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沒有撿起地上的那根狐尾,隻是迅速地抬起頭來,隻看到蛇奴已高坐在蟒蛇的頭頂,在雪白月色中化作一個小小的漆黑的影。蟒蛇抬起頭來,宛如一座鮮紅高塔矗立在東北角,羊苴咩城所有人都能遙望到這龐然巨物。而這麵容可愛的紅毒蛇則坐在高塔之巔,俯視全城的神情也像在端詳著獵物的末日。


    鶯奴當然不知道真正的燭九陰是什麽模樣,若說燭九陰就是這個模樣,她也會信。這蟒蛇的體型之大已經超過了她的理解,這樣的巨物除了地下,無處可去。它的肚腹若是貼地擦過羊苴咩城,城內就會像被一輛巨大的金禦輦碾過,隻留下蛇行拖過的廢墟;若是從地麵上穿過樹林,爬過的地方將一毛不留,能直接開辟出一條可通六馬車的大路。這樣的蟒蛇怎麽會是湊羅棟從北方的蛇沼運回王府的?假如真是這樣,當年這蟒蛇是如何進入王府的?


    鶯奴強迫自己盯著這條巨龍般的紅蟒;在這樣的神物麵前,她隻是一隻毫無還擊之力的小小黃鶯,而蛇本就是她的天敵,恐懼逐漸代替狂怒,她緩緩地朝後退了一步。


    蛇奴因為坐得高遠,聲音聽起來十分飄渺:“你憐惜狐狸麽?你已經將他當成夥伴?”


    鶯奴便高聲回答道:“我們這三十六人本就同病相憐,應是三十六名同胞兄妹,並非隻有你們生長在一起的姐妹之間才有深情。更何況狐奴早已經消散了肉體,你為什麽要這樣對待他的化身?……”


    蛇奴的聲音裏便帶著幾分好笑了:“如果我告訴你他並沒有死呢?”


    鶯奴瞬間噎住了。如果狐奴還沒有死呢?那不是她此前一直祈求的嗎?可是蛇奴說出這句話的時候,鶯奴完全體會不到這件事帶給她的驚喜,她從蛇奴的語氣裏聽得出來,狐奴根本就是死了。


    果不其然,蛇奴惡狠狠地續道:“隻要我的紅龍蟒蛇不死,他永遠也不會死,他永遠活在蟒蛇的肚子裏了!”


    她此話落地,這頭紅龍蟒蛇也詭異地扭動了一下身子,將巨大的頭顱緩緩朝著鶯奴靠近,如同一座紅寶石壘成的高山從空中壓下。鶯奴忍受不了如此具象的恐怖逼近自己,不禁伸出手臂在空中胡亂揮舞,大喊道:“停下,停下!”


    蟒蛇當然不停,在半空吐了吐信,空中就像下雨噴霧一般落下蟒蛇的唾液來,將鶯奴的頭發和臉全都浸得潮濕不堪。她上一次麵對這樣巨大的生物還是兩年前在湖州深山的饕餮潭中,而這頭紅龍蟒蛇或許要比那時的饕餮還要龐大。


    她發了瘋地喊著停下,阿央枯則坐在蟒蛇頭上發出清脆的笑聲。聽過這笑聲的人才知道為何她並不美貌卻獨有魅力,因為這笑聲如此可愛輕盈,發出如此聲音的女人即便是犯下滔天大罪,也讓人難以歸咎於她。湊羅棟對她的迷戀或許來自於此。


    蛇奴笑了一會兒,巨蟒的頭也已經低垂到鶯奴的頭頂,將她完全淹沒在暗影之中。此時四周因為已經沒有救火的人,殘餘的火焰又開始向四周蔓延,鶯奴和蛇奴所處的這塊空地逐漸被大火包圍,她們稍後就算想要離開,也隻能讓蟒蛇含著,從地下鑽走。


    蛇奴則緩緩開口:“你說我不憐惜我的兄弟姐妹,我怎會不憐惜?方才都已經說了,狐奴並非死去,他永久活在蟒蛇肚子裏了。那裏麵還活著雉、鶴、犬、蛾,貝、鹿、貉、羚,還活著我的姐姐蟒,如今還要加上狐狸。既然是兄弟姐妹,不如葬在一起!”


    她說這話的神情不像是故意說些怪力亂神的東西來嘲諷鶯奴,竟像是認真的。鶯奴眯起眼來努力去看這少女臉上的笑容,隻從那裏麵看到一絲絕望的自嘲。她是真的投入到那場遊戲裏了的,巨蟒腹中的九名奴隸都是她的戰利品——是她和姐姐的戰利品。


    而昆侖山一戰裏,蛇奴顯然也將她的屍骨吞噬幹淨了,否則狐奴不會連她的一點骨頭和頭發都沒有找到。若不是鶯奴本人現在站在這裏,鶯奴也會是這串名字裏的一個,而蛇奴現在就要將她重新列上這張名單。至於進入那黑暗腸道之後她還會以哪種形式重生,她自己將永遠沒有機會知道,這條巨蟒的腸道就是她上一次走過的地獄之路,再一次踏上此道就又要墮入無窮的死裏。


    但下一次醒來的時候,她又會把所有事情忘得一幹二淨了。這重生的輪回無窮無盡,因為不記得,所以每一次重生後她都會變回無罪赤子。


    鶯奴忍不住說道:“你為何不離開這種殺戮輪回,那些同伴隻是被蟒吞噬,根本不是什麽合葬在一起,沒有一點體麵可言,你隻是在養蠱、隻是在飼養怪物!”


    蛇奴的麵色馬上變得不愉快了,但也沒有發怒,隻是耐心地說道:“你不是南詔人,也明白什麽是蠱嗎?你知道我供養的是什麽嗎,也敢這樣說話?”


    鶯奴也用十分慍怒的口氣回答道:“你的姐姐根本沒有重生,你仔細看看這頭紅蟒蛇到底是什麽東西!”


    蛇奴意外的沒有生氣,語氣中帶著難以形狀的惆悵:“它不像我的姐姐嗎?這紅蟒蛇不像我的姐姐嗎?——大約是的吧,我的姐姐有一雙溫和的大眼睛,不是這蠢笨的模樣。”


    但她也立即聲音一變,從喉嚨深處擠出一聲尖利而刺耳的怪鳴:“可我也不許你這樣說我的姐姐!!——”


    這句話就是一道攻擊的指令,紅蟒蛇的頭直接向鶯奴重重錘下,她嚇得立即朝身後狂退十步,正被她卡準了蟒蛇的雙唇的間隙,躲在其中,隻是被衝起的碎石和焦土打得全身劇痛。好在她此前已經嚐過刺聾耳朵的痛苦,這時才咬牙忍住了。若是借著火光去看,會發覺身上這件青蠻布衫早就沒有一片完整的布料,炭和血已經布滿了她的手臂,好幾處已被割得肉都翻卷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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