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玄機驚詫地拈過那枚石印,就看到芍藥口唇微顫,用嘴形吐出兩個字來:


    “假的。”


    她低頭看了看石印,又看了看芍藥,霎時就明白過來,她和池小小在饕餮處爭搶假印的時候,芍藥突如其來地一拉,將自己拉開的同時也把池小小手中的石印調了包——她並非毫無功夫,而是有一雙偷竊的好手,當年石印的圖紙恐怕也是池小小派她偷取的!而那一招偷天換日,是芍藥自己早有預備,還是主仆二人氣連一枝,魚玄機無暇去想。


    但她此時為何要把辛苦留存下來的這枚贗品送給自己,又大方承認它是假的呢?


    她朝著芍藥的眼睛看去,那女子的目光中藏著許多疲憊,似乎連生息都快湮滅了。她是通曉人性的,知道人之將死其言也善,芍藥似乎有托於自己。


    魚玄機慌忙抹掉眼淚,把石印藏在腰間,輕輕地撬開芍藥的嘴唇,將塞在她口中的蟲泥一點點地挖出來,一邊輕聲抽泣道:“對不住姑姑,方才怕你叫喊,怠慢了你,是玄機的錯。”


    芍藥搖了搖頭:“……小宮主,你我山上山下遙遙相望,本來無冤無仇,我原可從三歲看你到大。但你恐怕知道我接下來要說什麽:我的主人,絕塵山穀的穀主,在那邊清理傷口的男子,就是你的殺父仇人——十多年了,是我一直在蔭蔽他,我想你冰雪聰明,大概早就猜到過。你為生存做的許多掙紮,我都不怪你;反而是我始終照拂的這個人,越來越讓我失望,那麽多年下來,他已為那顆石印徹底瘋了,我曾經萌生於他同歸於盡的想法,終究因為我是個無用的女子,又為我和他長年的恩情動搖。


    “小宮主,我命將絕,你要拿我這條命做什麽都無不可,算是我替罪人隱瞞行蹤的懲罰。這枚棠印是假的,當時在饕餮口我將它奪下,你扔進機關口中的乃是一塊普通的雞血石。本想在最後拿來迷惑耳目,既然我有愧於你,你也算救過我一命,這石印我已經不打算替那人繼續守著了。你拿去吧。”


    魚玄機將她手攥住,點了點頭:“謝謝寶芝阿姊。”


    芍藥聽見這兩個字,忽然忍受不住,珠淚奪眶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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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年在揚州,她還是名冠一方的花魁,隻有十七歲,終日隻需坐在高樓上斟酌新曲、拿捏玉簫,雖然比不得生在貴族家的王公小姐,隻因這副出落凡塵的身姿也拚得尚且優容的生活。或許再過三年就成了老人了,牙齒也鬆落了,成無人問津的枯葉敗草,一生都在鶯飛燕語中卻不曾沾點春色,有情人是不奢望的,隻要不落得個滿麵生瘡、全身發臭的下場她就滿意了。


    但上蒼待她總是和普通人不同,他來的那天就帶著她走了,來時傷痕累累,一雙眼睛像女人一樣陰柔,額頭上留著鮮紅的痕記。不顧龜奴和鴇兒的阻攔,扔下兩把碎銀就撞進門來,一身衣衫襤褸。關了她的門,沒有動她一下,隻對她說“我要沐浴”,於是她上半夜隻是戰戰兢兢地替他沐浴。給他備了新衣服,穿戴畢,他說自己姓李,正是皇家的李氏,父母在安史之亂中被武殘月所殺,他當時年不過十二歲,負隅頑抗不成而倉皇出逃。十三歲,從偏倚小派弄來三條觀音蠱,企圖靠此練成刀槍不入的萬能奇功。


    奇功是不存在的,人總還是受了傷就要流血、手腳沒了就長不回來,但成了觀音奴,這些肉體上的傷痛已經不能撼動他,他的肉還是肉做的,他的心已是鐵做的。


    她沒有出過這座城的半步,聽他絮絮說了很多長安的、洛陽的,南詔的、杭州的往事,又聽他是王朝的後代,心中已經有了很多向往。他笑著問你不愛安分,也想著四處漂流?那雙眉眼真像是仙子臨世,她從未見過這樣似男又女、像蛇又像羊一般的眼睛!她才十七歲,盯著他的臉沒有說話。


    他說自己到揚州是為了殺一個人,白天沒能殺成,被她背後的蝕月教徒追得無路可逃;現在已是深夜,他知道那小丫頭寄宿在哪家,在城裏的瘦馬家。


    她沒頭沒腦地回了一句,我是那家養出來的。


    他十分邪媚地笑,我去替你要債吧,隨後推開花窗一躍而下消失在夜色中。


    後半夜他重新敲開她的窗,她難得有一晚得以安睡,揉著眼睛看見他回來了,還未全然明白過來——做姑娘到了這個年紀,她幾乎已經煉成甜言蜜語穿耳而過的金身。但有這樣令她動了凡心的人物,她還沒忘從他身上順走一串珊瑚珠!


    那算是這一行人人心知肚明的,姑娘要養老,難免得從恩客身上搜刮一些作為私藏,遇到可心的郎君,不期待他們娶她回家,隻望他們知道被順手牽了羊也不責怪姑娘。她也怕老無所依,而對她們來說衰老當真就是眼前的事,就算再傾心的主顧也是不能放過的。


    見他回來了,她先是臉上一紅,想到自己剛才偷了他的東西。第一個浮上腦際的想法,竟不是幻想俠客快意恩仇回來向她求溫柔繾綣,而是害怕他發現珊瑚珠失竊,找她討要來了。


    他見她開了窗,衣衫散亂,竟為這小花魁的過目即忘有些可愛,將她的手臂拉過,朗笑道:“走吧!”


    他們從那高樓上跳下去,她嚇得咿唔直叫,他便將其牢牢摟住,用手去堵她的嘴。他們一路狂奔策馬,她先是邊跑邊哭,忽地又邊哭邊笑,邊笑邊跑,她從未跨出過揚州城半步!有時她看著這美豔如女子的情郎,也覺得自己尚未從那個敲窗之夢裏醒來,一麵之緣的男子為何舍得賜給她無價的專愛和自由,這樣的男子難道不是騎著駿馬在街頭走上一圈就能獲得滿城傾慕嗎?他為何看著自己在月下與之並駕齊驅也會露出鬆快的笑容,為何可以愛自己這樣一個沾滿灰塵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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