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怪她說三十六人聯合起來都不能抗衡哪怕一個主人,說她的主人不是她能反抗的。她話裏的意思不是反抗究竟有多麽難,而是要別人知道唯獨要反抗她的主人是多麽難——那套枷鎖是她的榮耀,其餘的主人是憑運氣挑選靈奴,偏她是身為奴隸卻幸運地挑中了一個最顯貴的主人。


    鶯奴明白了這一點之後,更加喟歎她患病之深。或許每個靈奴都或多或少地有著這種毛病,但驪奴卻是最病入膏肓的一個——因為存在著“權力”上的差距,奴隸們就算在力量上早就遠遠超越主人,也不會起身反抗,反而將為主人做事看成自己的榮光所在。驪奴因為主人身份之高貴,已經完全忘了自己與其餘靈奴一樣,屬於玩物一種了。


    這樣一想,她的清高脫俗就顯得尤為諷刺,那竟然不是修道得來的風骨,而是由這種傲慢澆成的。那在貧窮中的堅守也是為了維護這種傲慢,心無旁騖的勞作也是為了維護這種傲慢,這張智者的麵龐背後可能什麽也沒有。


    她不知這樣的對話是不是會激怒驪奴,於是便沒有繼續說下去,回過頭問了她第九個問題:“丹爐裏的藥已經煉了多久?”


    驪奴回答道:“已有三千五百八十三日了。”


    “何時便能出爐了?”


    “三千六百日的時候便能出爐。”


    鶯奴低著頭微微笑道:“恭喜啊,隻剩下十七日了!以後不必再長守於此,可以雲遊四方了。”驪奴這樣說了,她也就立即想到了這座煉丹室內究竟缺了什麽必不可少的東西,這裏缺了用於灌裝丹藥的玉瓶金罐。因為驪奴守釜十年才能打開丹爐,而在此之前,她從未用這隻鎏金赤爐煉出過丹藥來,室內自然也就沒有存藥,爐中的這一批就是她最看重的、傾注心血最多的修行之果。


    驪奴回應以長久的沉默。丹藥煉成,她當然不可能就此雲遊四方,她須得先將這十年的成果送到皇宮。麵覲主人的機會,一生可能就隻有這一次,但自己這副身體三年前開始就不能出遠門了——她最遠隻能走到一日馬程的地方,再遠無論如何也做不到了。讓聖上親自屈尊來此麽?畢竟自己的這座龍馬觀修了這樣寬敞的前門,就是為了迎接禦駕的。


    想到這裏的時候,驪奴自己也自嘲地笑起來。這怎麽可能?就算在這小器山頭上修成一座輝煌行宮,皇帝也不會來的。而這風水寶地上能修築的最多就是她這座促狹的道觀,僅容她一人,是她的巢穴,也將成她的墳墓。


    鶯奴見她不作回應,就知道驪奴根本沒有解脫的打算,也就不想再問下去,隻是說道:“你平日吃得隨便,等你從我這拿走想要的,我的身體恢複以後,就替你去打點獵,給你醃兩隻鹿。”


    她也快要吃飽,放下碗筷就開始拿起胡餅細嚼。隻要她不吃這個胡餅,看破驪奴的麵目之後她大可以不理不睬地離開。仙山雖高,也不是浮在空中,她可以用自己的雙腿走下去。但她竟然拿起了這個胡餅,驪奴看她的眼神都因此變得驚恐了。


    驪奴此時才確信鶯奴對她說過的每句話都是真心的,她說她必死而複生,說她不願靈奴再互相殘殺,說要救人散場,說要幫自己的忙,就連說事成之後要替自己打獵,都是真的,因為她一點也不害怕誰會在暗中使詐,不信有誰能在中途把她殺掉,不擔心有誰的慈愛更超過她。


    驪奴睜著一雙故作鎮定的眼睛看著鶯奴一口一口地吃下那個餅,還在咀嚼的間隙問她有沒有其餘愛吃的肉類,說雉雞、野豬、山羊,自己都捉到過。而她還是看起來一副疲於回應的模樣,隻是看著鶯奴將半個餅全都塞進嘴裏,在對方的視線逐漸模糊的時候,她站起身回頭去取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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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鶯奴醒來的時候,龍馬觀正在深夜沉睡。


    她醒來,首先伸手摸了摸肋下,那裏留著一道縫合過的傷口,看樣子驪奴是拿到自己想要的東西了。她隨後又將手掌貼在胸前感受了一會兒,心髒還在,驪奴沒有多拿什麽。


    鶯奴借著月色看了看四周,自己好像還躺在原地,身旁就是那隻燃著烈火的丹爐。驪奴對她也付以了足夠的信任,此時竟然不在她身邊,也不曾擔心她深夜醒來將這隻丹爐裏的寶藥銷毀。


    她從地麵上掙紮著爬起,並未感到肋下太過疼痛,隻是略有些被觸碰過內髒的不愉快。走到窗前時,隻見一輪下弦月掛在東方,已是後半夜了。從山巔向外望去,視野中什麽阻礙也沒有,隻有極其寬闊的夜空。如果這不是驪奴的牢籠,就是真正的仙人居所。


    既然入夜已久,驪奴完成取心必然已經過去好幾個時辰,因為這種精細的活計不可能借著燭光完成,更何況這裏困苦得連蠟燭都沒有。以鶯奴的愈合力,這樣的小傷一日就能恢複,就算現在她也能像尋常一樣活動,隻是不適合參與戰鬥。


    她將臉貼著窗欞向院落裏看了兩眼,再次想起那折斷了脖頸的寶馬。白天發覺它消失之後,她忘了向驪奴詢問這件事。現在看來,她也沒有被驪奴這雙手抹消,倒是可以問問驪馬的去向了。


    鶯奴極盡目力向院中地麵看去,那灘血還在原處,如今已經幹涸。她所乘的這匹母馬還不足八尺,若是在八尺以上,就可以被稱作龍馬;以它那副俊俏健美的體格,要長成一匹龍馬也隻是年歲的問題罷了。但現在,連它的屍體都不知去向。


    她無聲地歎息了一回,正要轉回頭來,忽然又想到什麽奇怪的地方,重又趴回窗欞,仔細看了一眼那片血泊——


    馬的體型雖然沒有八尺長、四尺寬,但沿著身體的輪廓洇開的鮮血範圍至少也有方圓七步大小,而馬褡的一側被壓在馬腹下,驪奴要將此物拔出來,遠遠站在血泊外是夠不到它的,她必須站在血泊裏才能取到此物。


    但那地麵上,既沒有馬蹄印,也沒有腳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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