣。來了軍隊,我的職位就比你更高,唐閣主還是留在帳中不要出來,一切聽都將和我的安排!”


    唐襄還沒來得及開口,她身後已經有人大喊起來:“黃樓副閣,你不要以為將我們這些賤民的命賣給官府,你就能一飛衝天,你隻是一個女人!”


    黃樓聽完這句話,什麽也沒有說,將弓箭舉起來,一鬆手就將那人射穿在地上。


    她接連射殺三人,終於激起眾怒,連唐襄都攔不住身後的弟子,有好幾人直接衝上前來,舉著練兵場旁堆著的木棍就要開打。這十幾人對付黃樓和上官武豈不是杯水車薪,黃樓一次能發三箭,隻是站著一動不動就打退了大多數,上官武幾乎不需要出手。


    黃樓也意識到不能損害自己隊伍,隻是打傷他們,人若是還要衝上來,她無法可辦,隻能將箭轉而對準了唐襄的額頭:“你們都適可而止!”


    場上現在已是千鈞一發的情勢,眾人的激憤並沒有消去,但此刻誰也不敢爆發出來,一絲風吹草動都可能催動慘劇。


    上官武走上前將姐姐持弓的手慢慢壓下,一邊露出的眼神卻像萬丈寒冰:“給朝廷賣命,不錯,莫非你們還有別的東西可以賣?當初賣給李深薇的難道不是一條命嗎?決心紋下月痕的時候隻想到吃一口飽飯,沒想過這月痕是一張賣身契嗎?那時敢賣命,此時卻不敢,在底下叫喊著要穿棉衣,就連最普通的男人也不如、連那城裏替叛軍做肉盾的平民都不如!”


    他接著說道:“眾位應知道審時度勢,難道現在還是江南的土寇野狗嗎?若是還有點頭腦,早該知道風吹在哪裏,早該把這軍甲穿上!現在教內急缺幫著唐閣主管理教務的人手,誰若是跟著黃樓副閣建功,難道還少得了這點好處嗎?”


    底下的態勢微妙地變化起來。黃樓能不能給他們功名,倒是另說;但跟著上官武必然有好處,因為蝕月教這唐襄黃樓秦棠姬三足鼎立之勢下,隻有上官武巋然不動。


    但剛才衝上來的教徒仍然咬牙切齒:“上官閣主怕不是自己身上穿著金縷衣,所以看不見我們的命到底有多低賤!你可見過那腳皮都凍在河上的弟子,我怕你一路騎著高頭大馬過來,都不肯低頭去看!”


    黃樓冷哼一聲,接過話來:“你知道我的弟弟穿著金縷衣,你有沒有看見他打頭陣?!”


    又有人高叫起來:“都是謊話,上官閣主敢不敢說自己如今站在這裏,不是靠著女人?!不是靠著唐閣主、不是靠著黃樓副閣,不是靠著秦棠姬!!!”


    這話總算將全場的怒火點了起來,方才都暫時被黃樓壓製住的教徒們重新騰起,一麵由兩三人將唐襄護到身後,一麵向著黃樓和上官武這邊猛衝過來。這對姐弟眼中也沒有留下一絲慈心,黃樓的箭已經搭了起來,上官武的長劍也提到了手裏;唐襄就是再怎麽喊停,局勢也已經不可逆轉,上官武的風頭實在是太過了!


    隻是短短一瞬,她麵前就已經血肉橫飛,這些都是蝕月教自己的弟子啊!


    她心中如何不掙紮,有好幾次隻想閉上眼睛不去看。但那練兵場上還有數千的弟子,這對姐弟不知道可以殺掉多少人;現在局麵已經不是他們想殺人,而是在自保了,上來的每一個他們都會殺。


    唐襄百般痛號,沒有人聽她的,她終於在柔腸寸斷中舉起那支銀步搖——


    舉起這支步搖,其餘不敢行動的弟子也都知道了唐襄的意思,她要殺掉上官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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