鶯奴手中還握著那根沾滿鮮血的殘缺的木棍,宛如醉酒者一般強行支撐著自己的身體,一麵抬頭朝著著火處看去。


    近日幹燥,羊苴咩城恰逢數日無雨,而城內大部分的建築又都是竹木製成,底下還特意留出架空的吊腳結構,防鼠防蟲的同時以便濕氣通過,這種構造最是怕火。平日裏羊苴咩溫潤多雨,一點小火卻還無礙;可今日蛇奴偏偏得了天時地利,這火借著晚風,很快就會蔓延到整條街道;如果這番亂象再繼續下去,用不了多久火勢就會成滅國之勢,將整個羊苴咩城都燒幹淨了。


    她奮力抓住一個狂吼著從她身邊跑過的蠻子,指著東北方的大火,吃力而模糊地喊道:“火,火!”


    對方隻是停下來看了她一眼,對她的呼喊沒做任何回應,一拳就照著她的臉揮落下來。鶯奴心中抱著完全的絕望,伸出手去將這人打在一旁,強行忍住了用木棍敲爛對方頭顱的衝動,慌張地逃開了。


    她忍耐到了極限,無法忍受自己因此再多殺一個人。這種詭異的法術不是暴力卻勝似暴力,比蛇奴直接將她打倒在地還要痛苦,她寧可被蛇奴摁在地上打!——而這怪力或許加在誰身上都要比加在她身上來得好。


    鶯奴緩緩地站直身子,似乎下了什麽決定,此時渾身都在震顫。


    她要自救!


    雖然還不知道這種蠱毒是從哪裏侵染到人的思維裏去的,但她決然地撕下自己衣服,將雙目綁住,於是麵前再跑過多少人她也看不見了;如此還不夠,鶯奴便用力發出長長的一聲尖叫,一邊將三根手指用力從耳孔裏插進去,捅壞自己的雙耳,直到什麽也聽不到為止。耳朵裏的鮮血像血箭一般飆出來,從手心一路順著小臂和手肘滴到地麵上,但她已看不見也聽不見了。


    在這曆練中,她的善和愛都反過來成了刺傷她自己的武器,怎會變成這副模樣?師父為什麽要讓她經曆這樣的磨練,難道俗世非如此不可嗎?


    刺聾雙耳的痛苦,如同一柄尖刀插進大腦般讓她短暫地清醒了。她痛得登時涕淚橫流,在瞬間就屈服於這獻身的痛苦中。電光火石間,她想起的是益喜旺波對她說過的那段往事;他說她曾經在長安的朱雀大街上演繹薩波達王割肉喂鷹的經典,用尖刀將自己的肉一刀一刀地剜下來拋到天上,結束時失血過多而昏死在地。那該是什麽樣的痛苦,自己那時候隻有七歲!


    什麽情形會使得她敢於做出那樣的勇事?


    可她此時沒有精力去想,她急於從這個修羅場逃脫,也要帶著其餘的平民逃脫。她在劇痛中又一次支起了身體。


    刺破了耳膜,她就連方向的感覺都失去了。既然不能用眼睛,她如今隻能靠著雙手摸索著前進。然而她要摸索到哪去、要去找誰?


    鶯奴手執木棍,摸到身邊粉牆的外緣,沾血的手指在上麵畫出三道紅痕。這木棍原是她的武器,現在已成了她的拐杖。她隻摸索了一小會兒,就倏然明白了自己的方位——她手下所碰到的是一麵粉牆,那麵粉牆若不是皇宮的牆,就是小王府的牆!


    她不知是驚喜還是釋然地沿著這道粉牆迅速摸索過去,不多久身體就撞在門前的石缸上;那是湊羅棟王府門前的兩隻蓮花缸,她還記得。探身過去,她發覺小王府的大門也洞開著,透過遮目的布條可以看見裏麵燈火通明。鶯奴向著門內大喊了三聲“火,起火了”,就感到自己的身體被疾速衝出的苴子兵們狠狠撞倒,從後背傳來一陣遲鈍的痛感。


    這群人將她推倒在地,隨後是真正的刀、劍、矛、戟,從人群中伸出來,統統向著她刺去。鶯奴的耳朵雖然已經聽不見了,但摔倒在地上的時候,脊背還能夠感到從地麵傳來的震動。她從那微弱的震動裏異常敏銳地察覺到眾人各自的攻勢,靈活翻動著身體,令所有的攻擊總是失之毫厘。她並沒有特意去躲閃他們的殺勢,這一切都是受那好戰之毒的指引、由她的本能指揮的。


    鶯奴一麵躲開攻擊,一麵伸出腿去掃開身旁的苴子兵,翻身起來就準確無誤地握住了其中一人的長戟,其凶狠嚇得昏頭的士兵們都連連退開三步。然而她剛剛拿起這隻戟,麵上立刻又露出驚恐萬狀的神情,將長戟遠遠地扔出手去,轉而大喊:“請小王出來見我!”


    她發狂地重複著這句話,一邊用力地推開苴子兵們伸過來的兵器,雙臂上頓時布滿了切口和血痕;她耳塞目閉,但這一點都不能影響她發揮武功。可是這無敵的功夫此時隻讓她心痛——無敵的武功也好、無敵的仁愛也好,她全不想要,前者讓她殺死那麽多人,後者讓她殺了還要背負罪惡。


    她喊了一陣,也慢慢意識到這群苴子兵眼裏早就沒有了什麽南詔小王,他們此刻是見一個殺一個的狀態。見殺不成鶯奴,就開始互相廝殺。鶯奴脖頸上被噴上熾熱鮮血的時候,她才完全回想起這一事實,心頭湧起一股更加深重的絕望。此時此刻,她隻能不顧一切地衝出包圍,一瘸一拐地摸著走廊的扶手探向深處,一路上宛如暮春的鶯,拉直了喉嚨嘶吼,快要啼出血來。


    她還是不能將遮在眼上的布條解開,看不見血和刀光的時候,至少自己誤殺了人還不會落入傷心深淵。她一路沿著王府的花廊摸索,依照白日留下的依稀印象向宮內踱去,呼喚南詔小王的嗓音逐漸嘶啞。


    王府的花廊曲折蜿蜒,其後緊接著飼養蓮花和金魚的池塘。當鶯奴抖抖索索地摸到水邊,在失魂落魄中快要跌足落下的時候,隻感到一隻手猛然拉住她的身體,另一手將她麵上的遮蔽用力拉下,一句她聽不到的大喊同時響徹在水麵:


    “你給我好好睜眼看著這遊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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