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路高歌猛進到了隻剩五十尺便能出水的地方,此處因為離陽光更近,因而水體溫暖,淤泥堆砌,叢草集生;到了這個高度,她也能看見普通尺寸的魚蝦在枝葉間穿行,繞著她左右打量;她伸出手去觸摸時,這些生靈也不躲閃,不知是將她看作朋友還是食物。好在這些小物不足為懼,就算偶爾有小蝦上來鉗著她的傷處,她也全無知覺,像是白日裏一隻蒼蠅落到頭發上似的。


    她心中因此生出些歡愉,一時間將遠處遊弋的猛鬼拋在腦後;她原以為這貼近湖壁的位置善守難攻,故而警戒放鬆許多,卻不知道水中這地方才是最凶險的所在。


    鶯奴的身子擦過一片茂盛湖草,正專心分開麵前雜亂遮擋時,肌膚忽然感到一絲極其幽微的水流噴來,轉過頭看時,隻看到高草中埋著一張一人高的怪臉,此刻已經張大一張鋸口,向她撲過來了!


    這巨鱧閃電般從泥穴中撲出,掀起一陣渾濁巨瀾,向著鶯奴頭顱伸長了嘴唇,直伸得像一口長管,幾將她猛吸進去。鶯奴勃然發力向高處一衝,險度一關,將烏鱧的首擊躲過。


    原來剛才悠遊水中的烏鱧其實腹中飽足故而並不可怕,靜待食物的餓鬼都躲在草內靜待獵物。她對此物性格一無所知,方才一通誤判,這條路是徹底選錯了。


    她心頭劇烈顫動,好在它第一擊未能成功,她便還有機會——野獸就是這樣,若是第一擊失算,隨後往往陣腳大亂,靠著一股餓火狂亂行獵了。好在她卻是人類,還保有一顆能計算的心。經過許許多多不可思議的危險,鶯奴現在正如身經百戰的武士,縱是浴血,心中也沒有畏懼。


    她還緊緊握著那枚竹簪。


    鶯奴伏身懸在水中,淤泥被這條烏鱧拍打過後,揚得滿眼都是,她也忍住不去揮開,任由泥水流入眼睛和鼻管內。


    烏鱧還不知道如今獵人和獵物的角色已經交換了!


    她現在就等著它發出第二擊。等它才稍稍揮鰭,鶯奴早已閃到它七星怪頭上,一手扣住它小小鼻孔。鶯奴方才扣住,它便急轉一圈,幾乎將鶯奴拍在湖壁。


    她大驚,隻恨手上有傷使不上勁,否則以她的功力,抓緊這一條烏鱧應該還不在話下。鶯奴目光如炬,緊扣其體,那烏鱧如著魔一般原地打圈,似惡犬追逐尾巴。這魚渾身是濕滑黏液,讓人無處著力。鶯奴被它甩了幾圈,手腕輕響幾聲,她心下明白自己脫臼,暗呼不妙。果然不過一瞬,這惡魚便將她甩了下來。


    鶯奴痛呼,軟軟落在草堆上。她一落下,就翻身用長長草莖纏住一隻左腿,另用手輕打腕部,轉眼就將腕骨接好,仍舊緊緊捏著竹簪,緊咬雙唇,等著那大黑魚向自己衝來。


    此魚最凶狠的便是吞噬食物的那一擊,隻要躲得過這一擊,她就仍有轉圜之地。鶯奴牢牢伏在草上,借騰起的泥霧隱藏自己身形。等那魚接近時,她忽然躍起,落在它古石般的頭顱上,用盡全力把竹簪向它眼中插去!


    烏鱧大痛,如遭電擊,鶯奴雙手都握在那枚竹簪上,身體就這樣掛在烏鱧的眼球上,隨著它痛苦掙紮而到處拍打,痛得她怒吼不止,越是痛越是拚盡全力猛刺魚眼,竟將手臂整個塞進那破碎眼球中,隻覺渾身的恐懼和怒火都化作此刻痛苦的攻擊,她已沉浸在這勝利中了。


    這烏鱧的眼球被傷得不成形狀,鶯奴再發一擊,將整支竹簪大力向深處射去,直穿過整個眼珠插進魚腦,激得它花蟒似的身體當即卷曲起來,口唇直張,在自己拍起的淤泥裏翻起白肚來。


    鶯奴鬆開手,從沙場緩緩退身,浮到澄澈的上層湖水中,疾速吐納幾口,將泥沙從肺中噴出。


    她逃過去了!


    快要衝破水麵時,陽光已經照在她麵上,而她竟覺得這光芒十分陌生,並不來自她熟悉的那個世界。鶯奴腦中不禁又將這水中奇旅回想一遍,這樣驚駭的經曆,恐怕世上不會再有第二個人能有了。


    深潭,饕餮,燈蛇,廣海,窄道,蚌室,墜落,還有那方水中之水,以及烏鱧湖。


    她腦海宛如萬花開謝,紛繁無理,彈出水麵的一瞬間,鶯奴終於脫口而出:“救命!”


    無人回應。水麵上正是正午,陽光毒辣,她隻覺身上皮膚寸寸如灼,奇癢無比,胸肺也幾近燃燒,如幼魚離水。


    她竟在水下呆了整整一晝夜。


    一晝夜的噩夢,如今終於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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