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段時間,他們合力同心,摸索魚玄機的行蹤,盜走她的圖紙,一起聚在燭下鑽研那枚神印的微妙之處;她在手下裏物色女子,教她們歌舞吹彈,命她們刀不離身;她從山外悄悄購入黑火藥數十斤,私購兵刃上百具。這些事都是會做上癮的,她這樣的小女子一旦脫胎換骨,就覺得回到廚灶廁間不再是自己的歸宿。她不會武功,但知道拿刀的滋味遠比拈針的滋味要好,呼喊門徒的滋味比受人指使的滋味要好,她原本不懂情人過去殺人無數的動機,現在漸漸懂了,二人又在這危險的層級上心靈相通了。


    她也會了偽裝,她也會了裏應外合——本是在青樓裏就會的,以為再也不需拿出來用,誰想再啟封她也能翻雲覆雨。她覺得那人已讓人厭煩了,不合心意了,更何況也無用了。終有一天,那句引火的念咒又在他們之間轟然響起,“秦棠姬”,秦棠姬來了,當年僥幸逃脫的少女,如今已是廿四年華,據說又是如玉一般的美人。她又來了,躲不開她要來。


    “殺”,那個字又在她腦際炸響,為何不殺?隻要運氣夠好,每一個都是她的囊中物,再沒有誰在枕邊念起誰的名字,她知道那個地宮的入口,她見過魚玄機出現在那裏,等她把所有人都殺了,財寶和權力都是她的,整座聚山都是她的了。


    她怎麽變成這樣?明明不久前還對他山盟海誓!但他又像是從不把那放在眼裏似的,心裏麵隻剩下魚玄機和秦棠姬。那便賭一賭吧,將火藥的機關放在竹廳隨意的位置,誰踩到了誰就是罪人,誰死了誰便是不幸,如果我也死了,那是命數。可是怎麽甘心這樣的命數?魚玄機喂她喝了半口茶,她隻是稍感不適就慌忙逃出樓去,好像借著這點胃痛在躲避命數。若是問起來,我是當真不適,絕不是知道那樓要爆炸才逃開。


    火藥炸了,她當即嚇得魂飛魄散,那一刻就後悔了。她躲在竹林裏不敢動,直到看見他從樂女的屍身中間緩緩坐起——他沒有死,太好了,他沒有死。


    她沒出息地哭泣起來,知道自己是不可能殺他的,他已經剩不了幾年的壽數,為什麽自己竟然在這時想一嚐手刃恩人的滋味?許多的見聞都像讖語,她好似一條被狂風驟雨打昏的魚,又像隻被下過咒又被拋棄的巫偶,所作所為恐怕早就被無形的指引操縱,若說那指引是什麽,是嫉妒、忘恩和貪婪,她知道這也不過是江湖上俯拾皆是的惡意,但真正放到自己心胸裏竟然這樣疼。


    所以魚玄機在這時喊出“寶芝”這兩個字的時候,她覺得恍如隔世,一切的故事都完了。


    寶芝,你現在可從那敲窗之夢裏醒過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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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覺得自己說得口幹舌燥,想要喝點水,就在那時候發覺自己並未開過口,剛才的一切她一字都沒說出來,隻是在腦中走馬燈一般看了一遍。恍惚了片刻,她用力對魚玄機說道:“快些吧,我就要死了。”


    這孩子還是和她認識的那樣,雖然一時會陷入感傷,但依舊雷厲風行。她聽魚玄機輕輕說了一聲“對不住了”,架起她的兩臂就向池小小的方向拖去。


    “池小小”,或說是那位李氏王子,此刻已收拾完身上的新傷,坐在沙泥上,手中拿了什麽東西在烤。鶯奴的身體仍然安然躺在原處,池小小似乎沒有去翻動她。魚玄機心中浮起一絲十分古怪的猜想,然而又不敢確認。她悄聲拖著芍藥的身體靠近他,那種可恨的預感越發強烈,直到她的腳步被池小小的聲音喝住:


    “停下吧,我知道你在那裏了。”他的聲音和女形時並無太大的區別,隻是此刻帶著一些驚人的冷血。


    饒是她此前氣勢多麽驕人,現在是他們一對一打,鶯奴還昏死在岸上,秦棠姬也不在他們中間搖擺,現在她要怎麽辦?!舌頭和腦袋已經救不了她,她要的是鐵棒和長刀,再也不能期望自己一句話能換命改運了!


    她冷汗已經流了一頭。


    池小小極慢地回過頭來,看到這淚痕滿麵的末路少女,看到她緊緊製在臂中的將死的情人,隻是露出一個非常疲憊但恐怖的笑容——


    他手中捏著的東西出現在魚玄機的視野,這少女忽然發了狂一般尖嘯著朝他惡吼出來,殺父之仇足令他千死,眼前之罪足令他萬死。


    他在烤食鶯奴的人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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