鶯奴湊過去看時,正是一眼漆黑深潭,潭周雜亂生著些怪草,老萍散亂,然而並不穢臭,也無蛤蟆產卵的痕跡,可見潭水深且時新。伸手去觸時,這潭水比溪水還要寒冷幾分,一想到這潭水與東海相接,人還未親眼目睹其真容便已有深不可測的嚇人氣勢。


    兩名少女頂著烈日在潭邊找塊草地坐了下來。魚玄機看著潭麵,忽然發愁道:“恐怕這潭水比我想得還要深,光憑一口氣也潛不到水底呢。”說著探了探衣袖,取出幾段絲線來。這幾段絲線模樣平平,魚玄機卻很是寶貝,向鶯奴展示一番,道:


    “此乃天蠶所織,可承千斤,雖然還是從太祖宮主那代傳下來的遺物,可天樞宮內如今還有上百斤的機關靠它牽引,絕不輕易斷裂。我們這就去抱些大石來,稍後拿天蠶絲綁在腳上,等到了潭底再解開。”鶯奴點點頭,隨她一道在峭壁底下搜索一番,抱來三塊三十餘斤的大石,捧至潭邊,各自在腳上綁定,又替那小豬綁了一塊。


    一切準備完畢,兩雙少女的腿便浸在潭中。魚玄機伸手蘸水抹了抹額,向潭水照了照自己麵紅耳赤的模樣,長出一口氣,這才下定決心,轉過頭對鶯奴說道:“下去麽?”


    鶯奴並不開口回答,隻把那三十餘斤的石頭抱在懷中,點點頭示意自己準備好了。


    魚玄機拋出一個肯定的眼神,也將大石牢牢抱在懷裏。才深吸一口氣,忽聽得頭頂突然傳來一道女子的聲音:


    “魚小宮主,別來無恙啊。”


    兩名少女手搭涼棚朝著聲音來處看去,抬頭隻見峭壁上不知何時站著池小小,青衫獵獵。


    池小小運力,說話的聲音隨著內力傳進兩人耳膜:“小宮主那日晚宴上將我二人丟在身後,小小真是委屈得很,本有許多傷心的話要對宮主說起,可好在托你的福,我如今已找到比你更有力的夥伴,也可說是因禍得福了。”說話間,身邊現出一個火紅的影子來。


    “師父!”鶯奴一顫。她雖然在天樞宮流連忘返,卻還記得師父必然要責怪她,此時見了秦棠姬,連頭也不敢抬起來。


    距離太遠,她看不清秦棠姬臉上是什麽表情,隻聽到她幽幽說道:“你若再不回來,算是叛師了。”


    池小小在原地左右踱了幾步,娓娓道:“相傳三百多年前,天樞宮的元祖宮主虞姬正是在這裏受生靈神之意接過血棠印,受意之時,萬物為之低頭,這口深潭中盛滿的不是清水而是鳥獸之血。三百多年過去了,小宮主重訪此處不知是否又要血染深潭,天地為之變色呢。”


    魚玄機暗暗咒罵了一聲,啐道:“老妖婆!一時大意被你跟到這,你別得意,你們兩個腦袋加起來還比不過我,更何況我找的夥伴比你們還要強呢!”


    鶯奴連忙搖搖她要她閉嘴,被魚玄機手上一揮掃到一邊。


    池小小哈哈大笑,激起山穀間一陣回聲,竟讓鶯奴想起了那晚在竹林裏聽見的夜梟:“乳臭未幹,便自鳴得意。也好,這就送你下去喂了饕餮罷!”


    忽地日光一閃,從峭壁上飛下塊石子來。鶯奴還未反應過來,身邊魚玄機痛呼一聲,鬆手去捂頭,抱在懷中的石塊“嗵”一下滾進深潭,振起半人高的浪來。鶯奴用袖遮麵的瞬間,魚玄機便已經隨那巨石整個竄進潭中!


    鶯奴這才想起,之前她二人已將大石與腿腳綁住,魚玄機竟是生生被大石扯下去了。她疾呼:“小宮主!小宮主!”一邊探身去看潭中景象,哪裏還能看到魚玄機的半點影子,隻有重重氣浪不斷翻騰出水麵而已。她焦急得六神無主時,回頭見那祭牲還在岸上,忽然秀眉一皺,奪手搶過紅絛捆綁的仔豬,捏住鼻子深吸一口氣,稍動腰肢將懷中巨石推進了潭水之中,也跳了下去!


    不過轉眼,拴著絲線的腳踝宛如受到巨獸撕扯,鶯奴尚來不及完全準備好,潭水的沁人涼意旋即將她整個淹沒了。水從耳道猛地灌入,那一瞬間當真如同落入地獄一般,想叫喊都無法開口、想掙紮都不得動彈。她亦不敢睜眼,隻能感覺到身旁一片漆黑,一股未知的恐懼忽然將她牢牢攫住,除了隨著這快得可怕的下沉,恐懼不斷膨脹之外,她好長一段時間都抓不住其他感覺。原來抱著大石下沉雖然快,然而也太快,人是很難承受壓力這樣大起大落的。起初鶯奴耳邊還有泡沫劃過的聲音,很快就隻剩下水流沉悶的空虛雜音;這潭水之冷,手腳關節也像是冰凍起來般,仿佛有誰將她全身血液凝結起來。若她真有機會體驗一次實實在在的死亡,大概就是這種滋味。


    沉下去又是良久,她才像受重擊後慢慢醒轉,在劇痛中鼓起勇氣睜開眼睛。


    漆黑。


    身旁除了漆黑,一無所有。


    她艱難地扭動仿佛凍結的脖頸,抬頭看那水麵,已化作拳頭大小的光源,早已照不亮她所處的深度。她也不知這口潭左右寬幾尺,隻因什麽也看不見。


    更可怕的是,綁住她的是可承千斤的天蠶絲,而石塊巨大的重量還在拖著她快速下沉。她的腿被扯得筆直,連稍作掙脫都沒有可能。


    難道真的要沉到水底去?魚玄機又在何處,莫非已經更早沉到深淵裏去了,還是與她一樣,還在“墜落”中?


    然而她連這眼潭水的底在何處都不知道!


    胸中所含的一口氣也快要消耗殆盡,還在用力擠壓她快要裂開的肺葉。她感覺到冰冷的眼窩處忽然湧上兩點溫熱,是極度的恐慌下不自覺溢出的眼淚,可在這突如其來的地獄裏,她連哭出聲來都不能!


    水深還在增加,鶯奴隻覺頭痛得太陽穴快要爆裂、胸也快要炸開。她拚死踢了踢綁著巨石的右腿,隻是在深水中失去了平衡,幾乎讓手中那祭牲脫手而去。


    祭牲!


    竟差點忘了魚玄機對她說的那頭食肉水神。她心頭一縮,再也忍不住要破體而出的恐懼,櫻口一張,口中的空氣“啵”一聲化作折射著淺光的幽幽氣泡,扶搖而上,宛如最後一點希望也離她而去。


    -------


    魚玄機浮到水麵,臉色宛如宣紙般蒼白。她“哇”地吐出一口涼水,攀住潭邊泥土,狠狠吐息兩口。


    “冒犯宮主了。”池小小的聲音柔婉。


    魚玄機擺了擺手,似是說不出話。片刻,她抬手抹去發髻上的水藻浮萍,啐了一口道:“好玩不?有趣嗎?”


    池小小媚態十足地一笑,雙手抱魚玄機上來,道:“宮主不還是囫圇在這嗎。”


    魚玄機大呼兩聲,隻道腳上抽筋痛得很,池小小便將她抬到太陽直射處,親自用雙手搓她腿腳。秦棠姬在旁冷眼看著,道:“我明明見你和鶯奴都綁了大石,為何你上來了,她卻還沒有?”


    魚玄機道:“我把絲線綁在腳背,一抖便落下來了;那姑娘心眼太實,拴在腳踝上。”


    秦棠姬忽然抽劍,謔一聲對準魚玄機的咽喉:“都是你算計好的,你不過是想除掉鶯奴。”


    “蠢!”魚玄機哈哈笑道,“我想除掉她,當初何不讓她在那群樂女中間被砍成肉醬?除掉她還要我動一動手指嗎?我又為什麽要除掉她呢,我倒是想問問教主看了!”


    她伸手推開秦棠姬的劍刃,坐起來道:“這座深潭就相當於亡市澤部,如果能知道澤部的構造,到了地宮裏就能免於慘死。我從書本上得來再多知識,也未必比得上親自下去一趟。我帶她來,是因為她是唯一一個能夠入水至深的人。說起來還要謝謝秦教主,”她抬頭,“你收了這麽有趣的一個弟子,既是幫我也是幫你,豈不樂哉,你也該謝謝我才是。”


    “你放心吧,我是因為知道她死不了,才帶她來的。哪怕最後浮起來的是具死屍,她都能還魂。”


    少女的眼神滿是自信,似乎對正在潭中痛苦掙紮的另一名夥伴毫無同情。


    潭麵突然“啵”的一聲,鶯奴最後吐出的氣泡也浮出水麵。


    魚玄機見狀,興奮地喊了聲:“沒氣了。要開始了。”


    池小小宛如歎息般說道:“小宮主,你實在是太可怕了。”


    魚玄機轉過頭來看看她:“此話怎講。”


    “你人前人後有兩副麵孔,是騙取了鶯奴的信任吧?”秦棠姬冷哼一聲。


    魚玄機漫不經心道:“大人才用騙,小孩子之間才沒有假的呢。”


    “哦?”秦棠姬蹲下身,一隻手猛地攫住魚玄機的下頜,幾乎要將她下巴捏碎,使這小姑娘哀鳥般尖叫起來。“我的確是腦筋簡單,也最看不得誰欺瞞耍弄我。哪一天再看不下去,一劍結果了你,幹淨利落,也懶得思前想後。”說著手上力道又加一分,此時魚玄機早已無力再呼。


    “若是鶯奴不能活著上來,我要你身首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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